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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向远方,浓浓的忧伤覆在她的脸上,如月影朦胧:“从十二岁那天他把我带出饥饿时起,我的一身一命就全部归属于他,不必他兑现会带我去见父亲的承诺,我也愿意为他付出一切。我努力地学习,识字,调?教信鸟,侍奉主人,只求他能够把我留下来。”她低下头,落下一滴眼泪,“可为什么,我那样求他,卑微地求他,只求他能够让我以侍女的身份待在你们身边侍奉你们,他还是不能容我?”
她泪眼迷蒙:“我与夫人相处甚欢,我知道夫人喜欢我,我也把夫人当成这个世上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要父亲,只要姑母,可就这一点念想他也不愿给我,他拒绝得那样冷静,那样不留余地,就像十几年来常对俾我姊姊做的那样,我不知道,在他的心中,究竟是怎样一副心肠,是不是除了姑母外就没有一个人值得怜惜了?”
我心潮起伏,声音微颤:“俾我是谁?”
“他的姬妾,担着他姬妾的名义却丝毫得不到他垂顾的姬妾。”
冬日的风带着彻骨的寒意一点点地砭入肌肤,我像是被封冻一般,渐渐麻木,直至空茫,蛀蚀了一般的空茫。
“是啊,他的心中只有夫人,只有夫人,”青嫘慢慢地看向我,泪光闪烁,像明亮的刀锋,“他为夫人做尽一切,却还怕夫人知道,因为,”她忽而一笑,泪水纷落,似悲似嘲,“他怕夫人看到他暗地里的面目,夫人不能接受的面目。”
身体仿佛被慢慢沉入冰渊,只有心在巍巍战栗。
我望着眼前的人,眼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忽而恍惚,这一重重的人,这一重重的面孔,原来我从来没有看清过。
我缓缓启口,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他究竟做了什么,既然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何不索性全说了。”
她微微牵起唇角,扭开头去:“夫人真的想知道么?也好,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既然他也并没有把我真的带到父亲身边,我也不算违背誓言,”她微微咬唇,似凝了一丝坚定,“夫人的四表哥是如何丧命的?只是意外吗,呵,仅仅一句话的激将,就让一个不知天高地厚毛头小子自己断送了性命。
公子朱是谁引到萧君面前的?多么漂亮的一箭双雕啊,既除去了公子朱,又激怒了楚王趁机灭了萧国,除去了萧君。
可是他没有想到楚王会把夫人你嫁给屈荡屈大人,所以就有了屈大人大婚不到一年便被派去求援苏国,刚到宋国战场便意外地一箭丧命。呵,这些都是那位景煜景大人的惊人手笔呀……”
四周静得有些骇人,只有青嫘有些嘶哑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着人的耳膜,让人脑仁发痛。过往的风穿过树林,那无声摇曳树影像黑暗不知名的怪物在狰狞地窥伺,我怔在原地,心中的震怖如惊涛骇浪般汹涌,我下意识地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将那几乎喷涌而出的呐喊死死扼在喉咙内。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我不相信!
我惊惧地反驳着,像是不反驳那阴暗的内?幕就会扑上来张开血盆大口把我吞噬一般,青嫘倦倦道:“夫人信也罢,不信也罢,这就是事实。”她自嘲一笑,“曾经我是那样拼命地收集他的一切,只为要了要解他,离他近一些,更近一些,却不想有一天会用到这个上面。”
她扬起脸,脸上的泪已经被风吹干,只留下淡漠的痕迹:“就这样一个人,夫人还敢嫁么,还要嫁么,可,无论如何,能得这样一份用心,夫人你也比我们有福气多了。”
见她转身欲去,我不禁道:“我还是不信,我之前从未见过他,他如何能害到我四表哥?”
青嫘侧过身,只唇角的一弯弧度缓缓吊起:“看,有人费尽心机,别人却连记都不记得他了,或许,他很早就认识了夫人你呢,比夫人想象的还要早得早呢。”
她起身离去,那婉丽的身影像冬日阳光下一个稀薄的梦,渐渐消弭于视野。
梦醒,一切成空。
我捂住脸,冬日的寒意无休无止的蔓延上来,从内到外,一寸寸冰透,一寸寸封冻。我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空了,无知无觉地颓倒在地,如死去一般。
不知道是如何回到别宫的,失魂落魄的模样,就像夜间流离的游魂。
青篱惊诧地睁大了眼睛,我却没有看她,直接走进了温泉,穿着衣服走进温泉。
温热的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拥住了身体,掩住了面容,窒住了呼吸。
可还是冷,被阴暗吞噬内心,侵入骨髓,无一处不战栗嚎哭的冷。
青篱惊惶地把我从水中捞出来,一把抱住我:“公主,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我怔怔的,披落的长发湿嗒嗒地黏在脸上,水珠滑落,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泉水:“萧君不会回来了,是吗?”
