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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箱子里翻找着。大过年的,就不考虑那件黑缎子大襟棉袄了,那还是用天森失踪后她执意去做的黑旗袍改制的,多少年了……穿这件用母亲的衣服改的紫红色缎子棉袄吧,唉,母亲已经走了这么久了,自己也老了……她晃晃头,提醒自己不要又沉浸在伤感里。
穿上紫红棉袄,真是有点喜庆的意思,她配上一条驼色的裤子,手里举着那个小菱形镜子前前后后地照照,虽然都是旧的,穿在她身上看起来还是挺精神。
要不要再配上一点什么?她问自己。她的目光落在她不多的几件衣服上面。一堆灰黑素色里露出一点娇嫩的花色。她把它拣出来,她的心抽搐了一下。
她仍然记得那心碎的情景,那天夜里她翻检着霍叔偷偷送来的一包袱东西,没有一件像样东西。她细细地翻了很久,幻想着能找到那枚戒指,可那定情戒指也早已无影无踪了。这包袱破烂儿,就是她对云天阁的所有的回忆了。那件她与天森举行定情仪式时穿的那件白纱裙,已是体无完肤了,她实在不忍心看了,流着泪告别了那褴褛破碎的白纱裙。那件“始为君穿”的华衣,那件上有白色晚香玉的粉色绉缎旗袍,也惨遭践踏面目全非了。她实在不忍丢掉它,从已经不成样子的粉旗袍上,裁下一条来,一针一线细细地牵好边儿,做成了一条小围巾,一直珍藏着。
第二十四章 乱世中朱颜依旧(3)
今天,她第一次将它围在脖子上,又照了照镜子。
“喂,你还活着,你仍然是个美丽的女人。”她忍不住用英语对自己说。
今天的年夜饭算得上很丰盛了,大家还都喝了一点儿葡萄酒,虽然只能买到那种很甜的廉价葡萄酒,毕竟是酒,无酒不成席啊。雨生的厨艺真是不错,尤其是干烧带鱼烧得特别好
吃,连汁都被大家分着拌饭吃了。大哥今晚在他离异的妻子那儿吃饭,能和他最挂心的两个女儿一起过年是他难得的高兴事。雨生真是细心,每样菜都给大哥留了一点儿。
现在是晚上十点多了,快打完第二圈了。虽然那两个牌友并不想走,想和他们打个通宵,但因为是除夕,今天他们必须和亲人们一起守岁迎新,这是必须遵守的传统习俗。于是他们决定,等这圈打完就散了。
此刻云芃很高兴,雨生对她的暗示做出的积极反应正是她所需要的,他也很想和她一起度过这个守岁之夜。事实上,那也是他一直在渴望的。想到这儿,她倒暗自高兴牌局很快就要结束了,平常她总是希望能多玩一会儿的。
我是怎么了?她问自己。其实她已经知道答案了。是的,我内心已经有了某种变化,那是我无法否认的,我现在确实变得有些软弱了。这么不顾一切地想和他一起过夜,不过也是软弱的又一种表现。我真的害怕孤独了……
“李老师,该你了。”坐在右首的小黄说道,打断了她的沉思。
“噢,白板。”她把那张牌放到桌子上。
就在这时,雨生碰碰她的手,同时警觉地小声说,“门外有声响。咱们赶快先把牌桌清理了。”
对这种情况早有准备,他们迅速地把所有的麻将牌都拢在一起,用垫在桌上的薄毯子包好放在箱子里,再把茶壶茶碗和瓜子糖果放回桌上。他们训练有素,一分钟之内就做好了,四个人在桌旁坐定,全然看不出一点破绽。
敲门声。
“谁呀?请等一下。”说着,云芃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是我,苑大妈。”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他们刚刚做的事是对的,苑大妈这意想不到的来访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好事的。作为街道积极分子,她生活的目的就是尽可能地使人们的生活不舒服。
今天她还不是自己来的。云芃打开门,发现她身后站着两个警察。
“请问有什么事?”云芃认为她有权利问问他们为什么在除夕之夜到她家来,她到底是个公民。
“例行检查,最近这一带的治安不大好。”苑大妈还没开口,两个警察中那个比较高瘦的说道。
“噢……好吧,请进来吧。”云芃很不情愿地让到一边,只能让他们进来。
第二十四章 乱世中朱颜依旧(4)
该死的!治安不好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在心里咒骂着,但明智地没有表露出来。
“他们是什么人?”走进屋来,那个高警察指着她的三个客人问。从他行事的方式看,他肯定认为他有权力对任何人做任何无礼的事。
