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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满嘴血腥,慢慢放开他,低垂着头,轻声道:“我想去湖水中洗洗身子。”
公子缓缓放开她,却温言劝阻:“湖水很冷。”
她并没有再争辩,只是一步步走向宁静的湖水。公子站在她背后,凝视她的背影良久,方转过身,似是闭目忍耐。
初夏一件件脱去了被撕烂的衣服,赤足走向小镜湖。
□的身体触到湖水的时候,还是极凉的,凉得她打了个冷战。可她并不惧怕这样的寒意,以手掌掬起湖水,缓缓的淋在身上。
粘稠的血,刺痛的伤口,以及被那个男人触碰过的地方,她洗得很慢很慢,慢到浑身都在发抖,体温变得冰凉,却还是在用力的搓揉。
“公子啊公子……那日在书房,你指着舆图,早早的告诉了我青川河的小镜湖,是因为你早就料想到了,我会被天罡的人劫走吧?
被带走之时,我不惊慌,扔下手镯,与你约定朔月之期;被打骂之时,我拼命忍耐,一天天的拖延,直到引他们至小镜湖——我相信你定会来救我。
你果然来了,你料事如神——
可你曾料想到么?我会被人施虐、又几乎被人□,竟至三番五次的想要寻死?”
天边月光渐凉,初夏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怔怔的想着,浑身上下,究竟还能有什么,是滚烫的呢?神智渐渐的有些模糊,她整个身子滑进湖泊中时,岸边的公子涉水而来,一把将她抱离了水面。
初夏早已脸色泛青,浑身上下冻得像是冰块一样,公子左手将她抱在膝上,脱下外衣罩在她身上,右手自袍伸入,贴在她的背后,疾运内力。过了良久,输入她体内的内力运转了数个周天,才听她低低咳嗽了一声。似是醒转过来。
公子心下微喜,俯身看去,却怔怔然。
这是他的初夏,却又仿佛不是了。
他熟悉的初夏,最初一见,是喜欢她干净的眼神。不会有人夸她绝色,容貌不过清秀而已。他甚至能说出她的缺陷——鼻子稍嫌塌陷,眼睛并不算大,而颧骨微凸。
而此刻,月光下初夏的睫毛长而微卷,仿佛是春花花瓣间的蕊丝儿,鼻尖秀挺,唇角微微翘着,原本惨白的唇瓣多了些血色,娇嫩欲滴。
而慢慢睁开的一双眼睛——
这或许是他见过的……最黑最亮的一双眼睛了。
光华流转,竟只能用“美丽”两个字来形容。
初夏的眼神依然有些失焦,仿佛不能辨出远近,迷迷蒙蒙的睁了一会儿,又渐渐闭上了。
公子的手指抚上她脸颊上那淡淡鞭痕,有片刻的失神——这的确是他失而复得的初夏。
哪怕她一直小心隐藏着形貌,哪怕他知道,她不会立刻原谅自己。
初夏醒转的时候,才发现这小镜湖边,漫山遍野皆开着杜鹃。深红,瑰紫,淡黄,仿佛只是一夜之间,这天地换上了新的容颜。阳光落下来,晒得身上暖烘烘的,初夏摸摸后脑,疼痛之意大减,那伤口竟然已悄悄结痂了。她爬起来,环顾四周,却并未看见人影。
身上的白色长袍告诉自己,这并不是一场梦。他……必定还在这里,初夏忽然记起昨晚的一切,满口的鲜血,冰凉的湖水,然后……就是去只觉了。
初夏忽然想起了什么,急急的低头一看,白色长袍内的里衣还在,只是……似乎并不是自己的。因为太大,袖口处还被人折了几折,倒像是戏台上的水袖。
谁替自己换了衣裳?换的是谁的衣裳?
她又走出了数步,却看见公子背对自己,赤着上身,立在小镜湖边,后背上一条条的血痕,实在有些触目惊心。
他似是在给自己清洗伤口,只是那些伤口皆在后背,不易触到的地方,动作便有些艰难笨拙。
初夏默默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昨晚他沾满血迹的白袍……那些不止是对头的血么?她一时间又有些困惑,那此刻自己身上的衣物,又怎的这样干净?