青篱一愣。
我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怕惊醒一个梦,一个让人心碎的梦:“即为国君,死社稷乃分内事,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就是这样一个萧泽,对么?他不会弃我于不顾,也不会弃家国于不顾,他不来见我,只因为……他不能来了……”
轻如梦幻的声音在潮湿的水雾中颤颤穿行,像心底最深处一缕低回的叹息,又像一缕绝望的哀泣。
青篱流下泪来:“公主……”
我闭上眼睛:“别人都知道,只有我,只有我……”
不会想,不敢想,怀抱希冀,自欺欺人。
仿佛有一把刀把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一把剜除,喷溅出漫天的血腥,我心口绞痛,痛得我禁不住弯下腰来,眼前发黑,我捂住心口,口中一阵腥甜。
青篱真正慌了,迭声叫道:“公主,公主,你怎么了?来人,快来人啊!”
我缓了一口气,勉强摆手:“不要惊动母亲,我……一会儿就好。”
侍女匆匆赶来,青篱不顾我的阻拦,吩咐道:“去吧医士请来,要快!”
因这一场变故,原本几日的温泉之旅也被迫打断,医士为我诊脉,只说了些“忧思过度,激怒攻心,安心静养”云云便退下了。
青篱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苦笑,含了一丝凄凉的意味:“你就别问了。”
青篱皱眉看我,却没有再追问下去。
回到宫中,我闭门静养,刻意不去想桑林里发生的种种,可那种凄冷的意味,却如蚁附骨,如影随形。
兄长给母亲请安时特意见了见我,温然道:“楚王薨逝,看来为兄不得不再去一趟楚国了,妹妹如果有什么信,正好可以替你带去。”
要带给的那个人,不言而喻。
我不禁一颤。
即使已经平复了几天,可再提起那个人,仍是不由自主地惊颤。
回到屋中,我沉思了好久,知道不该,知道不能,可还是抑制不住那心中波涌的情绪,咬牙含泪,一笔笔写下:
萧君之事,与子有关否?
☆、陶人
雪很大,一夜醒来,满目蒙蒙的白色。
走到院中,铺天盖地的雪白瞬间映入视野,和着冬日那凛冽的空气,让人的心神不禁为之一震。
大祭之后,兄长便离开了苏国,似乎自他即位以来,就总是奔走在这样寒冷的季节里。
而那封书信,也渐渐随着车马的远去,走向无可预知的波澜。
理智清明的一刻,也曾有过犹豫,既然婚事已无可转圜,何必再撕破那层薄薄的遮掩,针锋相对,把自己推入一个更艰难的境地?
可是,太难受,难受得整个灵魂都在颤抖。
他真的竟是那样的人?那些被谋算的人里面真的会有我的萧泽?
每一个问题都让我难以承受。
哪怕只有一丝侥幸,哪怕他会解释一句,简单否定,我也不会难受至此。
原来,我终究是这样的人,永远无法直面最真实的黑暗,宁愿相信被粉饰过的太平。
在雪地中茫茫独立,思绪纷纭,偶起的晨风吹起雪花簌簌飘落,如一场烟花细雨。
不远处正在打扫的寺人看到我,跑过来问道:“公主,要不要制几座冰雕?”
“?”我略略疑惑地看他。
寺人低声解释:“就是把雪堆成人俑、灯柱或房屋的模样,然后再慢慢地浇水冰冻,也是图个闲趣。”
我顿了顿,微微点头。
天空依旧阴沉,早起的麻雀在枝头跳来跳去,偶尔踏下一两星的落雪,寺人侍女无声地忙碌着,晨风掀动起他们的衣裾,如寒秋枝头瑟瑟的枫叶。
母亲的声音从寝殿传来:“看看君夫人和公子醒了没有,如果醒了,就让他们过来一起用膳。”
侍女答应着,走出房门,看到我,连忙一礼,匆匆离去。
一大一小很快便到,曼儿似乎已经玩过一会儿,和青篱一起来到时,小脸红扑扑的,头上还冒着热气。
看到寺人制作的冰雕,小男孩分外感兴趣,不停地问东问西。
青篱与我互话寒暄。
院中热闹起来,连母亲也走出房门,捧着小手炉笑眯眯道:“好一场雪,看这天气,只怕还要下呢。”
青篱点头称是。
曼儿走过来拉着母亲的袖子道:“外祖母,我昨晚梦见下雪啦,夫子一张嘴,雪就呼呼地飞起来,我们还在他的牙齿上滑雪呢。”
母亲:“……”
一脸没听懂的模样。
我:“这么说来,你们夫子的嘴??????够大的,牙齿也挺白。”顿了顿,“你们夫子他,还有牙齿么?”想起夫子他老人家的年纪。
青篱笑,曼儿不解道:“没有牙齿怎么吃东西呢?”