“我的朋友,”想了一下,她加了一句,“也是我的学生。”
“他们从你这儿学什么呢?”现在那个矮警察觉得轮到他了。
“英语。”
“他们学英语干什么?”这个问题极不友好。
“不干什么,只是我们对它感兴趣,自己花点时间随便学学。我们没制造什么麻烦吧?”雨生说,脸上的微笑可以被解释为恭顺,也似乎带着点讥讽。
“哼,制造麻烦的人谁也跑不掉,这一点我可以告诉你。”现在那个矮警察有些生气了。
“对,你说的对,同志,请坐吧。”云芃很有礼貌地说,压着心头正在涌起的怒火。
“用不着。”他很无礼地说,仿佛想使他自己处于一种更为居高临下的位置他挺挺腰板儿,以使他那短粗的体型伸展得高一点儿。“我们在这么一个日子到这儿来的原因是……”他故意停断了一下,目光始终不离云芃的面孔,然后他接着说,“你应该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呢?”云芃说,她脸上一副惊奇的神色,但在心里,她有些猜到了:多半是偷偷打麻将的事。她无法猜到的是,比那还要坏得多。
“好吧,既然你说你不知道,那么,我就告诉你,大年三十的也好节省点儿时间,你就仔细听着吧。”
“好的,没有问题。”她努力做出一种轻松的表情。
“作为一个你这种年龄的女人,你应该懂得检点自己的行为了。”他瞥了苑大妈一眼,这泄露出了他的情报来源,然后他继续说道,“在我看来,没事儿不学毛选学什么英语就够不合适的了,但是,你这儿还有更严重的问题呢。”他停下来,看着苑大妈,仿佛在要求她接着说下去。
苑大妈张开嘴,但什么也没说出来。说到底,她是云芃的邻居,背后说她的坏话容易,当面指斥到底有点张不开嘴。
“好吧,让我来告诉你吧。”那个矮警察认为,好好教训一下云芃,一个不知羞耻的资产阶级分子,是他的责任。“我的意思是,你自己要明白,不要占年轻男人们的便宜,你都多大岁数了,还乱搞,简直是伤风败俗,根本无法想像的!看你那样子,老妖精似的!”随后,他仿佛要给云芃一些时间来消化他的教诲,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问道,“你听明白了吗?”
这当头泼下的污秽使云芃完全惊呆了。她就站在那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现在的感觉是,当着许多人的面,她被扒了衣服挨了狠狠的几记耳光。她拼命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第二十四章 乱世中朱颜依旧(5)
“你明白我的意思没有?”他正在催逼她做出谦卑的回答,那样他就更开心了。
她什么也没说。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能看到,她正在用尽全副精神拼命忍住不哭出来,她的嘴唇已经被咬紫了。
“得了,咱们走吧。”那个高警察招呼他的同事。
“你好好想想吧,别忘了自己是什么人!”矮警察甩下这句话,如掌了得胜鼓一般,三个人一起走了。
这是他们习惯的行事,他们从中得到权力的满足,他们根本不顾及也根本想不到他们行为的残酷含义。他们毁坏的东西太多了,他们毁掉了她的家,又挑了这样一个日子来毁掉她的自尊。本来,云芃的自我保护能力很强,她不大容易受到别人的严重伤害,她总能维护内心深处的一个精神世界,这个精神是属于她自己的,无人能触及,就是这点精神一直支持她,使她抵御外力的攻击,即使在被轮番批斗,挨打受骂时,她都能挺过来,而不会让自己受到严重的心理伤害。这正是她的十分与众不同之处。但是今天,在那个警察指着她的鼻子羞辱她之后,要求她像往常那样保持镇定,实在是太过分了。
“李老师,您千万别生气,别让他们毁了您的心情,今儿可是除夕呀。”小黄安慰她说。
“我不会的,不要为我担心。”云芃的声调冷静得有些刻板。我怎么可能不受影响呢!我是人呀,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啊!她心里哭喊着。
“那好,李老师,呃,”小黄看着表说,“太晚了,我恐怕我们必须得走了。”
“你们走吧,不留你们了,你们是该回去和家人们在一起了。”云芃说。
“你们先走,我再呆一会儿,帮李老师收拾一下。”雨生说。
“那,再见了,新年快乐。”
“你们也新年快乐。”
