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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若犹红-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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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相信梁光宇看到改建完工的旧居后,一定会高兴没有找错人。

    我也高兴自己的双手与心灵并没有因挫折、伤痛而麻木,我依然能做我想做的,这就够了。

    当我全心全意地投人工作时,梁光宇也像空气般突然消失。他很小心的不来打扰我,即使我们之间有什么需要联络的,他也只找秘书代行。

    我想他明白,在我心目中现在设计的这个屋子,重要性正如罗丹的《沉思者》。

    工作的医疗性与内分泌一样,在医学上都属于神秘的事情。

    图一画好,我就叫我的翻译小林小姐唤工人来。

    小林是日本大学建筑系毕业的高材生,又到柏克莱读了硕士回来,能够讲多国语言,她对我的设计很喜欢,尤其那间打通了的和室,看得她两眼发亮。

    她不相信一个中国人能这样了解日本建筑。

    “只是喜欢。”我告诉她。建筑这门学问博大精深,有谁敢说自己真懂?那不是狂妄便是无知,更何况小林本身是建筑师,又是个日本人。

    日本工人的效率很高,他们经过严格的训练,对自己的工作一丝不苟,失误几乎是零。半个月内,我所要求的效果一点一点地做了出来。

    我去请梁光宇来看,他不肯来。

    他的秘书说,他要等完工。

    也好,到时俟是100%的惊喜。

    最先做好的是撞球室,完成的第一个晚上,工人们全走了,我要小林先回去,一个人留了下来,没有对手陪我玩,但我自己一个人打,并不寂寞。

    我打的是开仑。

    两个母球向四面八方而去,追寻的不是落袋,而是生活中的一种空白。

    球发出相互交击的碰撞声。

    那也是孤单。

    我握着球杆靠在墙上。

    等这个房子装修好,我该做些什么?也许,那是另一段新生活的开始,天涯海角,并非无处可去。

    我闭上眼,舒出一口气。

    楼梯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急急地上楼来,房子还没全装修好,回声来得特别大,脚步声渐渐进了。

    然后探进一张脸。

    “他们告诉我,你在这儿。”

    我大吃一惊,是张飞龙,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我可以进来吗?”他问。

    我点点头。

    “你这么晚一个人待在这里,就为了玩撞球?”他似乎颇不以为然。

    套一句他自己的话来反问他,他千里迢迢的来,可就是为了过问我这微不足道的私事?

    我要他挑杆子,他说:“我不会。”

    这就结了。

    我反过身,自顾自地打球。

    他跟着我,好半天才说:“江枫,我有话跟你讲。”

    “讲吧!”我把球狠狠地击落袋。

    “在这里?”他为难地看看四周。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好为难的,难道他还要在什么有特别布置的地方才说得出来?

    “如果你觉得难以开口——”我不想勉强他。

    “不!你误会了。”他的额际流下了汗,看起来十分狼狈,“我所要讲的,与我私人无关。”

    “与谁有关?”

    “你。”

    这倒是新鲜,我自己的事还用得着他老远跑来告诉我。

    “我有一些文件要给你看。”

    我请他到隔壁的和室去,榻榻米已经铺好了,清新的草席气味与木香交织成一片。

    “喝点什么?我在这儿有临时的小厨房,要喝茶或咖啡都很方便。”我说。

    “不用忙了,我只有几句很重要的话要说。”

    “你说吧!”

    “我昨天从台湾来时,还在考虑到底要不要告诉你。”他的开场白很奇怪。

    “告诉我什么?”

    “你的身世。”

    我笑了,这不算太特别,反正再荒谬的话我也听过,就是有人愿意在我那丝毫无奇的身世上做文章。

    “我的身世很平凡。”

    “你错了,你的身世一点也不平凡。”

    我无意与他争辩,正要站起来送客,他却阻止了我。

    “我带来一些文件。”他从公事包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透明的塑胶档案夹,又在那个注明“机密”的夹中取出一叠纸。

    “这是什么?”

