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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这个颜色-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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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洋人不甚怕,或许也怕,不过嘴里倒是老提着。

    “衣莉莎,嘘嘘,过来,我们继续讨论这篇小说。”

    “我喜欢它,它很有趣,惹笑。”

    我很安慰。

    我最大的希望,是令读者在阅读我的作品的一刹那,获得一点儿乐趣,浑忘生活之不快。

    “你这样写下去,肯定不会得文学奖呢。”衣莉莎都知道。

    “谁关心?我要的是读者,不是奖座,一个读者抵得上十个象牙塔奖。”

    “你终于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了。”衣莉莎扬起一条眉。

    是。我有点惭愧,到今日才知道。以往在交叉路上迟疑:该不该结交学者,叫他们提名参加竞选?要不要告诉众人,最大的愿望是续写红楼梦后四十回?因为眼太高手太低,什么都写不出来,年年磨拳擦掌,摆出“嘿我要就不写,一写就石破天惊”的大姿态,其累无比……

    人家的书一本一本的出来,虽不是红楼梦后四十回,也是心血结晶。

    我说:“我发觉写作的要旨是坐下来写。”

    “别累坏了才好。”

    “不会,我不会。”

    王聪明给我安排食谱,一顿顿的营养餐非常配合我的胃口,把我喂得胖胖的,以前有时一连十日吃鱼翅,又可一连十日吃黑面包。我的生活形式起了很大的变化,规律是我的新发现,没想到会适应得那么好。

    王聪明介绍我认识另一位病人,他淋巴腺长坏细胞。这位勇敢的先生仍在办公,在新药治疗下,一拖三四年。

    他与我闲聊:“这世界没有悲剧,我照样上班,同事们若无其事地与我玩政治,把过失往我身上推,叫我背黑锅,他们把我当没事人,我也把自己当没事人。”

    我忍不住笑出来。

    他很遗憾,“生绝症在今日一点也不浪漫,人们司空见惯。”

    我点点头。

    他问我:“你呢?”

    “我比较幸运,我的朋友全是艺术家,生性比较热情。”

    “幸运的人。”

    过了一星期,王聪明告诉我,该位先生去世了,留下一个七岁大的男孩子。

    我黯然。

    王聪明也郁郁不欢。

    不是我说,王聪明这种暖性的人,不适宜研究这一科。

    国香捧来大堆的读者信。

    我说这是她雇人连夜赶做的,好叫我欢喜。

    她说我无稽,“只要你肯写,就有读者信。”

    我把信拨在一旁,“国香国香,有要紧的话同你说。”

    “加稿费?答案是不。”

    “有关你的终身大事。”

    她有点紧张。

    “你放心,不是向你求婚。”我脑子还很清醒。

    她很尴尬,“那你又打算胡说什么?”

    “关心你的终身大事,王聪明是个人才,不要错过。”

    她一怔,没想到我会这么大公无私,感动到五脏六腑里去。

    她叹口气,“小陈,如今我才算真的认识你,你一惯装疯,我以为你总想在我身上捞些什么便宜,如今才知道好朋友是怎么一回事。”

    我傻笑。

    “现在象你这样的老好人真不多了。小时候长辈问我想嫁个什么样的人,我咬定要样子好学问好,老大才知道一切不重要,只要是个好人,厮守一辈子,于愿已足。”

    竟触到她的心事,真想不到。

    “昨夜看到电视上演辣手神探,小陈,你有没有发觉?现在连银幕上都不再有硬汉了,锄强扶弱,拔刀相助简直是上辈子的事,现在男明星那些鬼样,什么活地亚伦、德斯汀荷夫曼,猥琐得同身边那些踩女同事的男人有什么两样?”

