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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不通气,如一团蕃薯,不碰壁是不学乖的。
要在社会上有成就,必须玲珑剔透吧,象国香那样,玻璃肠肚,水晶心肝。
我惭愧得一边面孔辣辣红起来,耳朵只觉烫热,历久不散。
啊,连一个女孩子都比不上。
当天晚上,腹痛得无以复加,我一个人躺床上怪叫,求上帝早日接我回家,免得多受折磨。
任何止痛药都不生效,我落街,叫一部计程车,赶到急症室去。
因是私家医院,招呼甚佳,当值医生问许多问题,我忍痛回答他,面孔上所有可以皱的地方都皱起来,痛真是最可怕的感觉。我似一只虾米般躺在病床上呻吟。
医生同我说:“陈先生,你要住院。”
“干么?是胃溃疡?”
“不,我们要详细检查。”
“我已经详细检查过。”
医生的声音严厉起来,“陈先生,健康要紧。”
我是个文人,手停口停,荷包也要紧。
但我还是留了下来。
如果我不是如此失意,这种事就不会发生。牛年无异是我的年,有得做,没得吃,黑过墨斗。
我照了十多张爱克斯光片。
主诊医生问我:“你痛了多久?”
“几个月。”
“几个月都不看医生?”
“怎么没有,鼎鼎大名的赛扁鹊说我是神经痛。”
“你身体有事,陈先生,而且不是小事。”
我的心加速,瞪着医生,内脏翻腾起来,有说不出的难过。
“什么事?胆石?”我已作了最坏的打算。
“阁下腹腔上附着一个肿瘤,大如鸡卵。”
嗄。
我的天呀。
我瞪大眼睛,“你们这里动手术收多少费用?”
“陈先生,我们要切开来验。”
“验,验什么?”
“陈先生,你好象还不大明白,恶性肿瘤,俗称癌。”
我耳朵嗡嗡声。
什么?我?
我生什么?
不可能。癌不是随便生的,只有文艺言情小说中至美至善的男女主角才一边生癌一边谈恋爱。我这种凡夫俗子生什么?
我不相信,我同医生说:“开出来看,哪有这么多癌。”
医生啼笑皆非,“陈先生,你怎么同小孩子一样。”
他懂什么,只有做艺术的人,才知道保持童真的重要。
“陈先生,这样吧,我们替你订日子动手术。”
我整个人象是被淘空似的,脚步浮浮,人如踩在棉花堆上。
“要不要通知家人?”
“我父母已经去世。”
“女友。”
“已分手。”我补一句:“嫌我穷。”
医生摇摇头,“老板?”
“我没有老板,我做的是自由职业。”
医生忍不住冲口而出:“一无所有?”
他说得对,我的确是一无所有。
是。只有常国香,她不介意我潦倒落魄,她至少承认我是她的朋友。
我迟疑一下,拨一个电话给她。
她忙得不可交加,仍然来听:“小陈,又怎么了?”
我嗫嚅的说:“我在医院。”
“走路不当心摔交?”她笑。
“国香,医生要同我开刀,说可能是什么你知道。”
那边沉默许久。
我的声音更虚弱,“人说天妒英才,国香,我是个庸才,怎么会得那个?”
“小陈,我要上来。”
“你有空?”
“你别管我,你坐在那里别动,我带医生来。”她放下电话。
国香真是好人,永远这么重视朋友,不管那个朋友际遇如何,收入多寡,朋友是朋友。
二十五分钟后她赶到了,一只手还拖住一个英俊的年轻人。
这是谁?电影明星般面孔,体育健将般身材。
国香说:“这是东南亚著名医药研究所的王聪明医生,他会马上与此间的医生会合,研究你的情况。聪明,快去呀。”她顿一顿足。
看到她为我这么紧张,愁肠百结间也不禁透出一丝安慰。
我说:“国香,多谢你关怀。”
“你别客气好不好,告诉我,医生怎么说?”