走得近些,看得见公子背后的伤口,细长,却又切入肌理,微微一个动作,便贲开得厉害些,很是可怖。
初夏走至湖边净了净手,有走至石壁边,细细查看了,方才拔下数株紫根圆叶的植物。
公子依然背向她,并未说话。
她也一声不吭,嚼了嚼那些叶子,替他敷在伤口上,左右看了看,又去取了自己昨晚脱下的衣物,撕成布条替他包扎。
公子比她高足足有一个头,初夏处理他肩膀处的伤口,便颇有些吃力。只是她并不想开口,便按了按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
他果然坐下了,微微低着头,黑发散落在肩前,叫人看不清神色。
他的肤色是淡淡的小麦色,背后的线条颀长紧实,初夏初时心无旁骛的替他包扎,倒不觉的什么,只是到了最后,忽然想起自己穿着他的衣裳,脸上便微微一红,下手便不知轻重了,指甲轻轻刮过一条伤口,公子似乎轻哼了一声,
“你——你哪里来这么多伤?”初夏心里一慌,脱口而出。
这句话打破了尴尬却又默契的沉默,公子轻描淡写道:“昨晚不小心伤的。”
昨晚被诱入“战甲”,他虽硬闯出来,身上还是留下十数处割痕。
初夏沉默了一会儿,讽刺道:“你不是很厉害么?怎会被伤得这么厉害!”
公子却并不生气,却未答话,一时间两人又是无语。
最后的一处伤口,却是他颈边的牙印了。初夏想起昨晚自己气急,那一口咬得毫不留情,深且重,如今伤口处齿印宛然,伸手便拿草药去敷。
公子却忽然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低低道:“此处不用了。”
初夏身子一僵,从他手中抽出手来,转身离开。她蹲在湖边洗手,指尖触到湖水,仿佛拨乱了一方明镜。
湖中的倒影支零破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这是张真真切切的脸。
没有自己调制的胶水和软泥,什么都没有。
她倏然转身,公子站在自己身后,与往常一般看着自己,温和,澹然,没有丝毫异样。
“你看到……我了?”
他的眼神很深邃,叫觉得人触不到底:“昨晚就看到了。”
第十九章
初夏呆呆坐了一会儿,手指搓揉着衣角,似是有些手足无措。
公子微微一哂,坐在她身边,将她的脸掰过来,双臂环绕过去,扶住她的后脑。
初夏只觉得后脑伤口处一阵清凉,心知他在替自己擦药,不禁道:“你带了伤药?”
公子“嗯”了一声。
“那便不用那些小苦草了。”初夏低声道。
公子收回了手,淡淡道:“我的伤不要紧。”
深山空寂中,鸟声悄鸣,却是愈鸣愈静。
“你替我换了衣裳?”初夏鼓起勇气问道。
公子并不否认,却道:“衣服都是洗净的。你放心。”
他见初夏目露怀疑,忍不住笑道:“我以内力烘干了。”
“我不是说这个!”初夏站起来,小脸涨得通红,“你——你看到我没穿衣服?”
公子自若的将脸转开了,却道:“我闭着眼睛的。”
初夏将信将疑,使劲看着公子的侧脸,仿佛要找出些蛛丝马迹来。
公子便任由她瞧着,一言不发。
初夏似是思索了良久,终于道:“君夜安,此行发生的一切,我也不和你计较了。只要你将卖身契还我,放我回家。”
公子淡淡一挑眉:“你家在何处?”
“我——”初夏语塞,“我就算随便找个人嫁了,也不用你管。”
公子却笑了起来,星眸熠熠,语气温和而坚持:“可我不会再放开你了。”
初夏唰的站起来,身子微微颤抖:“你!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公子“哦”了一声,淡然道:“你不妨说说看,我是怎么想的。”
“洞庭湖,君山。”初夏冷冷道,“如今知道这个的只有你我二人。你自然不放心我离开,生怕将这秘密抖了出去。”
公子垂眸,一时间似是无话可说。
初夏见他不语,便续道:“你再这般欺负我,我——我就——”
“你就怎样?”
“我逢人就说,洞庭湖君山中藏着宝藏!”
他微笑着转开眼神,不去看她气急败坏的神色。
“你再笑!”初夏大怒,“我出了这山,逢人就说!”
