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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脏!”
我似乎明白了,但,更糊涂了。难道是我得罪了叶儿干妈,她回去给哈娃说了,哈娃找我算账的?我自知理亏,却不知亏在哪里。我一时默默无语。哈娃说:
“你咋不说话了?”
“哦,哦。”我说。
“我要杀了年干部那狗日的!”哈娃说。
“杀!我帮你。”我说。
我说的是真话,我早想杀那狗日的了。哈娃的一句话让我心明眼亮,稍一走神,我便想起,第一次在马车底下见到年干部不穿衣服将同样不穿衣服的叶儿干妈压在身下时,我便有了把刀子捅进年干部屁股的念头。那时候,我太傻了,我不知道人的什么部位致命,我看见年干部的屁股恶心,便想着刀子从这里插进去,他一手捂着流血的屁股,呲牙咧嘴,嗷嗷乱叫,那简直太好玩了。可是,我终于没有,甜嘴的糖覆盖了我心中并不明确的仇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还讨厌年干部,但我觉得只要叶儿干妈愿意,只要哈娃有糖吃,关我什么事。爱一个人,就要尊重他的一切选择,我爱叶儿干妈,哈娃是我最贴心的玩伴,我不能因为我恶心年干部,而干涉他们的自由。
“各做各的。”我说。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我经常这样说。
“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招数。”我不断地用这种话安慰自己。
“鸡不撒尿,各有去路。”每看见哈娃口中含着洋糖,我便这样为自己解脱。
今天,哈娃说要杀了年干部,从十岁到十二岁,深埋于心底这么多年的仇恨一下子被激发出来了。我霍地站起,起的猛了,下巴颏和屁股一前一后一上一下同时一痛,我差点跌倒在地,我像电影中那些已经中弹的英雄一样,顽强地站起来,哈娃见状,一个健步过来伸手要扶我。我一把拨开他的手,凛然道:
“我一定要杀了这狗日的!你说,什么时候行动?”
哈娃满脸横溢着泪水,伸开双臂抱住我,哽咽着说:
“蛋蛋,你真是我的好战友。可是,我居然把拳头对准了我的战友!”
哈娃抡圆了巴掌要朝自己脸上扇去,我一掌隔住他的带着凌厉风声的巴掌,喝道:
“有完没完!来劲了你?”
哈娃说:“我实在没脸活了,我妈今天又给我糖吃。你是知道那糖的来路的,我把几颗扔在猪圈了,我嫌日脏。我一定要做一件事给人看看,要不,我只有把脸装裤裆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没说话。
我说什么好呢。
两人坐在山头,月光如银,山川一派暧昧,远处的狗偶或叫一声,两声,十几声,听得出并不是因为什么重大事件而叫,也许是饿了,也许是刚睡醒,困乏无力的,懵懵懂懂的,完全与自己有关的,纯粹是为了制造一点响声。交过夜的秋虫好像到有了些精神,叫声连贯了,昂扬了,不过,还是稀稀拉拉,有一搭,没一搭,造不出什么阵势。那一晚,我想出了大约二十个除掉年干部的计策,哈娃也想出了大约十几个,但都被一一否决了。我们都是初中生了,不再是捡一斤撂半斤的毛头孩子了,做任何事得有章法,得显出是读过书的人。
鸡叫三遍时,我们在战略战术上都达到了高度的统一,共同认为杀人是犯法的,杀人偿命,自古宜然,虽然,我们杀的是坏人,可是,我们并没有对坏人执行死刑的权利,我们既要除掉坏人,还要不露形迹,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年干部每周六,也就是我们周六回家取干粮时,他要回家过周末。有时候,我们会在路上遇着的。他是驻村干部,别的干部都是在一个村子驻半年一年,又跳到别的村子驻半年一年,又跳换。他不,他认准了员外村,他说这个村子不通公路不通电,出门不是翻山越岭,就是涉水过河,连自行车都没法骑,离县城二十里,离最近的镇子十五里,又是全县数得着的穷村,他决心扎根员外村,与广大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工同酬,苦干加巧干,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落后面貌不改变,他决不换地方。