    国香居然怨气冲天,出乎我意料。

    听完她的新议论,我禁不住笑出来。

    我说:“我亦不是辣手神探,我也没有四点四口径的强力手枪。”

    国香深深叹口气。“王聪明这个人,他对婚姻生活没兴趣,他所关注的,只是细菌学,对牢电子显微镜比什么都高兴。”

    我表示婉惜。

    “国香,你知道我喜欢你,可惜我是个打坏书生,现在更加有心无力,我知道你的求偶标准设得十分高,你说得对……让我们做朋友最好。”

    国香抬起头来,黯然销魂,“小陈,我也不想瞒你,王聪明他是有妇之夫。”

    糟糕,这么复杂,不比生绝症好多少。

    我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开口安慰她。

    “她不肯离婚,他只有致力工作,既然要等五年,我也只得不去想他。明白吗?”

    我点点头。

    “这等死结,我们不要去说它,多说无益。对了,衣莉莎愿意同你去巴比多斯,她说你三年前提过这件事。”

    三年前。

    三年前怎么同。

    三年前我同她说:衣莉莎,让我们一齐到世外桃源去渡假,不是一星期,不是一个月,而是无穷无尽的放假,直至厌倦为止。

    她不肯,她找许多藉口来推辞我。

    现在基于人道主义,她旧事重提。

    “衣莉莎很闷,”国香说:“到处找人陪她旅行,谁都不肯放弃拚劲。现在不是她陪你,实实在在是你陪她,因为只有你有时间。”

    只有我有时间?我没有听过比这更滑稽的笑话,我有时间,哈哈哈哈哈哈。

    国香无奈,“你考虑一下。”

    “医生说我不能走远。”

    国香,微笑。

    我自嘲,“现在轮到我找籍口。我觉得单独与衣莉莎相处显得尴尬。”

    “你们曾经是恋人。”

    “就是这样才难为情。”

    “那么好,我同她说去。”

    我有点自傲,她终于发觉我的好处,她终于回头,她终于产生悔意,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使我自信恢复。

    我把这些感情的转折全部移进小说里,读者会不会感动已经不重要,我自身先感动了。

    (2)

    我开始掉头发,头顶心先显示疏落,我很难过,心痛,爱莫能助,恐怕不久便会出现地中海。

    我的头发出名茂密,可以剪陆军装,衣莉莎以往老说刚刚剃完头的我象小绒球。

    王聪明仍然给我信心。

    他说:“给你注射的药叫EMX12。”

    “你肯定这不是一种新的花式脚踏车?”

    他笑,摇头。

    针药昂贵无匹,若果没有医疗津贴,私人负担,会得破产,我感激王聪明替我安排一切。

    日子越数越少,我如每个人一般,越来越眷恋红尘。

    尤其是最近这个月,生活这么惬意,前所未有。

    我不愿意这么匆匆离去。我还年轻,我才三十岁,我还可以写三十年小说,我才刚刚捉摸到写作的技巧,啊一朵早谢的水仙花,但人家济慈,已经成名,我还没有。

    有时悲哀得怪叫起来,有进任性地抓住朋友不放,有时关起自己不肯见人。

    今日我一个电话拨到国香的办公室。

    她在开会,许多重要的头目都与她在一起。但我似撞邪,硬要她出来陪我。

    “不行,我要现在。”

    “小陈,我在开大会。”

    “我不管,我来日无多,我有资格要求你立刻出来。”

    “小陈,你叫我为难。”

    “我不否认,国香,你在以后的日子起码尚可同他们开七万次会,但我,你不是可常常见到我。”

    国香咬牙切齿,“小陈,你最好能够保证王聪明不会把你救活,否则我亲手打你毒针。”

    “来不来?”

    她投降,“来。”

    “马上。”

    “我也得出门叫车子呀。”她摔下电话。

    我阴毒地笑,当然要开他们玩笑,偶一为之,无伤大雅。还能开多少次呢,我躺在沙发上等国香。

    比她先到的是王聪明。

    他并没有责备我,我一看到他便知道这是国香的缓兵之计。

    我板着面孔:“她人呢?”

    “开地,走不开。”

    我很讽刺的说:“立即看出什么更重要。”

    “当然是她的生计最重要,你又不打算养活她一辈子。”

    我立时三刻收蓬,低声说:“是,你说得对。”

    王聪明拍拍我肩膀,“活着的人总要设法活得更好,一直活下去,你一定赞同,是不是?”

