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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你莫要理我。”她撇开脸,不愿再瞧老妇。
老妇见她似乎极度厌恶她,心里怅然若失的走离几步,便将饭菜拿出来,坐在地上。
“挽泪,娘来了。”
挽泪一震!以为她认出自己的容貌,正要讥讽几句,却发现她垂泪对着正前方,仿佛在跟空气说话。
“你在哪儿呢?过得好不好?娘很想你,每晚都睡不着觉,只盼你偷偷回来瞧娘一眼也好。”
“偷偷回来,只怕是死无全尸。”她冷嗤道。
老妇一怔,抬起满是皱纹的脸瞧她。“姑娘。”
“少装模作样了,当时是你亲手杀她,杀了人再来道歉,能人死复生吗?”
老妇张大眼睛。“你你怎么知道?”这声音多像是挽泪,但挽泪活泼又孝顺,说起话来娇声娇气的,一点也没眼前姑娘的愤恨讥讽。
她举起烛台,烛光照到挽泪身上,熟悉的容貌让她一惊,烛油淌在手背上,也毫无知觉。太像了像到是挽泪长大的模样,可是挽泪不会长大啊,她永远就是那个样子,不曾稍加变化过,也正因挽泪不会长大,而遭村民视为妖怪诛杀。
“你你是挽泪?”
“我若是挽泪,必定回来杀掉全村居民,以泄心头之恨。”眼底有恨有怨。
老妇掀了掀嘴皮,抖着音道:“我我正等着她回来泄恨啊。”那样怨恨的眼神,永远也不会遗忘,当她的匕首插进挽泪眉间时,就是这样一双眸子盯着她,盯得她日日夜夜辗转难眠。
挽泪的视线直觉投向洞穴口。“你们见杀她不死,又设了陷阱等着她?”
“不不。”老妇上前欲拉她的手,却让挽泪避开。“没有人知道她没死,也没人敢进这洞穴中,他们怕挽泪的魂魄纠缠,所以禁止旁人进来。”
“那你来是为了确保她死?”回忆当日种种,只觉恨意难平,挽泪咬牙道:“是啊,你不杀她,你会被她的妖气害了。你不杀她,你怕你会大小病痛不断,搞不好还死在她手下,下如先下手为强,她究竟做过什么,让你以为她会害死你?连辩解的机会也不肯给她!”
“我我后悔了啊,挽泪!我杀你之后,我后悔了啊!”老妇不顾她的拒绝,硬是抓住她的双手,泪流满是皱纹的老脸。“你究竟有什么罪呢?自从我在山间遇你之后,你跟着我回家,陪着我这老婆子,什么事都打点得好好。我有病痛,你为我煎药守夜,我半夜咳声不断,你背着我去大夫家,除了你不会长大外,你就像是我亲生的女儿,是我一时被鬼蒙了心眼,自私自利,怕你危害了我,怕村民排斥我。事后,我好后悔,心想你不能曝尸山洞里,至少得将你埋起来,我趁夜进来,发现地上尽是一摊一摊的血,你却不见了,我就猜你还活着,总算老天有眼。”
“老天有什么眼?”挽泪冷冷说道:“若有眼了,怎么不见你们的报应?若有眼了,为何总偏爱天下人们?我没做错事,却遭你们如此对待,你只需一声对不起就能了事?你是对不起我或是你的良心?人心多丑恶,我多庆幸自己是妖怪,至少不必与你们同流合污。”
“挽泪。”
“没有这个人!她死了,死得很惨!从你那一刀下去,她就一直活在地狱之中,足足活了三百年,没有人理会。这算什么?她爱的人为她下地府而死,当时她在地府间,见到救命的摆渡老妇,还以为还以为是你,怎么可能呢?”她嗤笑,撇开视线往石像瞧去,顿时错愕起来。
石像是个年轻男子,她曾见过这石像,但因记忆过于遥远而淡忘了,如今再见,只觉眼熟得不能再熟了。石像分明是冷豫天,他的石像怎会立于此?
她的惊诧表露在脸上。老妇见了,急忙答道:“是不是石像对你不好?不怕不怕,娘把他遮起来。”更深露重,连忙将外衣脱下来,老迈的身躯费力爬到石像上,将他的脸盖起来。
挽泪看着她的举动,银色的眸子忽然起了雾气。没有眼泪,只有雾气,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眼泪了,不是不想流,而是泪水在那一夜流尽了。
老妇爬下来,跌了一下,挽泪硬生生的站在那儿不动,握紧拳头,任她跌到地上。
“这石像是神仙。”老妇揉着扭到的脚,满脸大汗,却慈爱的笑着:“你忘了我告诉你的床前故事吗?是几百年前有名村民遭他点化,从此潜心修行,他感恩便回村落,在此为天人造石像。”见她怔忡,老妇忍着肿大的疼痛,费力继续说道:“流传下来的天人故事还有其它,你愿意听吗?”