“可能是它,可能不是它。”
“五十五十机会。”
“是的。”
“王聪明会把结论告诉你。”
我问:“王医生是你的……朋友?”酸溜溜。
“是的。幸亏今日他休假,我一个电话把他叫出来。他是个好医生,刚巧又是研究这一科的人材,一定会得鼎力相助。小陈,新的医药不住发明,你且莫担心。”
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
她的肌肤滑腻,但我到此时已无心享受。
象国香这样玲珑的人也觉词穷,无话可说。
我忽然想起很遥远的事来,包括童年的琐事,只有十二三岁,念初中时,我便举起手来对老师说:将来,我要做一个作家。因为作文时常拿甲等,我不晓得做人与做事百分之八十五是讲政治手腕。
我原本可以到美国留学,寡母愿意在我身上花这笔学费,但是我念了两年专门学院便停下来,从事写作,忽忽十年,一事无成。
母亲去世后我更加闲云野鹤,与一个摄影师走了两年,她是一个可爱的女子,可惜野心太大,仗着才华,很快成名,男女之间地位有着差距,很难相处下去,这一段感情便渐渐淡下来。
每次在杂志上看到她的作品,总默默心酸,不不,我不要沾她的光。
我也不要沾国香的光。
我当下淡然的说:“替我多谢王医生。”
国香刚欲劝我几句,王医生会同主诊医生已经过来,两个人都重申为我动手术的日子。
我把面孔转向窗外,心头一阵麻木。
怎么会是我呢?真要命。
我必须维持镇静,我不能出丑。
当下咳嗽一声,同国香说:“你这个大忙人回去吧,这期我恐怕要脱稿了。”
“你赶我走?”国香不置信。
我无奈苦笑,以前每次都是她暗示我离开她的办公室,莫阻她办公,以前总是不识好歹,苦苦歪缠。
怎么我忽然识相起来?
“这样吧,你叫人替我带书来看。我要温习卫斯理全集。”我强颜欢笑。
忽然这么懂事,使国香更为震惊。
她看看表,“我要回去开会,小陈,要不要我代你通知什么人?”
“没有人。”
“真的没有?怎么可能?”
平日她一定以为我愤世嫉俗,其实我说的都是实话,并无夸张,时穷节仍见,她今日该明白了。
“真的没有。”平日又不耐烦四处请吃饭,歌功颂德,摇旗呐喊,联群结党,如今满天乌云,哪里找朋友去。
国香脸上露出恻然神情。
我立刻说:“但我有你,知己贵精不贵多,当我说我有一个朋友,我真的有一个朋友;当其他人说他们相识遍天下的时候,可能一个真朋友也没有。”
哗,说罢立刻佩服自己,怎么说出这么精警的话来,动人肺腑。
国香立刻感动的握住我的手。
“明日我再来看你。”
我替她拉开门,送她出去。
我的心境平静下来,奇怪,平日的急躁烦愁反而一扫而空。
我看着医院花园中的红花绿叶,忽然爱惜起这个世界来,也连带痛惜自己。
我贪婪的深呼吸。
呵这具可爱可憎的臭皮囊,长得这么大,跟我这些年,如今出了大毛病,倘若医不好,我就得舍弃躯壳而去,我的灵魂是否会得成功地脱离肉体,优悠地飘入极乐世界?
