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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恶梦。
跟现实生活也差不了多少。
我真是不喜欢这个女人。
02
星期天我几乎整天躺在床上躲懒,美眷带孩子上外婆家。
星期一上班。我与老周小王说到任思龙。
“不喜欢她?”小王说,“你会恨她,制作部电话不通,她叫老总发通告说公司电话不可讲私事。”
“她的工作能力如何?”我问。
“工作能力倒是强得惊人。”小王说,“你不会相信她把陈年烂片都卖了出去。”
我问道:“是什么令一个女人如此热爱工作呢?”
“她又不是热爱工作,”小王说,“她是在发泄,她非把她面前所有的人打倒不可,心理变态。”
“真的吗?”我问,“你从哪方面看出她心理不正常?”
“看,”老周说,“妙龄女郎,应该做些什么事?”
“买漂亮衣服穿,打扮得引人注目,找个男朋友谈恋爱。”我答。
“是,可是为什么任思龙只喜欢工作?”老周问。
“或者人家也有男朋友。”我说,“何必要说给你知道?”
“她二十四小时都在写字楼,有男人可以容忍这个?”
玛莉走进来,“施先生电话,是方小姐。”
于是我接听。“施某人。”方薇心情又不好。
“方小姐,怎么样?”我问。
“我的电话号码怎么每个人都知道?”她问。
“我不明白,”我说,“请解释。”
“宣传部半夜三更打电话叫我到公司协助宣传,我几时变宣传部的人了?再过三两个月,门房也打电话来,接线生也打来,我还活不活?睡不睡?一点系统都没有!”
“我不知道这件事,”我问,“宣传什么?”
“宣传敝公司人材鼎盛。”方薇说,“拿去给客户看。”
“这件事我会调查。”我说。
“还有,施先生,林士香是怎么了?”
“我下午给你答复。”我挂电话。
玛莉走进来,“施先生,昨天的开会报告。”她提醒我,“今天下午决定选角。”
我问:“玛莉,你知道宣传部找我们这组的人干什么?”
“拍照。”
“没有人问过我。”我说,“或者我们不喜欢拍照。”
“但是营业部派来的人——”
“营业部!”老周怪叫,“我早已料到!混帐。”
“不准拍。”我说道,“方小姐不肯做这件事。”
“但是有些人已答应了。”玛莉说。
“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我提高声音,“这部门发生的事,我要知道!我没有过分吧?”
玛莉说:“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我问,“五年来你并没有失过职!”
“我以为开会时你与他们有默契……”玛莉的声音低下去。
“玛莉,取消这件事。”
“可是——”她哭丧着脸。
“可是什么?”
“她们已经在打灯光了。”玛莉声调可怜。
我站起来拉开门,刚好看见任思龙自外头进来。
白色的松身裙子,领子旁绣一行白色的花。
在阳光下,我才发觉她有这么漆黑的头发与眉毛。
她脸色比昨天好,眼睛炯炯有神,嘴巴里像含着一块冰,寒气喷人,一副恶人先告状的样子。
她站定了看牢我,我也瞪视着她。
“任小姐,”我说,“你应该先征求我同意。
“你的职员已答应了。”她说道。
我忍耐着,“任小姐,你是念工商管理出身的,你应该知道管理上最注重权力界限,你自己也曾经强调这一点。”
“我们是同一间公司的人。”
“但不同部门。”
“我只知道做事要快捷省事见功。”
“你错了,任小姐,”我说,“请你与摄影师回去。”
“我能用你的电话吗?”她还是冷冷的,胸有成竹。
“请便。”
她拨了电话,站在那里,背着我,低声说话,我注意她的背部。很苗条,透明的白衣料,看到她胸罩的影子。她似乎很喜欢白色,也很喜欢这种款式的衣裳,而我必需承认,穿在她身上,的确是有极佳的效果。老远一眼便看见她,可惜与她讨厌的性格不合。
她懂得打扮,但是她为人并不可爱。
任思龙挂了电话,转过身来,手按在话筒上。
我正在奇怪她这个举动,电话铃响起来。
她听也不听,马上把话筒递过来,说:“施先生。”
我接过电话,那边传来老总的声音:“是施吗?”