挽泪望着她,脑海不停交错当日杀她的娘亲。那时的娘多丑,现在的娘多慈祥,为何同样一个人却有不同的面貌?
她老了很多,衣衫也多了好几个洞;她的视力老化很多,压根儿无法补衣。她每天都得要听着小挽泪唱歌才易入眠曾经想过,这样好的娘亲,就算侍奉到百年,也要等娘转世后,再侍奉她。
老妇见她沉默,以为她想听,便高兴的提起精神说道:“流传最久、也最特别的,要属天人普渡众生。不止对人,连对妖怪也心怀慈悲。他曾救过小黑狐,因它其性顽劣无比,见人伤人,便将它化为人身,忘却过往种种,重新以人之身修道。瞧,挽泪,你好好修行,说不定将来也会有幸得遇天人你你怎么啦?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老妇咬着牙关,硬忍痛向她走了两步。
挽泪迅速退后。“你胡扯!你胡扯!怎么会是他呢?!怎么会是他呢?!”
“挽泪,你。”连忙举起烛台往她看去,只见她脸色又白又青,仿佛十分痛苦,尤其近看之下,才发现她的眸子变了色!
老妇倒抽口气。银色的眸子岂是人之眼?那像极走窜山林之间的动物野性的眼眸!
“你怕了!”她像在笑,笑得有些轻狂。“谁都会怕我啊!人不人、鬼不鬼的!到头来,我什么也不是!到头来,我的娘想杀我,我心爱的男人原来是制造这一切的罪首。我可以为你们舍命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愈笑愈疯癫,明明心痛到以为心会碎成千万片,为何连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挽泪我。”
“什么慈悲心!今天我才搞清楚从头到尾没有他的慈悲心,我会这样受尽欺凌吗?如果我只是一头黑狐,没有长生不老的寿命,就不会遇见你、不会遇见他、不会遇见这世间所有的不公!我宁是狐啊!什么修行、什么慈悲!我要什么慈悲!什么叫慈悲?我宁愿要他的无情哈哈哈!”
她疯狂大笑,老妇扑上去紧紧抱住她。“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一辈子都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好女儿!谁敢来伤你,我就跟他拚命!挽泪、挽泪,娘会疼你一辈子,不要笑了,不要笑了!”
她的笑停了,癫傻的看着老妇。“即使我是个妖怪?”
老妇老泪纵楼,点头。“我要,我要你这个女儿!我好不容易才盼回你啊!”
“即使,我永远都长不大?即使我的眼睛永远都是这样?即使我真会让你一病不起?即使我杀光全村的人?”她摇摇头,缓缓的拉开老妇的手。“我不再相信了,反正不管我抱多少希望,到头来都是一场破灭,我要的是什么,你们了解吗?我没有娘了,我还有我心爱的男人。他虽然是天人,但我此心不变。在地府摆渡船上,我真以为他有些喜欢我了呢。我喜欢的男人竟然是让我变成这副德性的罪首。没有他,我不会遭遇到这些这算什么?!”一次又一次的打击她,是嫌她受的折磨还不够多吗?
“里头是不是有声音?”外头传来村民的声音。
老妇大吃一惊,连忙要将她推到石像后头躲起来。“如果他们进来,你要怎么办?”挽泪忽然问道。
“我不要怕,挽泪,娘跟他们拚了,不会再让你受苦。”驼背的身躯显得老迈而矮小。
挽泪望着老妇背影,喃喃道:“如果当初你能这样待我,该有多好,那我就不是今天的挽泪了”
一片静默,老妇怕她吓到,回头安慰她:“别怕。”
她身后已空无一物,老妇东张西望,没见到挽泪的身影,方才的那一切是梦,没留得一点痕迹。
“挽泪挽泪。”老妇跌倒再爬,在山洞里寻找,脚板肿大到无法走路,她又爬又跌的喊道:“挽泪!挽泪!你回来啊”
三百年后眼眸一张,心智已显麻木。
烈日当头,又回到泰山之巅。
“你回来了。”男人亲切的声音响起。
挽泪仍然跪在地上,无力的垂下视线。地上的斑斑血迹是她的,是她宁愿流尽全身血换他的命,如今再见已有几分陌生。
“告诉我,你还想要他回来吗?”