他的豪言壮语感动了全县所有干部,所有的干部都坚决支持他的革命行动,这样,别的干部就不会被轮换到这个鬼也不愿光顾的穷地方。谁又能知道,他乐意留在员外村的心思。他曾给他的一个铁哥们卖弄说,你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吗,员外村的女人真便宜,给她们的娃娃吃几颗水果糖,就可以日她半个月一个月几个月,只要你想日,一直日下去,日到全人类得解放都没事的。我和哈娃都知道,他不光与叶儿干妈睡觉,他同时与许多女人睡觉。他吃的是派饭,那一天在哪一家吃饭,晚上就住在哪家,那家的女人如果对他的胃口,有时候把女人带在野地谈心,做思想工作,有时候,就直接钻进被窝了。不过,年干部这人其实不算太坏,他下手的对象都是年轻媳妇或中年婆娘,对大姑娘,他从不多说一句话,从不多看一眼。他虽不是年如我的亲孙子,他爹却是给年家顶门立户的,在他身上保持了他亲爷爷牛不从和干爷爷年如我基本的、优秀的品德。他说,婆娘媳妇的奶奶是猪奶奶,女娃子的奶奶是金奶奶,婆娘媳妇都是老树杈子了,被人剁过多少斧头了,也不在乎我这一斧头,动了女子娃,就等于把人家一辈子毁了。当然,那些被他动过的婆娘媳妇的男人也不乐意让他动他们的婆娘媳妇,可是,愤怒之余,静下心一想,也就没什么可愤怒的了。工分,口粮,还有政策,都在人家手里捏着,谁要是有个眼色不顺,他手中的政策会让那人脱几层老茧的。员外村的男人也达观,自己的女人让别人搞了,他们先把自己的女人痛揍一顿,然后说:
“权当让狗日了。”
我和哈娃不这样看,尽管我们都不知道男人和女人那场烂脏事究竟有多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村的女人与我们村的男人睡觉天经地义,绝不允许外人染指。这是有关一个村的主权问题,颜面问题,大是大非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好,我们的脸皮就被人揭了。我的愤怒与哈娃的愤怒都出自同样一个原因。这几年,我们与外村的孩子打架,他们张口就来这么一句:
“员外村的女人都是烂货!”
听听啊,这是什么话,难道员外村的女人都是烂货?一个老鼠害一锅汤,一个巴掌扇翻一村人。作为新时代的员外村男人,是可忍,孰不可忍,这种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我与哈娃商定,利用一个周六,我们事先埋伏在河边,等年干部脱了衣服准备涉水过河时,趁其不备,推进河里,让滚滚马莲河洪流吞没这个给我们俩,给员外村带来无尽耻辱的坏蛋。
可是,没等我们动手,年干部已经离开了村子,县上派了两个人,问村上要了一头驴子,年干部双手捂嘴,骑着驴,那两个人一个牵驴,一个在旁边帮衬,把年干部带回县上了。
他的舌头被人咬断了。
咬他的是叶儿干妈。
星期一那一晚,年干部一手抓着自己跌在叶儿炕上的半截舌头,一手捂着血淋淋的嘴从叶儿家里跑出来,满村风跑,惨声叫号。他已发不出声来了,发出的是那种唔哇唔哇的声音,如吹奏石埙,苍凉幽远,一声声渗到大地深处,渗入人心深处。全村被这奇怪的叫声惊醒了,吓坏了,民兵马连长责任在肩,哗地给他那支半自动步枪上了刺刀,呐喊着冲了出来。他向全村大喊:大家不要慌,关紧屋门,不要出来。全体民兵迅速集合,投入战斗!此夜月亮是有的,但天空浮云缭绕,光线黯淡。他循声而去,只见一个人在野地里没头没脑地奔跑,他的好身体,他的非凡勇敢,和训练有素,派上了用场。他一手提枪,猫腰快速抵近,只有几米远了,那人仍浑然不觉,马连长一个纵跃,刺刀尖顶住那人后背,厉声喝道:
“不许动!举起手来!”
那人只举起了一只手,另一只手似乎还有什么动作。马连长透过朦胧的光,看见那人背影异常熟悉,他已认出了是谁,但事已至此,必须做的更像一回事儿,便手上使了劲儿,怒喝道:
“举起手来!转过身来!不然我挑了你!”
年干部缓缓转过身来,捂嘴的那只手被全部染红了,血涌出指缝,滴滴哒哒,下巴颏、胸前,都挂满了,像农妇手工染制的红丝线。马连长收了枪,双脚啪地一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大声说:
“员外村民兵连长马四儿奉命前来报到,请首长指示!”
“唔哇,唔哇。”
“请首长指示,坚决完成任务!”
“唔哇,唔哇!”
“首长,首长,我是民兵连长,请明确指示!”
“唔哇,唔哇!”