    “你可以看看。”

    张飞龙不但是优秀的工程师,也可以改行作私家侦探,太妙了,里面居然是我以前的户籍资料。

    “你怎么弄到的?”我看着一张除户证明,他几乎把我从前的户籍誊本都弄来了。不但有我的,还有梁光宇家,与我双亲的。

    “这并不困难。”他望着我,我不得不承认,在这种情况下,某些气质令他十分出色,但那与我何干。

    “好吧!也许不困难,可是这些又能证明什么?”

    “你先看看这一张,这是你双亲在1959年的户籍资料。你的名字也在上面。”

    “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你是1958年出生的,为什么隔了一年多才报户口?”

    “张总工程师,很多人疏忽到小孩都要上小学才去报户口,这有什么稀奇的?”

    我笑他,若这就是所谓的证据,那么,这证据未免也太薄弱了。

    “这当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张资料上的记事,你是由一位吴姓助产士接生的。”

    “不是每一个家庭都有钱上医院,1959年台湾的民生还不富裕。”

    “这点我承认,不过那名助产士根本没有接生过一个叫做江枫的女婴。”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找到了她。”

    “那名助产士几岁?”

    “已经80了。”

    “80岁的人还记得将近30年前的小事,记忆力未免太好了些。”

    “不!她的记忆力并不好,但医院的档案却还记载着所有的事。”

    “我母亲——不能生育?”我看着那张复印过的档案,上面清楚写着母亲的名字,以及她因为子宫后屈及输卵管堵塞无法生育。

    “医生弄错了,我母亲还是生了我,生命本就是宇宙间最大的奇迹。”

    “你再看看这一张。”

    这是梁光宇的除户证明,他和他的妻子确实有一个女儿,很巧,也是单名一个枫字。更巧的是她的生日与我同年同月同日。

    真是无巧不成书。

    “你从台湾来,就为的是拿这些给我看,证明你是对的?”

    “是。”

    “倘若这些能够证明,梁光宇早就做了。”

    “这些当然可以证明,我曾请教过律师,如果拿上法庭,向官方申请更正,一定有效。”

    “那么梁光宇是不像你这么能干,没拿到这些资料咯。”

    他被我讪笑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紫,好半天才气馁地说:“江枫,我是为你好。

    不忍心见你无法与亲人团圆。”

    “我很感谢你为我的事奔波,但你不觉得这一切并没有意义?”

    “有,有绝对的意义。江枫,梁光宇只是不愿意勉强你,否则——你的父母——”

    “等一等——”我真的恼怒了,“张先生,希望你还记得你是我的客人,应当尊重家父母。”

    “也好,我的话就到此为止,这些资料我留下,你自己不妨好好想想。”

    他离去了,我不高兴地看着他的背影,现在才知道,他是个多么不识趣的人。

    他用不着来告诉我什么,他知道自己是谁就好了。我回到撞球室,但打球的情绪已经完全消失了。

    也许,我该去看看东京的夜景。来到日本两个多月,竟然连闻名的东京塔都未上去过。不凑这个热闹也罢了,但上野的美术馆、博物馆就在附近,哪天真该去看看。我离开台湾最大的目的,不仅是逃离伤心地,更是为了扩大视野,开阔心胸,否则,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拿起上衣下了楼,一开门,竟然有条黑影站在院子里。

    “谁?”我浑身一惊。

    “江枫,是我。”张飞龙走到灯光下。

    “你还没走?”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我每天都一个人,东京的治安还可以。”我带上门。

    “究竟是一个女人,又落了单。”他是个100%的男性沙文主义者。

    “习惯了。”我淡淡地说。

    “这里虽然是高级住宅区,但毕竟太荒僻,我送你。”

    “不了,我搭地下铁。”

    “这里到高田马场还是得转车,我送你吧!”

    “你知道我住高田马场?”

