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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工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不过思维很清晰,记忆力相当不错。他坐在轮椅
上,慢慢地回忆着。他说,他与库平共事不久,那时自己是实习技术员,库平是
工程师,没有多少能使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事迹。关于他的失踪,袁老说那时正值
石油工业第一次大衰退,很多人都被辞退或辞职,因此他很可能另谋高就了,但
此后一直没有音讯,连个人档案也没有转走,又似乎不正常。在警察局的档案中
他是被列为失踪。
邓飞请他回忆一下,库平失踪前有没有什麽异常。袁工为难地说,已经66年
了,记不太清楚。邓飞再次请他认真回忆一下,比如他失踪前身体怎么样,有没
有什麽得病的迹象,袁工摇摇头:“你怀疑他是急病致死?不会,他的身体一向
很好,50岁的人只象三四十岁,常有人向他请教养生秘诀呢。”
“还有什麽异常迹象吗?”
袁工忍不住问道:“你是否对库平的失踪有怀疑?”
邓飞苦笑着说:“不,我对他毫无了解,我只觉得他身上笼罩着一层迷雾。”
袁老沉思地说:“说起迷雾,我倒是觉得,库平身上是有一些神秘。作为一
个工程师,他的能力不错,但也不是太出色。不过,在其他领域,象哲学,生物
学,常常见他有智慧的天光偶一闪现。在他50岁时,他曾郑重其事地参加了一次
中学生数学奥林匹克竞赛,很多人觉得他是在发神经。竞赛题目很难,而且多是
非常规思维的解法。但他的成绩不错,可以跻身前三名。他很高兴,对我说,这
证明他的‘本底智力’仍保持巅峰状态。我觉得,他是在以此为自己的平庸一生
辩解,所谓‘天亡我,非战之罪也’。不久,他就悄悄地失踪了。”他问:“我
的回忆是否对你有所帮助?”
邓飞苦笑着摇头:“我恐怕是越来越糊涂了。”又是一个失踪的案例,虽然
这一次不是一个科学家。萧水寒为什么对失踪者情有独钟?是良心上的内疚?当
然,他绝不可能参与一百多年前的一系列谋杀。或者,他是为罪孽深重的祖辈来
忏悔?邓飞觉得脑袋都要胀破了。
“不管怎样,衷心地感谢你。袁老再见。”
当晚,萧水寒在豫皖交界的一个偏僻小镇停车,邓飞也在邻近的旅馆里登记
了住房。
这是一间单人客房,冷冷的月色把爬墙虎的藤叶投射到屋内。邓飞洗完热水
澡,用毛巾被裹住身子,斜依在床背上,瞑目假寐。他想把这几天的见闻梳理一
遍。笔记本和钢笔就放在手边,这是他的习惯。常常在似睡非睡之际思维最活跃,
一旦迸出一个火花,他就顺手记在纸上,免得清醒后遗忘。
当然,有时也会写上一些令人哭笑不得、诸如“香蕉大,香蕉皮更大”之类
的妙语。
这两天,他窃听到不少萧氏夫妇的谈话。他当然不相信什麽“前世前生”的
鬼话,那只能骗谝邱风那样天真的傻女孩。有一点可以肯定,从萧水寒天南地北、
乡村工厂的行程来看,他此行绝不是无目的的闲逛。
那麽,李元龙,刘世雄,库平,今后还要探访的某某人,以及已知的孙思远,
和萧水寒之间必定有某种隐藏的关系。
这是毫无疑问的。首先刘世雄家与天元大楼下如此相象的雕像,就绝不会是
巧合。还有一点是否也算得上异常?这几个失踪者都是终生未婚,连萧水寒也曾
独身二十多年。一次是偶然,两次算巧合,但四五个人的经历竟然如此相象,就
值得怀疑了。
但究竟能有什麽关系?邓飞苦恼地敲着额头。要知道,他们各自的生活轨迹
几乎没有重叠。在空间上没有重叠,在时间上很少重叠,而且散布在长达170 年
的时间轴线上。
重叠!他突然灵光一闪,在本子上写了这两个字。
他睁大眼睛,抓住这个突破点,继续思索。如果除去上面几个人的一段“影
子”生活,即有记载而无实据的生活,恐怕几个人的生存时间根本不会重叠。他
在心里默默计算后肯定,这个结论是对的。
也许,正是他们互不关联的“时间”才恰恰是他们的联系。睡意一下子全跑
了。他坐起身,在本子上画了几道横线:李元龙 1978 ——2030刘世雄 2032 —
—2049库平 2052 ——2082孙思远 2084 ——2116萧水寒 2118 ——至今除了
“影子”生活外,各人的实际生活时区确实没有重叠,而且每前后两人的时间段
都有2 -3 年的间隔。
他把把钢笔重重地摔在本上,他已经全明白了。
他已经有明确的答案,虽然这答案似乎比“前生前世”的神话更荒谬。
这条时间之链已经没有缺口了,因此,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指出萧水寒的下一
站:蓬莱生命研究所,孙思远。
他看看手表,三点半,略为犹豫后,他还是拨通龙波清家里的电话。电话中
龙波清的声音很清醒,没有丝毫睡意,这是公安局长的基本功:“老邓?有什麽
突然变化吗?”
