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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不甚手松的大老官,他就弄得你当真不得,当耍不得。好歹便教那小官跳了槽,随你什么有算计的,只索没法区处,总不如依着。俗语两句说得好,住他到处香醪美,不饮从他酒价高。
如今且说麻阳地方有一个做白日鬼的,不知他姓甚名谁,又没个妻小儿女,住在那紫荆桥上一间小小屋内。平日间并不作些经营,只是东奔西撞。见了个标致小官,毕竟要访了他的姓名住处,就牢牢放在肚里。不料他在这小官行中,混了两三年,倒行起一步好时运来,就结交了几个大老官。后来一日兴了一日,要买货的也来寻他,要卖的也来寻他。地方上人遂把他以桥为姓,去了木旁取个混名叫做乔打合。?
这日是新正时节,乔打合往那相处人家贺节回来,打从紫荆巷里经过。只见那土地庙中,共有十五六个未冠,都会聚在里面说说笑笑。乔打合站住了,逐个瞧了一瞧,却有一大半是认得的,连他也不知这些小官一齐聚集在那里为些甚事。正要等个熟的走出来问个原故,却好背后一个小官叫道:“老乔,你来得正好,也出一个分子去。”乔打合连忙回转头来看时,就是在这紫荆巷里住的唐半琼。唐半琼见了便唱个唱道:“前日特来拜节,遇你不着,空走了一遭。”乔打合连忙弯腰下去道:“失迎失迎。”唐半琼道:“我自去年七月间见你过,到今约莫又有半年不见了。”乔打合笑道:“又是你讲起我才记得,说你一向有些旧病发,如今可好了么?”唐半琼道:“不是什么旧病,就是两年前生的那个痔疮,一向倒医好了。不期旧年夏里多耍子了几次,从新发作起来。倒亏了那辽阳来的一个长老,把几味草药整整医了这几时,个把月前方才脱得管去。”乔打合道:“恭喜,恭喜,脱了管就除根了。我正要问你,你们众人今日聚在这,做些甚么?”唐半琼笑了一声道:“难道你不晓得,这是我们做小官的年年旧例。一到新正来,是本境住的小官,每一个要出五分银子,都在这土地庙里会齐,祈许五夜灯宵天晴的愿心。”乔打合也笑道:“原来你们有这个旧规,果然我也该出一个分子。”唐半琼道:“新年新岁,难道真个要你破钞。”
乔打合道:“只是不曾带得。若带来,神天分上那里不用些儿。”唐半琼道:“我有句话正要对你说。一向在家里坐吃山空,日常间积起得些,都消磨尽了,再没一些来路。如今没奈何,只得舍着脸皮又要出来做那把刀儿,那里有好相处的,千万替我寻个。”乔打合满口应承道:“有有。去年冬里有一个开典铺的徽州人,在这里说起要寻一个在身边早晚顽要,你肯去么?”唐半琼摇头道:“那徽州人最是算小,那里肯撒漫使钱。”乔打合又想了一会道:“你既不欢喜徽州人,又有个绍兴人在这里,可去得么?”唐半琼道:“绍兴人或者还肯撒漫些,只是当不得他会吃醋。”乔打合道:“也罢。且说在我耳朵里,慢慢的替你寻个好主儿。”唐半琼道:“还有一件。我那第二个兄弟打点近日也要出来,一发做你不着,替他也寻个好主儿,作成一作成。”
乔打合道:“你那令弟还没有年纪,如何就出来得。”唐半琼笑道:“好教你在馋唾行中走了几年,一些货也不识。他虽是不多年纪,好不十分在行哩。”乔打合:“这个其实难得,可见有其兄必有其弟也。说在我耳朵里,这个决要寻个专一会开黄花的来作成他。”说不了,只听到里面那些小厮一齐问道:“唐半琼那里去了?”唐半琼见众人寻他,便别了乔打合进去,乔打合也就踱了回来。过得几日就是上元佳节,果然倒被那些小官祈保着了一日直晴。到晚满城中大小人家,都点放花灯。你赛我强,好不点得热闹。乔打合吃了晚饭,锁上了门,也踱到大街上去。只见:满天皎洁,遍地辉煌。万户千门,一处处笙歌鼎沸;六街三市,乱纷纷来往人稠。这壁厢紧层层,你挨我侪,跳着那月明度柳翠;那壁厢闹吵吵,击鼓鸣锣,舞的是狮子滚绣球。这正是美景难逢,谁家见月能闲坐;良宵易过,何处闻灯不看来。?
