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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刚巧陈闽说:“嘉瑜你请多多指教。”
她便答:“哪里哪里,互相砌磋才真。”
导演、制片、经理人齐齐放下心来,到底都是见过世面的人,表面上能故作大方已经不易。
返回家中,嘉瑜同秘书说:“你去打听打听,陈闽为什么拍白绫衣。”
这一行能有什么秘密,三天后,便有消息回来。
秘书汇报说:“先一阵子她等钱用。”
“平常她很经济实惠,怎么会?”
“都说她去年花一大笔安顿了上头申请下来的父母兄嫂子侄约十来口,随后又有人问她拿钱。”
“谁?”
“前任男友。”
嘉瑜嗤一声笑出来,“应当马上通知派出所。”
“传统女性至怕事,情愿息事宁人,故此拼命接戏,一窝蜂推出,滥掉了,不卖座,痛定思痛,想藉白绫衣起死回生。”
嘉瑜不语,过很久,叹口气。
“女人真不好做。”秘书悄悄说。
“在某一程度上,性格控制命运,做人刚强些,宗旨抓稳些,人家就不会踩上头来。”
“我也认为她不该敷衍那些人。”
嘉瑜说:“一开了头,没完没了,分明是条财路,那些人哪里还肯放手,既然拿得出来,一定不在乎,于是越要越多,不劳而获的甜头之下,哪里还想得到廉耻,索性变相勒索讨饭,根本不能开头,没有!一毛钱也不给。”
嘉瑜说得出做得到,她行事处世向虹不招摇,可是宗旨拿得稳,她没有外债。
“陈闽背景不一样。”
“凡事看自己罢了,登徒子焉能纵容,管他手上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一于不理,她一怕,那人便乘虚而入,但凡问女人要钱的男人,不管什么身份统统是瘪三。”
秘书亦叹口气。
“我们这一行,上半年赚得到,不表示下半年还有,今年红得发紫,明年可能瘀得发黑,身边没有积蓄,怎么过日子,还救济人呢,开玩笑,”嘉瑜冷笑一声,“哪一个子儿不是血汗钱,我有,是我的事,我靠双手努力赚回来,与人无尤,是我自己争气,谁谁谁同某某某还吸毒酗酒倒在街头呢,为什么不问那些人去拿钱?这个圈子就是这样,看不得人家有一点好,有人略站得住脚,就来图谋不轨,我有钱没钱,开他们屁事。”
秘书故意给嘉瑜一杯茶,“润润喉咙,再说。”
嘉瑜笑了。
“我真幸运。”
是的,未婚夫白手兴家,独门独户,有本事,不必听令于任何人,胜过那干公子哥在外耀武扬威,到家被掌权的父母一声吆喝,马上膝头发软,唯命是从,不敢动弹。
嘉瑜也从来没遇见过坏人,之前几个男朋友,都是正人君子,没在人前人后讲过废话,没叫她羞耻,至今在路上碰见,还能心平气和地招呼。
嘉瑜不由得同情起陈闽来。
拍造型照那日,陈闽比她早到,在化妆间嘀咕头饰不漂亮。
陈闽手上拿着朵珠花不放,梳头师傅看了一眼,“这是三姨太用的。”
嘉瑜一想,自己得到的已经那么多,不妨让一让人,便不经意地说:“无所谓,拿去用好了。”
这样大方,大家都乐了。
嘉瑜也认为值得。
秘书轻轻在耳畔问:“不怕有人乘机踩上来”
嘉瑜只是笑,“放心,我也不是省油的灯,谁还真正能在我身上讨了什么便宜去。”
陈闽过来没口价道谢,嘉瑜可以觉察到她那些竖起来的战斗格已经平复。
新人斐斐还是没出现。
记者纷纷询问斐斐下落。
嘉瑜觉冷落,她向陈闽飘去一眼,四目交接,原来陈闽亦有同感。
当下两人什么话也没说。
卸妆时,陈闽低声抱怨:“拿两支牡丹去衬一块绿叶,高招。”
嘉瑜假装没听见。
下午她与经理人喝茶,“小冬,葫芦里卖什么药?”
“捧新人呀。”
“不必压一个捧一个呀。”
“不压怎么弹得高呢?”
“太不公平了。”
“辜小姐,谁让你去结婚呢。”王小冬笑。
嘉瑜不出声,过片刻问:“那斐斐到底是什么人?”
“看,连你都好奇了。”
“别卖关子,说来听听。”
“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导演与制片故意制造神秘感而已,不过是个读书不成的小女生。”
“长得美吗?”
