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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这个颜色-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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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见这只药没有?最新的,在美国有完全治愈的成绩。”

    “治愈的是什么,白老鼠还是人?”

    “人。”

    我说:“我在写一篇小说,在未来世界中,人类致力研究脱离躯壳,因为一切病痛随着躯体而来,所有欲望,也随着肉体而生。”

    “很玄。”

    “是,这一段很难写。”我承认。

    “高度集中精神有无困难?”

    “执笔时很累,往往不想写第一个字,需要同自己说:你一定要写。开始之后,却又相当顺利。”

    “一般人每星期一早上回到办公室也同你一样,不是新闻。”

    “医生,你认为我该怎么样?”

    “现在很好呀,不要勉强,不要悲伤,要常常怀有希望,如平时一般的生活下去。”

    “但是我没有明天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我们也没有明天,谁知道下午会得发生什么事:有一个学弟,午餐后驾车回诊所,与一货车相撞,油箱爆炸,什么也没剩下。”

    “真可惜。”

    “所以要振作,一定要奋斗,意志力可以战胜。”

    他真是个好医生。

    最难得是长得那么漂亮。

    回到家中,有一位编辑在等我,衣莉莎已在招待他。

    他伸出手来与我握,自我介绍:“老赵,新一代杂志。”

    我受宠若惊,顶顶大名的新一代周刊找我,干什么?

    老赵咳嗽一声,“我们看到阁下在‘天地’的那篇大作,非常羡慕,希望阁下赐稿。”

    我高兴得昏头,“你的文言文转为白话,是否是请我写稿的意思?”

    “是。”

    我跳起来,“好好好。”

    衣莉莎却过来代我发言,“他的身体不大好,我们不想他写得太多。”

    老赵说:“我们听说了,所以想同陈先生做一个访问。”

    我一向不喜访问,访什么问什么,于是淡淡的说:“写东西我可以胜任,到于访问……我想你们感兴趣的不外是我的病况,那还不如去问我的医生。”

    老赵并不生气,“那么光惠稿也是一样的。”

    衣莉莎又说:“预支半年稿费,数目我已经说过。”

    “没问题,明日我派人送本票上来。”

    老赵告辞,我送他出去。

    关上门,我还来不及向衣莉莎发问,她已经叫起来,“拒绝访问!你真做得到。”

    “当然,你以为我妒忌你,才不赞成你出去亮相?”

    “我小觑了你,小陈。”

    我叹口气,“言重了,爱不爱说话只是一种生活方式,并无高下之分,以前我错,不该干涉你的自由。”

    衣莉莎感动的说:“现在每个人都会爱上你。”

    我微笑,“因为只有我肯认错?对了,你问人家拿六个月的稿酬,我无福消受。”

    “谁说的?医生不是叫你怀着新希望吗?”

    “希望也得踏实一点。还有,你问人家拿什么价钱?”

    “千元一千字,每期登四千字。”

    天方夜谭,“他们答应了?”

    “自然,不是说明天送票子上来?”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终于得到我响往的一切,但是,我的日子无多了。

    想到这里,不禁英雄气短。

    衣莉莎说:“小陈,不是我逃避现实,我觉得你气色只有比从前好……”

    从前睡到日上三竿,白天爬不起来,晚上到处找节目,生活腐败,自命懂得享受,我都不想提,大把空档,却动辄脱稿,这样糟蹋时间,现在知道错了。

    “……做事也比从前有条理,都说你转性。”衣莉莎说下去。

    我无奈的笑。

    “啊,还有,国香说:天地也付你千元千字。”

    我啼笑皆非,那时求他们加百分之十稿费,从校对求到老板,推三推四,现在我都没开口,国香已帮我做到,傻瓜也知道,这并非因为小陈的小说突飞猛进,这是因为他们知道,即使会小陈一块钱打一个交叉,也不用付很久。

    我黯然。

    我握紧拳头,如果我还有时间,我一定要努力,非得叫他们心甘情愿付足我稿费。很多人都说我有天赋,可以好好的写,过往我实在太吊儿郎当了。

    我把写好的原稿交给衣莉看。

    她边看边问以后的情节:“好紧张,后来怎么样?她没有回家?”