村里沸腾了,民兵们听见连长的喊声在这里,敌情似乎已经解除了,有枪的持枪,没枪的手持长矛,呐喊着从这边冲过来,不是民兵,但是胆子较大的村民,也手持各种劳动工具,呐喊着,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咋回事儿,咋回事儿?谁把年干部伤成这样了,阶级敌人也忒猖狂了,抓住了没有,抓住了,把狗日的砸成肉酱喂狗!”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吵翻了天。马连长大喝一声:
“把屄都给我夹紧!听首长指示!”
人们哗地安静下来,都把目光投向年干部。
“唔哇,唔哇。唔哇,唔哇。”
大家面面相觑,心说,年干部平时在大会上念文件,念大半天,连一个结儿都不打的,讲话作报告,手里一片纸都不用拿,一个晚上就像倒核桃似的,咣啷咣啷,睡着的人硬是一遍一遍被他咣啷醒了,要说骂人,那口才真是世上少有,前七辈子,后八辈子,翻过来,倒过去,挨个儿日一遍,没有重样儿的。今儿个这是咋的啦?
年干部这个时候大概意识到了,他说的话大家听不懂,灵机一动,把手心摊开,伸到马连长面前。马连长凑过去,一看没看明白,又凑得更近些,看似一坨肉,又觉得太过离谱,便把拇指和食指撮起,把那物儿撮过来,手心软软乎乎,粘粘腻腻,像是一根蚯蚓。他什么都不怕,不怕虎豹熊罴,不怕武装到牙齿的帝国主义社会帝国主义,不怕暗藏的阶级敌人,但他怕虫子,哪怕是根本不可能伤人的小虫儿。他手一颤,那物儿掉在地上,混入泥土中。“唔哇,唔哇”,年干部闷叫着,飞起一脚,踢在了马连长的肚子上,他食指指地,“唔哇唔哇!”马连长不知所措,一个民兵机灵,明白了年干部的意思,对马连长说:
“连长,首长可能是害怕把重要东西丢了。”
“唔哇,唔哇。”年干部频频点头。马连长立即弯下腰寻找,还好,一下子就找着了,但那东西在泥土中滚了一回,不再鲜红。他在衣襟上揩揩,双手捧还年干部。年干部接过那东西,撮起食指拇指,捻一捻,泪水唰地涌出来,长叹一声,扬起胳膊,嗖地一声,那物儿划出一道虚线,落在远处,可是,谁也没有听到落地的声音。年干部一手捂嘴,一手向四处挥一挥,看似像首长视察完毕向群众挥手告别,但,挨了一脚的马连长,这次心明眼亮,他知道,这是让大家散开的。
年干部当夜砸开赤脚医生向二杆子的门,他一手捂着嘴,对向二杆子说:
“唔哇,唔哇。”
“哦,年干部,你说啥?”向二杆子还没睡灵醒,边揉眼睛便问。
“唔哇,唔哇。”
“哦,我婆娘在家呢。哦,她身子不方便。”
向惠中家这个孙子向二杆子糊里糊涂听年干部问他婆娘在吗,他如实说了,他婆娘与年干部平时明铺暗盖的,没有这层关系,村里高中、初中毕业生好几个呢,每天都在挑牛粪担子,他一个只读过三年小学的社员怎么会被送出去学医呢。在地区红专学校学了三个月,他回来就当了医生了。他刚娶媳妇三天就被年干部派出去学习了,学习完毕,他一大早从地区出发,赶回家已是半夜了,兴冲冲一步踏进家门,却发现,媳妇光着身子正在上气不接下气呕吐,年干部只穿了一只裤头,在旁边给他媳妇捶背,看见他回来了,年干部从容说,正好你回来了,不用再麻烦我了,快看看你媳妇,是不是吃的不合适了?他一想,这正是向领导汇报学习成绩的机会,当即穿上白大褂,戴上白口罩,从药箱里取出听诊器,像模像样地检查了一会儿,问媳妇,你吐了多长时间了,媳妇说,半个月了。他问,你想想,半个月前你乱吃过什么吗,媳妇说,没有乱吃什么。他又听了一会儿,说不要紧的,我诊断清楚了,是你吃过剩饭,对不对,媳妇说,吃过,天天吃呢。向二杆子说,我说嘛,你还说没乱吃什么,患者要配合医生呢,你不配合也不要紧,我不是诊断清楚了吗。这当儿,年干部已穿戴整齐,夸奖道,看看我的眼光不错吧,把你派出去学习派对了,那些高中生初中生还说我走后门呢,走就走了,给村里能走出一个好医生来,这名声我背了。你准备准备,明天,你就是正式的医生了。向二杆子一个立正,响亮应道:是!坚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