我用双臂紧紧抱住头,深切地恐惧使我战栗冒汗,我怕,我怕未知,我喘气我悲哀。
我这个笨人,在健康的时候竟把时间胡乱浪费:抱怨,吃酒,斗嘴。
我甚至没有好好写东西,天天只在报上涂两个专栏,如写狂人日记,有哪个同文略为使我不满,我便把他踩到阴沟里不得超生。
我已有三年没出单行本了,把所有宝贵的时间花在自尊自大上面,日日诉说怀才不遇。
现在好了,什么都不必担心。
奇怪,我居然静坐思起己过来,怎么会?开了窍?这倒是好现象。
看护亲切的照料我。
我第一次发觉白是这么美丽的颜色,她的制服浆熨得无瑕可击,工作态度严肃得令人敬佩。社会少了白衣天使该怎么办?少了个三流,OK,四流作家,乐得耳根清静。
真觉得卑微。
肚饿了,服药,清洁身体,我都默默忍受,一句话也没有。我象是傻了一个人似的,从前听到一只不合耳的时代曲,都可以哗喇哗喇地不平则鸣。
现在有个大题目压在眼前,哪里还有空去管芝麻绿豆的小事情。
第二日,国香给我带来画册。但医生不准看。
我签字同意手术。
国香很焦急,王聪明医生很沉着。
王聪明很好,做医生做得这么久仍然维持人性,没有把一切病人当砧板上的肉,实在难得,他有一句说一句,没有职业上的浮滑。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常国香。
我很觉安乐。
原来社会失去我,一点损失也没有,怎么我以前一直没有想到。
我同两位医生说:“手术结果如何,请尽快通知我。我并不是个勇敢的人,我怕得不得了,但我想我可以接受现实。”
医生们点头赞许。
国香将脸蛋埋在掌心中。
我轻轻拉开她的手,“化妆全糊掉了。”
她疲乏的说:“小陈,没想到你平日装疯装得那么象,真没想到原来你的真面目这么沉着勇敢。”
我?
我讶异得说不出话来。国香对我一向抱啼笑皆非的态度,她怎么会称赞我。
“我错了,我不该一直把你们当活宝。”她双目润湿。
看护已替我作好准备,一针麻醉剂下去,说时迟那时快,我愉快、镇静地失去知觉。
恢复知觉,口渴难当,我呻吟,只觉全身细胞没有一个不痛得裂得开来。
唉,有事方知健如仙,我要说话,一个字也哼不出口,可见言情片中病人临终独白半小时是多么无稽的安排。
忽然觉得有汁滴在唇边,我如获琼浆玉液。
有人跟人说:“用力挤柠檬。”
柠檬?怎么不觉酸?
喝咖啡加四粒糖的我怎么不怕酸?
我张不开眼睛。
“小陈,小陈。”
“别叫他,让他休息。”
我昏昏沉沉的又堕入黑甜香,浑身疼痛也暂且不去理它,真折堕,平时乘长途飞机都怨得树叶落,唉,你瞧瞧今日。
真正的清醒,又活隔了多久。
可以张开眼睛,由看护扶起,喝一口水。
我四处张望。
看护笑说:“找常小姐?”
我点点头。
“来过了,有事又离开,说下午再来。”
我看向窗外,那么此刻是中午。
“常小姐对你很好。”
我挣扎一下,说:“我要见医生。”
“王医生马上来。”
她喂我吃流质的食物,我一点胃口也没有。
王聪明进来,他披着白袍,脸容肃穆。
完了,我没有希望,电影上都看过,凡是医生以这种姿态出现,病人就知道发生什么事。
我看着他英俊的面孔。
他也看着我。
半晌,他自齿缝吐出两个字:“是它。”
我连忙闭上眼睛。
他们一直说我是一个大动作戏剧化的人,遇事声震屋瓦,大叫大跳,那么到今日,这场戏已到闭幕时分,我已可以改变作风。我后悔没好好写剧本,安排合理的情节,选择合理的角色。
我睁开眼睛。“我还有多久?”
“三个月。”
真干脆。我脑中嗡的一声,如音叉震荡,然后慢慢静下来。
“要不要医治?”我问。
“要,有一分希望都要争取,我们刚得到一只新药,希望你接受治疗。”
我点点头。“一言为定。”
王聪明伸出手来,“陈先生,我很佩服你。”
我莫名其妙地与他握手,佩服我什么?三个月,九十日。太阳只为我升起九十次,有什么特别事要做,真得立刻动手。
他说:“陈先生,治疗过程,颇为痛苦。”
“我知道。”
“你不用住院,但每星期要来两次。”
“好。”
“数天后你可以回家。”
我在想另外一件事。
一直想写的长篇,真的要动笔了。光把时间用来主持讲座,担任评判,接受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