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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这个颜色-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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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谢你。”

    “从前你写的故事,象一块蜡。”

    “胡说,从前你从不看我的东西。”

    他们对我发生了新的兴趣。

    其实“之前”与“之后”完全一样,观者戴上蓝色镜片,看出去自然一片蓝色,戴红色,便一片红色。现在他们怎么看我都觉舒服,因为我已没有威逼力。

    话虽如此,也还是有人要宣布我完蛋。

    写毕五千字我觉得疲倦得说不出话来。

    我说:“给我一杯酒。”

    “你怎么了?”衣莉莎警惕的问。

    我疲乏靠椅子上,“没什么。”

    “写得太多了,国香叫你一天不要超过三千字。”

    我接过酒杯,但已力不从心,眼前一黑,倾翻杯子,倒在地上。

    我的心很清楚。

    只是感觉失灵,恍惚看到衣莉莎叫着去求助,我则平静而愉快地躺在地上,心如明镜台。

    这就是结局?我问自己。

    比想象中舒服。

    不过渐渐更加疲倦,我闭上眼睛,自脚趾开始有一阵阵麻痹,直上心头,达到头部的时候,我失去知觉。

    我没想到还会醒来。

    真的没想过。

    国香来医院看我,面孔焦虑得都皱起来,象是老了很多。我心痛,都是我不好,缠住她,害得她这样。

    她握着我的手,殷切的问:“如何?”

    我努力笑,“我只挂住那个长篇的后四十回。”

    她把面孔埋进我的手中,“我觉得太没有意思了,小陈,生命太不公平。”

    其实不然,生命其实再公平没有,我记得旺角区有个烂脚叫化子,风雨不改坐在地铁站左邻乞讨,一坐好几年,他的生命,同我的生命,以及爱因斯坦的生命一样,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

    只不过我们这些人平时优越得成为习惯,什么都要享受特权,上主没判我们长命百岁,青春常驻,我们已经受不了刺激,大呼不公平。

    我叹息。

    其实生命是一样的,有才华的人早已得到报酬,生命是公平的。

    “我还能出院吗。”

    国香点点头。

    “王聪明呢,我想同他说几句。”

    “他马上来。”

    “衣莉莎呢?”

    “她刚回家,在你床边守了一日一夜,我们轮更。”

    我十分歉意及不安,在床上蠕动数下。

    “小陈。”国香仍然呜咽。

    “国香,别令他难做。”王聪明来了。

    我挣扎了一下:“我有什么难做?”

    王聪明的样子也很倦,他坐在我床边,对我说:“小陈,我已尽了力。”

    我点点头。

    “我要用最后一种药,你得有心理准备。”

    我又点点头。

    “过程很痛苦,药会影响你身体功能。”

    “不要紧,”我虚弱的说:“我可以喝至宝三鞭酒。”

    “去你的,小陈,”医生震怒,“你有完没有?”

    我吐吐舌头。

    “这一组治疗如不合理想,就没何办法了。”

    我心中一片空白,闭上双眼。

    过半晌我问:“我还能写作吗?”

    “我要你停止工作。”

    “不行。”

    “你体力不够。”

    “谁说的?”

    “我说的。”

    国香说:“你们俩别斗嘴好不好,大荒谬了。”

    “我一定要把故事写完。”

    王聪明象鹰似看着我,我力气不够,目光涣散,不能与他斗,只得侧过头。

    “你要住在医院里。”

    “我才不听你,我明日就出院。”

    “你——”

    “你要说,你是为我好,是不是?但请想想,我还有什么损失,嗯,我何必要再听你的话?”

    王聪明当然是个聪明人,有名字你叫,他不出声,但看得出他极端不开心。

    “你已尽了力,算了。”我倒转头来安慰他。

    “小陈,我佩服你。”他说。

    国香的面颊在颤抖,眼泪似水花一般溅开来。

    我说:“国香,给我看笑脸。”

    “太残酷了。”她说。

    没有病的人全体老了十年。

    回家后我继续写作,不管三七二十一。

    我那“痛”的阶段还没有开始,深以为奇,因为时限已届。

    我很容易倦,喜欢躺着说话。

    朋友们越来越多,我的寓所还是很热闹,不过我没有敷衍他们,由得他们开会听音乐玩游戏,我的情绪还过得去。

    我跟在莉莎说:“你好在没有嫁我。”

    衣莉莎很温柔,“你肯娶我吗?”