“才十七岁半,十八无丑妇,少女的眼睛皮肤都晶晶亮,当然好看。”
“你见过她?”
“见过一次,叶坦把她收得很紧。”
“是他爱人?”
王小冬笑笑,不语。
过一会儿他说:“最好是你了,嘉瑜,上岸去了。”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杨,我为这个行业也很吃过一点苦。”
“可是都已经过去了,是不是,至要紧是先苦后甜,嘉瑜,你是真的长大了,工作人员赞不绝口,都说你肯迁就人,落落大方,不拘小节。”
“不知恁地,忽然看开了。”
“有本钱才能拿得起放得下,”王小冬笑,“否则一放下就得喝西北风,也只得死命抓住恶形恶状不放。”
“小冬,你过奖了。”
此刻的辜嘉瑜不是不投入工作,但态度客观得多,有种冷眼看世界的潇洒姿态。
服装间里挂出戏服,洋洋大观,这部戏不惜工本,将顺序依剧本场次而拍,绝不跳拍,保留所有布景,直至全戏完全。
这样做演员会比较入戏,慢慢顺剧情进入角色,嘉瑜很庆幸她有机会尝试这种新方法。
大家都看到了那套白绫衣。
白底子绣白花,长旗袍配长裤,长长裤带露在袍叉处,滴着流苏,正是二十年代一种流行打扮。
陈闽问:“这套衣服是谁的?”
什么都要问的人终有一次会自讨没趣。
没有人理睬她。
陈闽又问:“为什么我没试过这套衣服?”
终于有人忍不住,小小声冷冷答:“因为它不是做给你穿的。”
陈闽转过身子来问:“嘉瑜,是你的戏服吗?”
嘉瑜摇摇头。
陈闽一手把白绫衣址将下来,放在脚下,踩个稀巴烂,拂袖而去。
众人哗然。
嘉瑜不出声。
晚上有好奇的记者拨电话来查询,她统统说不在场,不清楚,不知道,没看见,嘉瑜的未婚夫在一旁暗暗好笑。
嘉瑜为行家说好话:“陈闽在别处受尽了气,无法发泄,今日处理不当,在小事上出了洋相,其实她不一定就那么小器。”
“那套漂亮衣服到底是做给谁的?”
“新人斐斐。”
“你们两人都上当了。”
“谁说不是,那叶坦恁地狡猾,引我等入壳,去捧他的新爱。”
“我叫过你别拍这戏。”
“绝对是最后一个戏。”
“这是诺言?”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终于厌倦了,王小冬君说得对,十八岁同廿八岁大有点分别,辜嘉瑜并非演技派,她才不要活到老做到老,花旦出身的艺人最好在脸皮松弛之前告退回乡。
这次吃了个小亏不要紧,跟着别吃大亏就好。
在这块是非地耽久了,只怕神仙都要出洋相。
趁戏尚未开拍,嘉瑜飞到罗马去试婚纱。
一共留了三天,嘉瑜快活一如小鸟。
婚纱式样简单大方,对牢镜子,她喃喃说:“这袭白纱衣胜过任何白绫衣。”
她未婚夫听见了,只是微笑。
开头的时候,辜嘉瑜也不知道自己会走到什么地方去,走到几时停,终于又找不找得到归宿。
有这样理想的结局,嘉瑜心满意足。
想到陈闽,她十分感慨,这女子将来即使生活无忧,也已丧尽元气,功不抵过。
水晶镜子内的她有点怔怔的,想太多了。
未婚夫忽然取出一条项链往她脖子上戴。
嘉瑜定睛一看,正是她先些日子看中的金珠钻石项链,她感动地按住他的手。
他轻轻说:“还等什么?”
说得对。
还等什么?
他俩临时快定,飞到伦敦,由女方家长主婚,签下婚书。
事后致电王小冬,王君老大一个意外,却十分替她高兴,“新娘子,拍多些照片回来,好让我有个交待,否则记者群追瘦我。”
嘉瑜不负所托,特别请了职业摄影师,拍了百余款照片,容光焕发地凯旋回家。
她的婚讯颇为轰动。
工作人员衷心替她高兴。
陈闽拉住她的手,流下泪来,“嘉瑜,你这样一个好人,理应享此幸福。”
嘉瑜悄悄问,“斐斐出现没有?”