“老龙,我想那件事已经真相大白了。”他疲乏地说。
龙波清很高兴,笑哈哈地说:“还是老姜辣吆。”电话中他没有问详细情况,
“你的下一步打算?”
“我不想当他俩的尾巴了,我要赶到蓬莱去守株待客。如果能等着他,我的
成功就有了九成把握,否则我就要丢人了,因为我的结论太荒谬,太不可思议。”
邓飞苦笑着说。
萧水寒的汽车三天后才姗姗抵达。蓬莱今年的初冬很冷,刚下过一场薄雪,
树上戴着雪冠。萧水寒把汽车开到“蓬莱生命研究所”的大门口,打开右车门,
小心地扶邱风下车。七个月身孕的邱风已经是步履迟慢了。
研究所是一片散落的楼房群,低矮的花篱代替了围墙,因为原所长孙思远不
愿让高墙来束缚人的交流和思维的驰骋。萧水寒问传达室的姑娘,,是否允许他
们步行在全所游览一遍,他想探访一个前辈学者的生活踪迹。那位大眼睛姑娘笑
了,热情地说:“你是指我们的前任所长孙思远教授吧,我们都很怀念他。请进
来吧。”
他们进门后走了不远,迎面过来一位挟着皮包的老人,步履稳健,鬓发苍苍。
姑娘在后边大声喊:“先生,夫人,请等一下还有你,老部长,也等一下!”她
追上来为萧水寒介绍,“这一位是研究所保安部的老部长邓先生,让他领你参观
吧,他同孙教授很熟的。”
萧水寒正想辞谢,邓飞已经热情地伸出手——当然这出戏是他导演的——说
:“乐意为二位效劳。孙教授是我最尊敬的前辈,更是我的忘年好友。”
萧水寒好笑地看着他——不,孙思远从不认识你。但他没有揭穿,淡然笑道
:“你和孙教授很熟吗?”
“那当然,他生前我们可以说是无话不谈,虽然他比我大上十几岁。你知道
我是搞保安的,是科学的门外汉,但在孙先生的熏陶下,已经算得上半个生物学
家了,我对孙先生在理论上的建树可以如数家珍。”
萧水寒微笑着听他吹牛。“能给我们介绍一下吗?”
“当然当然。来,请这边走,太太小心一点。你看,那个窗口是孙先生生前
的办公室,夜里常常最后一个熄灯。这条湖边小路是孙先生早上散步时常走的,
谁知道有多少灵感在这儿迸发!我告诉你,孙先生曾师从复旦大学的刘诗云教授,
不过专家们评论,他更象是一位伟大生物学家的隔世传人。我是指生物学界的爱
因斯坦——李元龙先生。来,这边走。”
他侧过身子,朝萧水寒扫过锐利的一瞥。萧水寒扬扬眉毛,没有说话。邱风
没有意识到两人的暗地交锋,她冻得满脸通红,小心地捂住肚子,一边赞叹着:
这儿真美!邓飞仍娓娓而述:
“孙先生对李前辈的理论作了全面深入的延伸研究。比如说李先生提出的生
命场理论或活体约束——您了解这些概念吗?请问你的职业?”