公子神色蓦然变得冷肃:“那你信不信我……杀人灭口?”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他的拇指轻轻推开渔阳剑剑鞘,露出寒锋毕露的一截剑身。
初夏登时瞠目结舌,后退了一步。
公子依然冷冷看着她,却见小姑娘眼眶又红了,哇的一声,便大哭起来。
“君夜安,你是……坏蛋!你比何不妥坏上一百倍!”她哭得喘不过气来,“你不仅骗我,还吓唬我!……我哪里得罪你了?”
公子收剑站起,伸手抱住她,笑意温柔得好似碧波潭水中绽开的花朵:“你知道我在吓你?我装得不像么?”
初夏死命想要推开她,可这人依然稳如磐石般抱着自己,不曾松开分毫。
“我早说过了,《山水谣》是宝藏还是武功秘籍,我并不在乎。”他继续咬着她的耳朵道,“你若想说出去,我便陪着你一道,四处去说,好不好?想告诉谁就告诉谁。”
初夏一听他这样说,顿时呆住——怎么?连杀手锏都没用了?
公子却低叹道:“我设下这个局,是为了全歼天罡。其实与《山水谣》毫无干系。”
“天罡……与你有深仇大恨么?”初夏好奇的止泪,忍不住问道。
公子慢慢放开她,示意她在身边坐下:“灭天罡,是我父亲的遗愿。我只是让他遗志得偿罢了。”
他见初夏眼中迷惘之色,却并未细说,转而叹道:“父亲自小就对我说,天地间浩气长存。总要有人做什么,才能维系住这浩然正气。我习武,执剑,纵横江湖,总以为自己都是对的。”
“只有这一次,朱雀洞察我的心意,以你为饵设伏,我却开始后悔。借着正义之名,却将你一个弱女子卷入其中,这也是正道?难道……不是我的私心么?”
“你与我约定四月初一,朔月之时,我便强自忍耐,直到最后赶来——初夏,我心中的煎熬,并不下于你。幸好你没事,否则……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初夏怔怔的看着公子。他的语气不再漫不经心,不再不动声色,亦不再莫测高深,每一句话,都是极诚挚的。
这样一个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高高在上的仿佛神祗一般,他却说:“我心中煎熬……不知该如何自处……”
初夏猛然摇摇头,眼神犹带着警惕道:“这么说,你真心对我好?不会再诓我了?”
公子莞尔一笑,道:“是。”
“那……卖身契拿来——”初夏伸出手,谋定而后动,“你们君家有钱有势,还差一个仆役?”
公子的眼神中全是错愕,笑得颇有些纵容她的意思:“回去沧州后给你。”
“好,我信你!”初夏心满意足,嫣然一笑道,“我可不多谢你,这是我拿命挣来的。”
公子淡淡一笑:“卖身契可以给你,只是人却不能离开。除非……”
“除非什么?”
“我们约定过,除非……你找到你那未婚夫。”
初夏一咬牙,昂首道:“也好!左右赖着你白吃白住,你别反悔才好。”
公子一笑,仿佛她说的只是孩子的气话,却伸手去抚了抚她脸颊上的鞭痕,微微叹息道:“这鞭痕……当时可痛得厉害么?”
初夏有些不自然的侧开脸,轻声问道:“你……为什么不问我这个?”
她拿手指了指脸颊,有些迟疑的看了公子一眼。
“丑也好,美也罢,你都是初夏。有什么好问的?”公子并不以为意,笑道,“只是你这易容之法,却比青龙厉害多了,连我都没看出破绽。”
初夏“嗯”了一声,低声道:“青龙的易容,是要将你们变成另外一个人。而我只是因势利导,只是稍稍掩盖一下原本形貌,原就不容易识破些。”
“你不喜欢自己的容貌,是么?”公子忽道,眼神锋锐。
初夏一怔,不自觉的伸手抚着自己的脸颊,不答反问:“那你呢?公子,你会因为一个人长得好看了些,便多喜欢几分么?”
“若是喜欢的人长得好看些,自然是锦上添花的事。可若是……”公子慢慢道,“若是真心在意一个人,长得美或丑,便都不重要了。”
“家中长辈常说,长得这副摸样,未知是福是祸。”初夏有些淡漠,语气却像是说起了另一个人,“我是因独自远行,才迫不得已这样妆扮。我爹曾嘱咐我,除非见到了夫君,否则不要让人瞧见真面目。”
公子眸色微动,却并不追问,只道:“原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