    “我也只不过是胡闹一下。”

    “是,国香知道,我也知道。”他坐下来,“给我一杯啤酒。”

    我把烟酒递给他,他有他的烦恼,我看得出来。

    我说:“活着的人至要紧追求幸福。”

    他苦笑,“你说得太文艺腔,用白话好不好?”

    我解释,“要什么得伸手去争取。”

    “这话里有骨头。”

    “国香在等你。”

    他愕然,“你怎么知道。

    “这一段日子里,她什么都同我说清楚,因为我不会泄漏秘密,这好像是古龙武侠小说中的对白:死人不会说话。嘿嘿嘿。”

    王聪明看着我半晌,“有件事我最佩服你,你始终维持幽默感。”

    “我深夜痛哭你没看见。”

    “也已经很难得了。”

    我把红楼梦递过去,“看。”

    页数翻到好了歌:世人只道神仙好,唯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我说:“唯一放得下的就是我孤身寡人,无牵无挂。”

    王聪明忽然之间无法控制,握紧我的手。

    “你是医生,别感情用事,国香都比你理智。”国香已经没把我当病人,国香方才刚说过,她要落我毒。

    一刹那的波动停下来,王聪明又恢复镇静。

    我自己的情绪也一样,不能往深处想,一想就万念俱灰,怕到心底里去。

    我知道有许多病人会得拉住医生的袍角叫“医生救我医生救我。”

    我们都是人,我没有这种幻想,我不认为王聪明有超人能耐。

    我说:“医生,国香在等你。”

    他沉默,拼命吸烟,把整个人埋在云雾里。

    门铃又响,这次是国香,她赶得气喘喘,外套与公事包都抓在手中,丝袜钩了线,化妆褪了一半。一只手靠在门框上,眼睛斜看着我:有点惟悴,有点风情,煞是动人。

    我打趣她,“哗,似流莺。”

    她光火了。

    终于光火了。

    她一只手指到我鼻子上来:“小陈,我要去问清楚王聪明,你完全不似病入膏盲的样子,你根本存心开玩笑,你捉弄我们,消遣我们。”

    我笑,“王聪明在这里,你有什么话,同他三口六面的说清楚最好。”

    国香才想起她遣的兵、调的将还坐在这里没动。

    她有点不好意思。

    “进来吧。”我说。

    她看见王聪明有点怪怪的,可见心里有事。

    我说:“怎么,有口难言?”

    国香白我一眼,脱掉高跟鞋,一下一下的搓着脚背,不说话,白我一眼。

    那种风情,使我醉倒在一边。

    王聪阻根本不敢正视她。

    我真不明白他怎么会有这种烦恼,对我来说,事情再简单不过,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不过我的身份不一样,我已没有顾忌,爱说什就说什么,爱写什么就写什么。

    难怪编辑们都说这两个月来我的故事写得坦率、热情、大胆、简单,有什么办法不是?现在不说还等几时才说。

    想起两个月前,我对常国香,还不是吞吞吐吐,欲语还休,喉咙不知有什么哽着似的。

    现在王聪明也一样。

    我摇摇头,人真是奇怪的动物:那么短暂的生命,却还有那么多的烦恼、顾忌、欲望。

    看着这对摩登男女上演楼会会,我打心底笑出来。

    过很久很久,国香扯过她的公事包,从里面掏出一张硬纸板给我看。

    我信手接过,看到自己的彩色速写像在上面。

    “这是什么?”

    “宣传招贴。”

    “干么,随街展示我的尊客?”奇哉怪也。

    “是,打算捧你做大明星。”

    “大明星,我?别浪费弹药。”

    “真的,我们要替你出书,多卖一本是一本,大家赚钱,所以要做一连串的宣传。”

    “我不干。”

    “小陈,不用你出面,别傻,你以为今日还兴作江湖卖假药?我们有我们的一套,是宣传你的作品,不是你的人。”

    “交给我办,好不好?”她说:“放心。”

    这么能干的女子,碰到感情上之死结,也还是一筹莫展,苦恼苦恼。

    我说:“这里没你俩的事了,一起走吧。”

    王聪明站起来,“明天记得来注射。”

    “得了。”

    国香把头伏在手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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