萧水寒正小心地扶妻子走下一阶台阶。他朝妻子使个眼色:“不,我不了解。
我是搞实业的,一个在科学殿堂门外大声叫卖的铜臭熏天的商人。”
邓飞煞有介事地说:“那我就继续吹牛,我怕万一碰到行家,就是班门弄斧
了。活体约束是说,每个生物体在一生中,由于新陈代谢的缘故,其生物体的砖
石(各种原子)会更换几十轮,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但这个生物体仍能严格地
保持原来的属性。这种唯有活体约束中才能存在的精确稳固的信息传递对量子力
学的不确定性原理提出了挑战。”
他有意紧盯着萧水寒,但对方神色不变。
“活体约束中隐藏着上帝的密令。你知道,对于单细胞生物来说,它的分裂
生殖可以无限进行,因此,仅对于细胞而言,它可以说是永生的。但当一个细胞
(它本身也是一种活体约束)从属于更高级的活体约束时,它的分裂就要受到限
制。比如人体中的细胞,被人体约束,只能分裂50代左右,然后就衰老死亡,这
就造成了人的衰亡和生死交替。这种生物钟极其精确可靠,在人体内只有癌细胞
和生殖细胞不受其约束。生殖细胞会自动把生物钟拨回零点;癌细胞可以无限增
值。具有讽刺意义的是,癌细胞正是因其长生不死,造成了机体的死亡,从而带
来了自己的死亡。”
萧水寒喃喃道:“上帝的意旨。”
“对,这是上帝的意旨。但孙先生常援引李元龙先生的一句话:科学家在对
上帝顶礼膜拜的同时,也在努力探讨上帝意旨得以贯彻的‘技术措施’。说得多
好。喂,爬上前面那快高地,就能看到大海了,这是孙先生生前最爱来的地方。
你们上去吗?太太怎么样?
萧水寒轻声问妻子,邱风说:“我也要上。”
现在,他们面前是无垠的大海,白色的水鸟在天上飞翔,海风带着潮湿的腥
味儿,水天连接处是一艘白色的游船,隐隐能听到乐声。太远,听不清音乐的旋
律,它只是象水漂一样,断断续续地从水面上浮过来。这个情景使邱风觉得似曾
相识,她想起是在青岛见过。那时她发现丈夫很喜欢这种景色,又常常显出一种
怅然。
邓飞赞道:“多美。你看这块石头,我们常称它为孙先生的抱膝石,他在这
儿常常一坐几个小时,思考宇宙和生命之大道。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我喜欢,萧水寒想。一个老人总是怀旧的,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我想探访
旧日的踪迹,也想让妻子和未出世的后代抚摸这些踪迹,永远记住它们。
他们让邱风在抱膝石上休息,两人心照不宣地离开邱风,攀上一道高坎。邓
飞深吸一口气,慨然道:
“这里是徐福东渡的地方,他要为秦始皇寻找长生不老的仙丹。当然他没有
成功。后来还有不少皇帝去重复秦始皇的愚蠢。直到多少次失败后,人类才被迫
认识到生死交替是无可逃避的——并把这种科学的观点演化成一种新的迷信。你
说对吗?”
他们心照不宣地互相对视。忽然石坎下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呼,打断他们的谈
话。
如果说邱风昧于抽象思维的话,那麽她大脑额叶的“面孔认知功能”绝不弱
于丈夫。从邓飞这个人一出现,她就发现这人似曾相识。在邓飞滔滔地讲着生命
学的知识时,她一直在努力思索着。她终于想起来,在旅行途中,此人驾着一辆
红色奥迪曾多次出现在他们附近,有时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似不经意地投过
来一瞥。所以,这个人的再次出现恐怕不是偶然。
对这位邓先生有了警觉后,她发现他的话似乎一直在含沙射影,两个人似乎
在打哑谜。她在抱膝石上坐着,瞥见丈夫和邓先生互相使一个眼色,离开她到石
坎上去。他们分明是想密谈什麽。
对丈夫的关心使她坐不住了。她站起身,艰难地向石坎上攀登,忽然脚下一
滑,跌倒在地上。两个人赶来时,邱风正半蹲在地上,捂着肚子。萧水寒急急地
问:“怎么啦?是不是摔着了?”
邓飞也关心地说:“送太太到医院吧,离这儿很近的。”
邱风笑着摇头:“没关系的,只是滑了一下。水寒,咱们离开这儿吧。”她
祈求地望着丈夫,想避开这种模模糊糊的不安,萧水寒笑着答应了。邓飞略为犹
豫——他不能就这样放萧水寒离去——后热情地说:“已经快中午了,今天我作
东,请二位吃蒙古烤肉,这是孙先生生前最爱吃的,请二位务必赏光。”
邱风偷偷示意丈夫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