    “有。”我说:“她并没有跟过去世界的青年双宿双栖。”

    “为什么?她不是响往那个时代的生活吗?女人不必做事,可以留在家中带小宝宝及织毛衣。”

    “但她已经习惯超时代生活,无法回头。”

    “这篇小说,是否讽刺我们事业女性的矛盾?”

    “随便你怎么想,写得好不好?”

    “有点意思。读者现在喜欢长篇。”

    “难度高嘛,咱们看马戏,也爱看美女三上吊,狮子跳火圈,人之常情。”

    “你也是江湖卖艺人?”

    “怎么不是?每个人都是,挟着一门技艺在社会讨口饭吃,有得混还真靠本事。”

    “小陈,”衣莉莎说:“现在跟你说话,越来越有意思。”

    我抿一抿嘴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胡说,”衣莉莎蹬足,“胡说。”她象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这么时髦的少女都这么忌讳,洋人比我们好得多。

    前些日子我在杂志上读到一篇有关太子妃戴安娜的文章,写她将来可能搬到克拉伦宫去住,作者形容:这本来是皇太后的住所,不过她已经八十四岁,逝世后将地方让给戴妃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洋人不甚怕,或许也怕,不过嘴里倒是老提着。

    “衣莉莎,嘘嘘,过来,我们继续讨论这篇小说。”

    “我喜欢它,它很有趣,惹笑。”

    我很安慰。

    我最大的希望,是令读者在阅读我的作品的一刹那,获得一点儿乐趣,浑忘生活之不快。

    “你这样写下去,肯定不会得文学奖呢。”衣莉莎都知道。

    “谁关心?我要的是读者,不是奖座,一个读者抵得上十个象牙塔奖。”

    “你终于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了。”衣莉莎扬起一条眉。

    是。我有点惭愧,到今日才知道。以往在交叉路上迟疑:该不该结交学者,叫他们提名参加竞选?要不要告诉众人,最大的愿望是续写红楼梦后四十回?因为眼太高手太低,什么都写不出来,年年磨拳擦掌,摆出“嘿我要就不写,一写就石破天惊”的大姿态,其累无比……

    人家的书一本一本的出来,虽不是红楼梦后四十回,也是心血结晶。

    我说:“我发觉写作的要旨是坐下来写。”

    “别累坏了才好。”

    “不会,我不会。”

    王聪明给我安排食谱,一顿顿的营养餐非常配合我的胃口,把我喂得胖胖的,以前有时一连十日吃鱼翅,又可一连十日吃黑面包。我的生活形式起了很大的变化,规律是我的新发现,没想到会适应得那么好。

    王聪明介绍我认识另一位病人,他淋巴腺长坏细胞。这位勇敢的先生仍在办公,在新药治疗下,一拖三四年。

    他与我闲聊:“这世界没有悲剧,我照样上班,同事们若无其事地与我玩政治,把过失往我身上推,叫我背黑锅,他们把我当没事人,我也把自己当没事人。”

    我忍不住笑出来。

    他很遗憾,“生绝症在今日一点也不浪漫,人们司空见惯。”

    我点点头。

    他问我:“你呢?”

    “我比较幸运,我的朋友全是艺术家,生性比较热情。”

    “幸运的人。”

    过了一星期,王聪明告诉我,该位先生去世了,留下一个七岁大的男孩子。

    我黯然。

    王聪明也郁郁不欢。

    不是我说,王聪明这种暖性的人,不适宜研究这一科。

    国香捧来大堆的读者信。

    我说这是她雇人连夜赶做的,好叫我欢喜。

    她说我无稽,“只要你肯写,就有读者信。”

    我把信拨在一旁,“国香国香,有要紧的话同你说。”

    “加稿费?答案是不。”

    “有关你的终身大事。”

    她有点紧张。

    “你放心,不是向你求婚。”我脑子还很清醒。

    她很尴尬,“那你又打算胡说什么?”