乔打合穿长街,过短巷,各处看了一会。约莫更尽时候,正要打点回来。只听得后面有几个人,急急忙忙一头走一头说道:“我们到萧衙门里看鳌山灯去。”乔打合听了这一句,思量道:“这里到萧衙也没多路,总是家去不过是睡觉,待我也走去看看。”便随了那几个人。不多时,早到了萧衙门首。只见那大门上点着一座鳌山,妆扮的都是时兴骨牌名故事。
将军挂印,楚汉争锋。一枝花孤红窈窕,大四对八黑威风。公领孙踏梯望月,孩儿十劈破莲蓬。天念三火烧隔子眼,夺全五临老入花丛。还有那拘马军赶着折服雁,正马军抢的秃爪龙。?
这座灯委是做得时样,便是看的人却也不少,团团围住,足有五七百。乔打合用了许多气力,才挨得进大门。走不数步,又见二门上点着一座鳌山,更比外面那座做得有工夫,又做得细巧,四围都是三四寸长的葱草人物,扮成的二三十套戏文。?
金兀术辕门纳款,武三思驿馆逢妖。姜太公垂竿渭水,李十郎饯别河桥。红线女田营盗盒,昆仑奴郭院携绅。林教师夜投水浒,孙行者大闹灵霄。伍子胥生擒伯嚭,李存孝力战黄巢。张仲坚抛家落海,吕蒙正冒雪归窑。凤仪亭太师掷戟,瑶池宴方朔偷桃。清风亭薛荣叹气,乌江渡项羽悲唱。会跌打,蔡跑跑飞拳飞脚;使猛力,张翼德轮棒轮刀。没眼睛的瞎仓官,做得活像撒酒风的醉旨隶,差不分毫。最好看的,庐州人乱敲花鼓;没要紧的,男子汉对跑高跷。这壁厢,有几个放火爆的小孩儿,伸头掩耳。那壁厢,有几个看花灯的丑妇女,跛足驼腰。
那些人看了这座鳌山,都说道做得有工夫,没有一个不连声喝采。正看得高兴,只见有几个生青毛倚着吃了几钟饿碗头,就在那人队里闯起祸来。那些看的人,有一半怕惹事的,恐怕新年新岁,没要紧惹到自己身上,都走散了。有一半好管闲事的,一齐都伙上前劝住那两个厮打的道:“不要动手。这萧衙里却是打不出的,为什么事,放了手,好好讲罢。”傍边一个人回答道:“他取笑了我们这个小官,正要打个不了帐哩。”恰好乔打合也还在那伙人里,他听说个小官,连忙回头看时。果然是一个初蓄发的,年纪约来十四五岁,生得异样标致,一张面孔就如傅粉一般。他把个眼睛看了又想,想了又看。正要访问是那一家的,只见那伙人哄的一声都拥出了大门外去。
乔打合也不去劝闹,连忙上前扯住那个人问道:“这个小官姓甚名谁,在那里住的?”那人道:“他叫做唐半瑶,在紫荆巷里住,是我们相公两三日前新相处的。”乔打合想不起道:“紫荆巷只有唐半琼,那里有什么唐半瑶。”那人点头道:“就是唐半琼的兄弟。”乔打合方才想得起。正打点还要问他几句,见那伙人早已劝散,便也走了回家。心中再思再想,却不晓得是什么人做牵去的。次日起了个老大的早,走到唐半琼家里。正进得门,只见堂前先坐着一个主儿,你道怎生模样。?