她抿嘴不语,无数痛苦的日子历历在目,罪首是他,没有他,她不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人人都说人间有情。人间是有情,情又分多种,每一种皆是短薄而利己之爱,如今你看透了吗?挽泪。”
他是想来点化她?所以方才让她再回三百年前吗?
她的肩抖动了下,似在冷笑。
“看透什么?”
“人间有爱也有苦,由爱生苦,你一生经历多少苦头你是知道的,能看透便跳脱红尘,同时你不会心伤、不会身伤,也不会再痛苦。”
“什么感觉都没有,那不就是无情吗?”
“那不是无情,那是大爱,爱众生而无分私己,没有利己私利,天下则太平。”
“你是来渡化我的吗?”挽泪嗤笑,缓缓抬起脸,冷冷说道:“你要我修行,我偏不,我就非要与你的想望背道而驰。把他还给我,我只要他。”
“你可知你娘的下场如何?”
“人非长命之身,到头不过一死,还能如何?”
“你不是没去过死后世界,你的娘在石洞里遇见你之后,收养一子,死后魂归地府,你猜她甘愿做什么?摆渡人,守着那条河数百年,为的是等你,等着救你。你还记得吗?挽泪,你能逃离地府,除了他功不可没之外,还有一名摆渡老妇助你,她舍弃了转世机会,永生在那里划船载魂。”
本以为受了这么多的刺激,再多加一桩也已麻痹,但乍听之下,仍饱受惊骇。
怎么可能?那地府老妪真是娘!
身子猛然一软,必须用双手撑在地面,脑海不住浮现老妪熟悉的音容,她以为只是长得相像而已,不敢料到是同一个人啊!
再者,娘怎知她会走地府一遭?
“方才你回到三百年前,不就这么告诉她逃离地府全仗一名摆渡老妇吗?”
三百年前娘就死了,死后就当摆渡人,为的就是她的一番话吗?为什么?当日是她亲手诛杀她的啊
挽泪的双肩在颤动,难以相信,视线在模糊,为什么?因为要昏过去了吗?还是心疼当她在痛苦度这漫漫岁月的同时,她的娘在地府一日又一日的等待她,就为了救她?
脸忽然冰冰凉凉的,透明的水珠不停的淌在手背上。一滴、两滴,是泪吗?怎么可能?她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流过泪了。
如果她早知道这一切,方才她不会那样对待她的娘,如今后悔已太迟,喉口好痛,泪流下止,她一直以为全天下欺负她、舍弃她,现在才发现人世间并非对她全然不公,还是有人爱她、疼她、怜惜她的
她开始轻笑,泪水混着她的血,笑不断,不得不咳起嗽来;即使轻咳着,她仍在笑,泪花愈落愈多,难以克制。
“你究竟想要让我发现什么?人世间的无情或者有情?”她泪眼婆娑的笑颤道:“你让我获知这一切,是想让我发现人世间短薄私己的爱有多苦吗?我要这种苦,请你把冷豫天还给我吧。我不再在乎他是否是这一切的罪首,若没有了他,我只是一只黑狐,不会遇见我的娘、不会再度遇见他、不会知道人间多情多苦,说到底,我该感激他才是。若有生生世世,我愿再经历这一切苦难,我愿再受尽天下折磨,只要我能再度与他相遇,我甘愿吃尽天下苦头,请你将他还给我吧。”
“就算从此以后,我索回你的长命锁、除去你的道德练?你已借寿给孙众醒数十年生命,没了长命锁,你的寿命不再,仅剩十五年阳寿;没了道德练,以后你心怀邪念,出手杀人,积下恶因,更难登天,这样你也愿意?”
“我愿意,只要你让他回来。”她毫不犹豫。
男子坐着的方向起了骚动。
挽泪看见他站起身来欲走,树叶因他的身影拂开,隐约窥见到他面容的一角,她吃了惊,那面貌如此熟悉,正是冷豫天。
“你执念之深,若不成全你,岂不显露仙本无情而少慈悲。”轻朗的声音愈飘愈远,他的身形背影晃动得难以捉住。
挽泪差点冲口喊住他,心底却直觉否决不是冷豫天。面貌相同,冷豫天却多了沧桑无情之感。
那么,他究竟是谁呢?
黄色晕光点点,渐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