    “梁先生公司的人告诉我,你不肯住他家里,宁愿自己花钱去租便宜屋子。”

    “东京还有便宜屋子?”

    “算我失言,不过我觉得你不该违逆梁先生的好意,住在他府上对你的工作也方便些。”

    “他让你来游说我?”

    “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你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也许,我本身就是个没意思的人。”他黯然地笑了笑,打开车门,“上车吧!”

    我们一路都没有说话。他把我送到之后就离开了,我忽然想起也不过是两个月多前,我决定辞职的那个晚上,他也这样送我回家。

    那夜,我听着慕尘的琴声,听到了天明。

    今夜,东京也同样有雾。

    淡淡地、迷离地。

    向四处飘飞。

    像我不知的命运。

    明天,明天又是个什么样的日于呢?
第十一章
    梁光宇的旧居终于全部装修完成了,我教小林通知梁光宇,明天来看房子。

    工人们依次离开了,我仍一个人待在房子里,这几乎已成为这些日子来的习惯。

    我住的地方太小,小得只能放一桌一椅,连工作台都没有,那对我的生活是种考验,但据小林说,这已经很好了,多的是四口之家住在只有几坪大的房间里。

    所以梁光宇这个宅子就成为我活动的地方,我也在这儿思考,想自己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我的伤痕渐渐平复,这得归功于我有一个可以寄托身心的工作。

    我沿着墙慢慢走,一间间地打开,再一间间地关起来。

    过了今夜,这段日子又将成为过去,也不再有任何牵挂。

    奇怪的是,我竟对这屋子产生了感情。

    我总觉得有一股力量在陪伴着我,扶持着我,也许,这感觉太荒诞了些。

    毕竟,曾在这屋子度过一生黄金岁月的梁太太已经去世了。是了!正是那位梁老太太给我的这种感觉。

    但她毕竟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为什么她在死后仍能给我庇荫呢?

    我忽然毛骨悚然起来,可是我依旧往上走,打开了阁楼的门。

    那些洋娃娃已经不在了,全都交给了清洁公司送给孤儿院;房间也改装成储物室,但不知为何,洋娃娃却又浮上了眼帘,久久不消失。

    我的眼睛整个湿润了起来。

    久久,我才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幻象,关上了门。

    我想,我是很羡慕,羡慕曾有个跟我同名的少女,被这样地爱着。

    我走下楼,熄了所有的灯。

    明天——

    所有的工作结束了,我在东京的任务也结束了,我一定要去上野公园。

    可是,我终究也没去成上野公园。

    半夜里,我被刺耳的电话铃吵醒,房东太太起身去接听,然后急急来敲我的门。

    我听了很久才听懂小林的话。

    梁光宇在一个钟头前突然心脏病发,送医急救无效,已经在15分钟前过世了。

    话筒在我手中掉落,砸在地板上。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突然发现自己在流泪,他不该过世的。

    为什么每个爱我的人总是要离开我呢!

    我跪倒在地板上,匍匐着,完全爬不起来,我也不想再起来。

    小林赶到时,把我拖了起来。

    “你不能这样软弱,”她严肃地责备我,“令尊既已去世,你该节哀顺变。”

    梁光宇不是我父亲,他们全弄错了,可是除我之外,他们似乎又懒惰到不想另寻继承人。

    “你就是梁光宇唯一的女儿。”

    他们这样告诉我,异口同声。

    我无从争辩,因为我只要一开口,他们便令我尊重亡者的遗愿,不准我讲话。

    梁光宇的丧礼很隆重,除了在家中布置了灵堂请人诵经外,他生前笃信佛教,所以也在他常去的庙宇开吊,我像木偶般,被簇拥到这儿,簇拥到那儿,向一大群人不断地致意。

    幸运的是我用不着扮演任何表情,我的哀伤是出自真心。

    如果给我和梁光宇一点时间,我会和他成为真正的知己。

    我们很谈得来。

    但为什么偏偏要硬派我们做父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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