    “关心你的终身大事,王聪明是个人才,不要错过。”

    她一怔,没想到我会这么大公无私,感动到五脏六腑里去。

    她叹口气,“小陈,如今我才算真的认识你,你一惯装疯,我以为你总想在我身上捞些什么便宜,如今才知道好朋友是怎么一回事。”

    我傻笑。

    “现在象你这样的老好人真不多了。小时候长辈问我想嫁个什么样的人,我咬定要样子好学问好,老大才知道一切不重要,只要是个好人,厮守一辈子,于愿已足。”

    竟触到她的心事,真想不到。

    “昨夜看到电视上演辣手神探,小陈,你有没有发觉?现在连银幕上都不再有硬汉了,锄强扶弱,拔刀相助简直是上辈子的事,现在男明星那些鬼样,什么活地亚伦、德斯汀荷夫曼,猥琐得同身边那些踩女同事的男人有什么两样?”

    国香居然怨气冲天,出乎我意料。

    听完她的新议论,我禁不住笑出来。

    我说:“我亦不是辣手神探,我也没有四点四口径的强力手枪。”

    国香深深叹口气。“王聪明这个人,他对婚姻生活没兴趣,他所关注的,只是细菌学,对牢电子显微镜比什么都高兴。”

    我表示婉惜。

    “国香,你知道我喜欢你,可惜我是个打坏书生,现在更加有心无力,我知道你的求偶标准设得十分高,你说得对……让我们做朋友最好。”

    国香抬起头来,黯然销魂,“小陈,我也不想瞒你,王聪明他是有妇之夫。”

    糟糕,这么复杂,不比生绝症好多少。

    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她。

    “她不肯离婚,他只有致力工作,既然要等五年,我也只得不去想他。明白吗?”

    我点点头。

    “这等死结,我们不要去说它,多说无益。对了,衣莉莎愿意同你去巴比多斯,她说你三年前提过这件事。”

    三年前。

    三年前怎么同。

    三年前我同她说:衣莉莎,让我们一齐到世外桃源去渡假,不是一星期,不是一个月,而是无穷无尽的放假,直至厌倦为止。

    她不肯,她找许多藉口来推辞我。

    现在基于人道主义,她旧事重提。

    “衣莉莎很闷,”国香说:“到处找人陪她旅行,谁都不肯放弃拚劲。现在不是她陪你,实实在在是你陪她,因为只有你有时间。”

    只有我有时间?我没有听过比这更滑稽的笑话,我有时间,哈哈哈哈哈哈。

    国香无奈,“你考虑一下。”

    “医生说我不能走远。”

    国香,微笑。

    我自嘲,“现在轮到我找籍口。我觉得单独与衣莉莎相处显得尴尬。”

    “你们曾经是恋人。”

    “就是这样才难为情。”

    “那么好,我同她说去。”

    我有点自傲,她终于发觉我的好处,她终于回头,她终于产生悔意,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使我自信恢复。

    我把这些感情的转折全部移进小说里,读者会不会感动已经不重要,我自身先感动了。

    (2)

    我开始掉头发,头顶心先显示疏落,我很难过,心痛,爱莫能助,恐怕不久便会出现地中海。

    我的头发出名茂密,可以剪陆军装,衣莉莎以往老说刚刚剃完头的我象小绒球。

    王聪明仍然给我信心。

    他说:“给你注射的药叫EMX12。”

    “你肯定这不是一种新的花式脚踏车?”

    他笑,摇头。

    针药昂贵无匹,若果没有医疗津贴,私人负担,会得破产,我感激王聪明替我安排一切。

    日子越数越少,我如每个人一般,越来越眷恋红尘。

    尤其是最近这个月,生活这么惬意,前所未有。

    我不愿意这么匆匆离去。我还年轻,我才三十岁,我还可以写三十年小说,我才刚刚捉摸到写作的技巧,啊一朵早谢的水仙花,但人家济慈,已经成名,我还没有。

    有时悲哀得怪叫起来,有进任性地抓住朋友不放,有时关起自己不肯见人。

    今日我一个电话拨到国香的办公室。

    她在开会,许多重要的头目都与她在一起。但我似撞邪,硬要她出来陪我。

    “不行,我要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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