在遭受了那么残酷的侮辱之后,我怎么还可能快乐呢?她悲愤地在心里自问。
就如同这个世上的其他东西一样,要建造它们,你必须花费许多的努力,但是要想毁掉它们,通常,只是举手之劳的事,但要再想把它们修复得完好如初,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当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人时,云芃发现,她根本无法去做他们计划好的,期望已久的事了。此刻,她的精神状态,她的情绪,都被极大的破坏了,甚至连她的身体都受到极大的影响,僵硬得简直有些疼痛。她受到了深深的伤害,残酷的伤害。
我从这个世界上所要求的,只是过我自己的生活,我所做的事没有伤害任何人,他们为什么竟会那样对我呢?为什么?她在心中无声地、无望地抗议着。
第二十四章 乱世中朱颜依旧(6)
“云芃,咱们来做点儿什么吧,做什么都行。我们不能让他们得逞,他们凭什么无缘无故地伤害别人?你一定不能……”
“我不……会……的。”云芃咬咬嘴唇,慢慢地说道。“我决不会让他们得意的。”她又咬了一下嘴唇。“咱们该干什么干什么,我能。”
“太好了。”
“不过,安全起见,你今天恐怕……不能在这儿过夜了。”
“是的,真对不起,云芃。”
“那不是你的错,咱们……一起来庆祝这个新年吧,来吧!”
这次做爱是痛苦的,他们用自己的身体,用彼此的身体绞缠扭打,以赤裸的方式表达着他们的抗争。云芃咬着牙,她觉得干涩疼痛,从未有过的难受,但她还是近乎狂暴地动作着,她的心里在喊,至少,我的身体是我的!我的精神是我的,你们拿不走,你们没办法!!
他们费了很大的努力,才从除夕夜发生的那件事中缓过劲儿来。美好的情绪在顷刻之间被残酷地破坏,恢复起来就需要时日了。她以她自己的方式自卫,首先是在那两个警察进行了不速之访的当夜与雨生疯狂地做爱,她抱定自己从那么多年以前就一直坚定持有的特立独行的信念,坚决不去理会别人对她的看法。不管她如何做,她还是更加清楚地意识到了,她的所作所为的确是不可能见容于这个社会的。也许不仅是这个社会,哪个社会又能容得她?是的,当年她父亲娶一个比他小二十岁的妾,人们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而她所做的事,与一个比她年轻二十岁的男人相好,不管是旧社会还是新社会,都肯定被认定是伤风败俗荒唐至极,难怪人民警察要在大年三十不辞辛苦地亲自来教训她呢。
就好像他们制止得了我似的!他们做不到的!她在心里咒念着。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认,他们毕竟深深地伤害了我。我无法做到对那些恶毒的话完全置若罔闻。那些毒汁般的言语不由自主地沾染在我的头脑里了。如果说我一直善于无视社会舆论的话,我却无法与我的内心抗衡,一旦我自己的头脑中产生了什么念头,它就会缠着我再也不放了。噢,老天爷呀,我真恨我已经五十岁了,我恨我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但我毫无办法。也许,我作为一个女人的那部分生命所剩不多了。
现在她更确切地知道自己真的很脆弱了,从不止一种意义上讲都很脆弱。这是她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好吧,那么怎么办呢?她问自己。
她给自己的回答是:就像以前所做的那样,以自己的方式生活,听天由命吧。具体到和雨生的关系,尽管现在他对我很热情,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他大概终归会回到大多数人的生活轨道上去,找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女子,结婚生子。我为自己做好准备吧,当那种情况发生时尽量少受伤害吧。与此同时,在我仍然为人渴望时,我没有理由不去充分享受快乐。
第二十四章 乱世中朱颜依旧(7)
不管人们的悲喜死活,日子按照它的规矩往前走。又走了几年,雨生结婚了,不是和她。云芃拿了二百块钱,她全部积蓄的一半,给了雨生,说,“请你帮我给你选个结婚礼物吧。”
后来的那些除夕,有几次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