很是认真思索了会儿,目光移向母亲,颇能举一反三:“外祖母能吃东西,夫子自然也可以的,唔,难道夫子也没有牙齿?”
母亲:“……”
不知道是不是被那个“也”字刺激到了,母亲瞟了曼儿一眼,缓缓地托住腮,状似无意地叹道:“唉,这天儿真冷,冻得人牙疼。”
“。。。。。。”
小男孩略呆,目视了一会儿,迟疑道:“外祖母,你捂的那边,都没有牙齿,还会牙疼么?”
母亲:“……”
青篱笑得忍都忍不住,说道:“曼儿这孩子,这样子,和母夫人真有点像呢。”
母亲哼道:“哪里是像我,分明是像婧儿,从里到外都像,”又笑又叹,“总是时不时地冒出些古怪念头。”
曼儿仰起小脸问我:“母亲,什么是古怪念头?”
我微笑着向他解释,小男孩认认真真地听着,即使不笑,唇角也是翘翘的,如含了一缕欢悦的笑影,浑然天成的惹人喜爱。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我仿佛站到了一个从没站到过的角度,如同理解另一个自己一般,重新理解了眼前这个孩子。
他没有一般男孩的活泼淘气,没有一般男孩的争强好胜,他天性过于温良懵懂,很多时候都活在自己奇怪缤纷的想象中。
可这样的孩子,他不美好么?
这样美好的孩子,这个世间真会没有他的一席之地?
或者,扭曲了他的天性,他就一定过得比现在更好?
思绪千回百转,某种温热的湿意在心底缓缓流荡。以往那些对他性格的种种不满、纠结,在不知不觉中软化、松动、消解。
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未出生时太卜对他的预言,太卜说,这个孩子,他将来会姿容绝世,渊博沉稳,并以此安身立命,荣华一生。
或许卜辞不足于取信,但君子修身立于天地间,无论世事如何变幻反复,我们所能依傍的,也唯有自我修身而已。
刹那之间,仿佛一道闪电划破沉沉的雾霭,弯钩流月悄无声息泊上墨蓝的天际,我恍然看到自己以后要走的道路:无论世事如何,唯有坚守自己。
彷徨已久的心,缓缓安定。
膳食用得温馨和谐。
兄长不在,日子如旧,甚至因为心中的疑问找到了出路,我的心境愈加平和。
却不知,外面的世界正波澜丛生。
此后不久,边城守卫报告说,郑国侵袭我国东部边境,夺取两城。
苏国十二城,到君父手上时只剩下七八座,而今又失两城。
所幸,郑国不是狄人,它会攻城略地抢财抢人,但却不会起灭国之祸。
所以在听到这个消息后,宫中惶然一阵,愤然一阵,但因为主事的人不在,渐渐又归于平静。
两个月后,兄长归来。
已是孟春天气,月令云: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
可实际上,此时的天气依旧与寒冬无二。
兄长听了国境失城的事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简单地询问了一下皙地修城的进度后,便淡淡的不再多言了。
甚至,连给我回信的事也没有提及。
只在寂然无人时,青篱红着眼圈悄悄告诉我说,兄长常常夜不能寐,身体也因为焦虑劳累天寒等缘故变得大不如前。
我以为兄长是在忧虑国土失守的事,不禁想,既然迟早都要迁国,那现在失城不失城的,又有多大区别呢?实在无需如此着急上火。
如果君父在,恐怕照样要喝酒吃肉的,由此可见,我真是我君父的亲闺女。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事情完全不是我想的那般。
一趟楚国之旅,风云变换直逼眼前。
楚王薨逝,齐国被揍,那揍人的晋老大再一次雄起于众人的视野。
除了晋国联军中的鲁、卫、曹三国外,先是齐国兵败求和,再是一向颇有眼色的郑国主动求盟,连一向立场坚定的宋国也因为国君新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