    “我怎么娶你,公鸡拜堂?”

    “小陈,你真是说得出就说。”她掩住我嘴。

    我说:“百无禁忌。”

    “我们是热恋过的。”

    “是的,”我说:“火辣辣,总算经历过,终身无悔。”

    衣莉莎亦笑,“真不明白怎么会有那种精力,三日三夜不眠不休,从一间咖啡屋走到另一间咖啡屋,总是不肯回家,仿佛一分钟不见面就会死似的,那时你比氧气水份都还重要,不要说是家中有人反对,嘿,玉皇大帝也阻挡不了,真奇怪,完全是中蛊似的。”

    我愉快的微笑。

    “这是爱情?”

    “我想是。”

    “那么后来呢,后来怎么一切都变了。”

    “新鲜奶油搁久也会变。永恒的东西不过是一座

    山一个海,我们还能做朋友已经很好。”

    农莉莎说:“也差一点变为仇入。”

    我亲吻她的手。

    那时与她约会,老比预定时间早一大截到目的地,守在那里,巴不得早一分钟见到她,心神可以定下来。

    我仍然爱她,但质素已完全不同。

    少年人热情如火,即使她叫我跳楼,当年我也会毫不犹疑的跳下去,浑身燃烧,在所不计。

    现在不同了,我感喟,年岁渐长,价值观念大变,已不复当年之勇。

    我并不是一个聪明的人,一生人虽然碰见过机会,可惜不但没有抓住机会,根本没把他认出来,蹉跎许久,直到顿悟,要努力已经来不及。

    王聪明在治疗我的时候,总与我商议私事。

    对他来说,我是透明人,没有将来,没有隐私,没有是非,什么都可以对我说。

    他说:“我终于在律师处办妥离婚手续。”

    咦,大跃进。

    他说下去,“生命太短,我弄明白了,不能拖下去。”

    “你也不象是拖的人。”

    “我很懦弱因循,看不出来吧。”王聪明苦笑。

    “我没有骨气,明知这是一段无可救药的婚姻,仍然没有勇气结束它,每日照老例回那个窝,同一个不再有感情的人睡同一张床,背对背,拉同一张被子盖,久而久之,只觉自尊荡然无存,但国香越是硬,我越是怕,在取舍之间矛盾地踯躅达两年。”

    我默默地做一个好听众。

    “昨天办妥手续,今日才松一口气。”王聪明说:“跟着而来的问题,足以令人烦得肠穿肚烂,我得出去谈判,同一个曾经深爱过的女入,讨论分配财产的琐事,她不会令我好过,相信我。”

    “国香知道消息没有?”

    “没有,我这样做,不是为她,而是为我自己。”

    我喝声采,这才是应有的态度,男女之间,最忌是“我为你如何如何”,推卸责任,造成对方心理负担。

    “痛不痛?”

    我苦笑,不回答。

    “看样子有进步,小陈,勿气馁。”

    “什么叫进步?”

    “细胞溃烂已受到控制。”

    “我不要知道详情,大肉酸,恕我逃避现实。”

    王聪明了解地点头。

    我岔开问题:“国香会嫁你吗?”

    “我不知道,我们恐怕需要一段冷静期。”

    我明白,结束一段感情之后也得收拾残局,这完全是一个烂摊子,跟大战后的惨情不相上下,要隔一段日子才能恢复正常。

    这一段清醒期非常重要。

    王聪明又回到我身上来,“小陈,你的情况真的有进步。”他颇为兴奋。

    “你肯定不是遇光返照?”