陈闽冷笑一声,“干呼万唤未出来,不知搞什么鬼,倒叫我坐冷板凳。”
“嘘,”嘉瑜拉住陈闽的手坐下来,“别毛燥,别中计,别受人利用,这种关头,我们一定要大大方方,不露声色,其怪自败。”
陈闽一怔。
她亦是个聪明人,自然一点即明,马上醒悟过来。
一方面又感激辜嘉瑜把她当自己人,双眼又红起来。
“嘉瑜,实不相瞒,开头我还把你当敌人。”
“算了,提来作甚,误会而已。”
“我有眼不识泰山。”
“你何用言重。”
“为什么电影业这样艰难做,这么多是非?”
嘉瑜微笑,“因为我们做一行怨一行,其实别的行业也内幕重重,不足为外人道。”
陈闽带着泪笑起来。
“让我们沉着应付不大如意的事。”
“嘉瑜,我与你不同,我酷爱名利。”
嘉瑜笑出来,“你以为我是得道圣人?名利,谁不要,哪有例外。”
“可是你舍却一切结婚去了,我不甘心,我要续闯高峰,宁受得失煎熬。”
“可能你比我勇敢。”
“辜嘉瑜,祝福我。”
“一定。”
神秘的面纱终于掀开,斐斐终于现身。
王小冬说得对,不过是个读书不成小女生,容貌固然秀丽,也并非绝色,嘉瑜甚至觉得她粗糙,手同足都大了两码似,皮肤也黝黑,但是她出奇地上镜,有一股自然无邪的媚态,吸引异性。
记者群因为等得太久太闷,斐斐陡然露面,造成一种轰动,他们着了迷似,练二接三地追着她来做新闻,马上把新人捧着红人。
记者永远以使人尴尬为荣:“嘉瑜,你觉得斐斐如何,有没有前途,会不会走红,是否你的接班人?”
嘉瑜说:“很漂亮,很聪明,这样的新人一定前程似锦。”
逼得陈闽也说:“很机灵的一个女孩子,很有人缘,会受欢迎。”
而斐斐更说:“两位姐姐对我很好,肯教我,指点我,我得益匪浅。”
然后三个女人站在一起拍照。
照片刊登出来,不知恁地,斐斐就是特别亮丽,眉梢眼角似有说不尽的风情,比较起来,陈闽有点憔悴,而嘉瑜则觉得自己有点钝钝的。
拍摄工作在三个月后完成,导演之偏心,也不要去说他,嘉瑜只是笑,好几次制片要出来打圆场,斐斐几乎是坐在导演的膝头上完成整部电影,叶太太带着孩子到现场来闹过两次,这些,也都成为拍摄花絮。
影片推出来,并没有如预期中好,影评略赞几句,卖座平平,参加过好几次国际影展,也得过一两个小奖,之后,便湮没在浩瀚的影片汪洋中。
嘉瑜却与陈闽成为朋友。
她们定期抽空见面。
这一天,陈闽问嘉瑜:“几个月了?”
嘉瑜摸摸腹部,“六个月多点。”
“觉得胎动吗?”
“我给小女取了一个小名,叫踢踢。”
陈闽大笑。
过片刻她说:“白绫衣并没有为我们任何人带来奖状。”
嘉瑜加一句:“衣服做好了在那里,穿不穿得下,就看那个人了,硬是叫她穿,穿上不合身、穿得不好看,观众第一个不肯。”
“真的,听说她第二个戏要脱了。”
“你看,不是没有公理的。”
“这一行仍可以干下去?”陈闽又起劲起来。
“当然。”
“说老实话,嘉瑜,女儿大了,会不会让她做演员?”
嘉瑜只是笑。
做个普通人吧,自由自在,最最快活。
伴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晚儿》
方仲愉跑到女友俞志初的公司去,坐下,开门见山的说:“下个月我到欧洲去,希望你荐一个人给我作伴。”
志初把面前的文件一推,“哟,你把我这里看作什么地方,你把我当作什么样的人。”
“荐人馆、荐人馆老板。”仲愉简单的答。
志初站起来敲敲门上的铜招牌:“我这里是广告公司。”
仲愉不理她,“有没有人?”
志初沉默一会儿,点起一支烟,“什么样的人?”
仲愉想一想,“年轻一点,不要太年轻,三十岁左右,相貌要英俊,身段要标准,人要斯文体贴,谈吐幽默,懂生活情趣。当然,要熟悉欧洲几个大都会。”
志初喷出一口烟,“为期多久?”
仲愉叹口气,“三个星期。”
“你打算付多少酬金?”
仲愉取过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了一个数目字。
志初一看,笑起来,“诚意十足。”
“有没有好材料?”
“有,当然有。”
“谁?”
“你要是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