一张方面孔,两脸落腮胡。戴一顶吴江帽折起的巾儿,钉一块蜜蜡金碾成的圈子。稀网巾包过眉稍,却有些吴下官人打扮。银铭耳插来鬓后,才认出徽州朝奉行头。
乔打合见这个人气呼呼的坐在那里,便站住了不走进去,叫一声道:“唐半琼可在家么?”唐半琼正在里面梳洗,听得有人叫他,连忙问道:“是那一个?”乔打合道:“我们是紫荆桥上住的。”唐半琼连忙出来见道:“我说是那个,原来是你。来得恰好,进来坐坐,看一看戏文去。”乔打合道:“里面坐的是什么人?”唐半琼道:“你不认得么?这是我兄弟两三日前初相处的,姓汪名通,是个徽州朝奉。”乔打含笑道:“你前日说徽州人啬吝,再不好相处,缘何你兄弟倒相处了?”唐半琼也笑道:“各人所好不同。”乔打合道:“他为什么事气吽吽的坐在这里?”唐半琼道:“说来好笑。他昨晚同我兄弟到萧衙里去看鳌山,撞着一个生青毛,把我兄弟取笑了,他便捻酸起来,今日商量打点要去告状。”乔打合道:“原来昨晚在萧衙里厮打的就是这个主儿,我也在那里看见的。只是为小官去打官司,甚么要紧,待我进去劝他息了罢。”
正要走将进去,又站着道:“且祝我还要问你,前日是那一个把你兄弟牵与他的?”唐半琼道:“是碧莲寺里的一个长老。”乔打合道:“怎么这个人倒寻个和尚做牵?”唐半琼道:“他原在那寺中做下处,两个一向相熟的。”乔打合恼得两个眼睛突出来道:“有这样事,和尚都思量走将出来做牵头了。如今他们吃醋的官司倒打不成,我要和那和尚说几句哩。”唐半琼道:“那长老也在这时来了。你且耐着性子,莫要这场不了,又是那常”说不了,恰好那和尚已走进门。乔打合把他一看,生得有些古怪。
两道浓眉,一双饿眼。半爿僧帽,露几分秃秃光头;一领衲衣,拖二尺翩翩大袖。金刚子枉自持心,梁皇忏何曾见面。
乔打合道:“我走将进去,见了这个秃驴,眼珠里怒火直奔出来。且回家去,明日少不得还要来见你兄弟。”唐半琼扯住道:“新年新岁,难道上门来茶也不吃一杯去。”乔打合道:“明日总来吃罢。”转身就走出门。
不说唐半琼进去和那汪通商量告状的说话。且说那乔打合回到家里,左思右想,只是气那和尚不过。思量要算计他,又没个理会。除非是别寻一个把唐半瑶引去,着他跳了槽,方才出得这口气。一连思量了五六日,再没有个计较可奈何他。这日往街上走走散闷,只见背后有个人叫道:“老乔,一向不见你的面哩。”乔打合忙把头回转来看时,你道是那个,原来是麻阳城里一个最撒漫的大老官,叫做汤信之。乔打合见了满面欢笑,把个腰忙不及的弯下去道:“汤官人,我一向在街上踱来踱去,再不见你哩。”汤信之道:“正是。我因出去了几年,如今才回来周岁。且问你这年把来,麻阳城中可又有几个新出来的小官?”乔打合满口回答道:“有有。小阳巷里新出一个王俊官,碧莲寺前新出一个李玉儿。”汤信之摇手笑道:“这都是我在这里的时节见过的。”乔打合道:“除了他二人,虽然还有几个,只是生得粗皮夯肉,蠢头怪脑,只好当个小官名色的。”
汤信之笑道:“老乔,你却是要在这个行中吃饭的,难道眼睛里再不见一个好小官,明日千万要在你身上替我寻一个。”乔打合道:“有便有一个在这里,生得绝样标致又不多年纪,正好中官人的意,只是要费些周折才可□得来。汤信之道:“是那一家的?你且说一说看。”乔打合道:“就是官人向年相处唐半琼的兄弟,唤作唐半瑶。”汤信之欢喜道:“果然是他的兄弟,不消得说是标致的,这要弄他来便也不难。”乔打合道:“汤官人早见得我几日便好,新近六七日前,被那碧莲寺一个和尚牵去与个徽州主顾了。”汤信之道:“这个一发不难。俗语说,毒龙难斗地头蛇,我便做些钱钞不着,送到他门上去,不怕不随了我。”乔打合道:“这个行不通。倘是那徽州人吃起醋来,却怎么好?”汤信之道:“不妨,拚得与他当官结煞。我今日要出门去,不能够了。你明日可在家等我,待我打点些东西同你送到他家里去。”乔打合把头乱点,满口应承,两人遂拱手别去。
这回乔打合思量得,一则便好奈何了那和尚,二来又好赚他些钱钞,快活个不了,遂去与唐半琼商议停当。果然次日巳牌时分,汤信之着家僮捧了一个描金礼匣来到他家,一同就去见那唐半琼。汤信之相见作了揖,先把寒温叙了一遍,然后问起他的兄弟。唐半琼便唤出兄弟来见了,汤信之喝采道:“这几年不见,果然长得这样标致了,将来大有乃兄之风。”唐半瑶一个脸红。汤信之取过礼匣来送他,唐半琼先把帕子展开一看,上写:玄色花绫一端,天蓝绉纱一端。牙色丝□二副,花素汗巾二方。犀簪一只,金铁一枝。
唐半琼道:“怎么好受汤官人这许多厚礼。”乔打含笑道:“这是送与令弟的,还由你做不得主哩。”唐半琼也笑道:“你就来取笑我,当初我也是这样收过的。”原来近日这些做小官的,个个都是贪得无厌。只除你没得送便罢,若有得逞,莫说是这样厚礼,便是不值几个钱的,也没得反璧。那唐半琼这几句,都是门面上好看的说话。你看唐半瑶见哥哥开口说个不好收,他假意推却起来。乔打合再三劝不过,方才一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