    “小陈,我真受不了你。”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他忍不住打趣我:“我肯定你面色发青。”

    我俩哈哈大笑起来。

    王聪明说得对,不知道是否心理作用,我感觉到新的生机,我的头发皮肤又开始生长,并且过了他所说的限期,我看着新书出版。

    国香拍着我肩膀,“再努力下一本。”

    朋友们讶异地看着我,眼睛仿佛在说:你怎么还没有去?我们为陪你都快要累死了。

    我觉得再有趣没有,这真是天下最大的恶作剧。

    我会伸个懒腰,舒泰的说:“朋友对我这么好,经济情形又比从前宽裕几倍,唉,真舍不得。”

    他们渐渐思疑,忘记我是一个病人。

    我偷偷听见他们同其他的朋友通电话:“我在小陈这里……是的,是那个小陈……什么?当然,当然他还活着,不,我也不明白他怎么还可以拖这么久。”

    超过期限已经一个月。

    王聪明说得对,新药确实对我有效。

    在治疗期间,我身体所起的变化,以及需要带备的配件之多,都不必细述。但只要把病况控制住,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

    我是这样恋栈。

    针不刺肉不觉得痛,很多人都会说:“嗳哟,这种事若发生在我身上,何必还开刀打针,干脆潇洒的接受现实算了,可是真的发生在他身上,他会同我一学样,想尽办法来生活在可爱的阳光下面。

    与我情况同时转好的,有一个人,她是国香。

    当然,事情已有初步的解决,所以她的面色开始红润,步伐开始轻快。

    问她,她还不承认。

    “哪里,小陈,看着你精神日佳,影响到我才真。”

    奇怪,女人真是奇怪,忽然之间改口,怎么都不肯承认,我真不明白。

    并且对我的距离也比较远,好家伙,这样抽板,不理我了。

    她诉苦,“小陈,大家都忙得透不过气来,现在你的情况稳定下来,饶了我们好不好。一星期三次实在吃不消,又不再是十八二十二,长期缺乏睡眠简直是虐待,减为两次,或者一次还差不多,况且你又不那么寂寞,我来了你还不是赶稿,你只不过要我在一旁斟茶倒水。”

    这么多话。

    我张大嘴一会儿,忍不住为向已申辩,“谁说我稳定下来?生这种病很难愈,随时会得恶化,不信你问王聪明。”

    国香啼笑皆非,“你威胁我?你竟敢拿自己的性命来威胁我,上天!”

    我咧大嘴笑,象嘉菲猫。

    “如果我忽然去了,你就会后悔。”我说。

    气得常国香。

    我渐渐明白,他们接近我,对我好,不是为了我,乃是为着我的病。

    糟糕,假如编辑们也这么想,万一我这个症被王聪明治好,稿费会不会落下来?

    落下来!

    太可怕了。

    人怎么往回走?拿惯一千几,谁付我八百都是一种侮辱,坐惯平治,怎能换本田?哎哟哟,我忧心忡忡,心中有负担,肩上有压力。

    人就这样,要不一了百了,什么也管不着,香烟吸到一半,书写到一半,说去也就得去,否则的话,总得为将来打算,打基础,唉,我发觉世俗的烦恼渐渐又回到我身上来。

    果然不出所料,老总开始对我的作品有意见:“新的一篇是侦探小说?别开玩笑好不好,太神化了,读者吃不消。小陈,不要中途拐弯,还是做你的老本行。”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转变风格,突破自己,谈何容易,读者一直抱怨没有新鲜的东西看,但是老兄呀,作者也要吃饭,老板或编辑一皱眉头,咱们就心惊胆战,回到方块一号去,谈情的只好一辈子谈情,科幻也只好一辈子科幻。

    我同王聪明诉苦。

    他说:“你该在垂危的时候乘机转调调,那时候他们怕你,不敢反对。”

    我不服,“垂危时哪有精力做这等吃力的事,别开玩笑。”

    “这倒是,”他点点头,“况且又只有那么三个月。”连王聪明都不再避忌,由此可知我的病是无碍了。

    “我没事了?”我问。

    “不是没事,而是受到控制,你还是得上来接受治疗。”

    “怎么会,我们战胜了吗?”

    “他们还没竖起白旗,但是有迹象撤退。”

    噫!

    “真是奇迹,我要做个详细报告,寄回美国总部。”

    这么说……我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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