我立刻明白了。这卑鄙的女人!刚才她背着我打的电话竟是向老总求救的。
“我在。”
“施,本来星期六是打算征求你同意的,但是那天你心情不好,是不是?思龙赶时间,这一个月来她都忙疯了,略不周到之处,你原谅她,她是女孩子,再说,叫创作组协助宣传,是我的主意。”
我只觉得一切风光都叫她占尽了,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好说:“是。”便挂了电话。
我看着任思龙,她的圆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笑意。我恨这个女人。
我表面上很大方的说:“请尽量方便。”
她得体地答:“谢谢。”
我恨她。
我转身入房,老周与小王早已离去,林士香在等我。
“大导演,”我说,“请与我们的大编剧和解吧,你们这些大人物饶饶我这个小角色吧。”
“你怎么了,施?”林吃一惊。
“没什么。”我叹口气坐下来,“你有什么事?”
“是你叫我来的。”他说。
“呵对了,我叫你来的。”我说,“方薇说你与她不和。”
“我?”他跳起来。然后开始他的演说。
他一直叫一直解释,我只是模糊的看着他。我想去渡假,我就要崩溃了。
终于他在半小时后静止。
我说:“林士香,我们不能失去方薇。”
“她不让我改本子中任何一个字!你说,是她拍还是我拍?你说。”
“你很幸福,你还不知道,方薇对你那么好,你看不出来?至少她肯把本子交到你手中,你还不知道我碰到的女人是个什么样子的呢!”我说。
“你是什么意思?”林士香说。
“这样吧,你们互相退一步好不好?”我建议他。
“不是我不肯退那么一步半步,我怕她会乘胜进击,把我逼死在墙角,你不知道,有些场次与镜头是根本无法拍摄的。”他苦闷的说,“然后她反问我:没法子?人家谁谁谁都拍过了!贬得我一点存在价值都没有,真是伤心!”
“她也没错,既然人家拍过了,你也想想法子。”我说。
“那我还做什么导演,干脆让她去找个有经验的摄影,她自己出马不就行了?”
“别吵了,我们跟她赔个小心好不好?”我说道。
“你为什么一直承让她?”林士香问。
我看了林半晌,忽然问:“你有没有注意到,方薇其实很动人漂亮?”
“老天,没有。”
“或者你该追求她。”我说。
“对不起,我不愿意与同事发生男女关系,上班时候见的是这些人,下班还是这些人,比结婚还惨。”
“不管这些,反正你明天下午三点开会,人要到。”
“你负责请她也退一步。”
“好好。”我摆手,“我仍然觉得方薇是非常动人的。”
“是吗?”他疑惑起来。
“自然,你没注意到?你的观察力不够强。”我笑一笑。
他若有所思,推门走了。
我翻开昨日的报告,阅读完毕,老总打电话来约我吃午餐。他说:“施,出来松弛一下子,别老闷着吃午餐盒子。”
吃午餐是写字楼职员惟一的精神寄托,我很反对这一项习惯,我们会因此而变得更无聊渺小。
我自己开车到了约会地点,老总与任思龙已经坐在那里。
我为了风度,向她点点头。
她面前放着一杯啤酒。
她的精神似乎欠佳,嘴巴闭得紧紧的。
老总问:“施,你喝什么?”
“云尼拉冰淇淋苏打。”我吩咐侍者。
任思龙抬起眼睛,她的眼睛永远有那么复杂的感情,现在又不知道想摆布我什么了。
我叹口气。冰淇淋苏打被送上来,我吸一口。
冰淇淋永远有消暑解闷的作用,我的精神提了提。
老总说:“你们两个握手言欢,好吧。”
我说:“我们没有吵过架呀。”
老总笑。
任思龙开口:“念中文的人都是这样的,表面上若无其事,暗地中咬牙切齿,中国人最善为掩饰。”
我看着她,“任小姐,听你的口气,仿佛你本身不是中国人呢。”
“我承认我是中国人有什么用?我的国家并不承认我,中国人是住在中国的人,这里是英国殖民地,爱国的人为什么不回国?”她抢白我。
我的怒火上升。
老总说:“来,点菜,点菜。”
我说:“烧排骨。”
她说:“炸龙俐。”
老总松口气。
我说:“不懂得真相的人最爱信口批评,你对中国有什么感情?”
“跟你一样的感情。”她说,“你认为你懂中国比我多?”
“我至少念中文。”我强忍一口气。
“如果你觉得中国人念中文是应该的,你就不必这样标榜出来。”她说。
我嚼了一大口冰淇淋苏打。“任小姐,中国问题太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得了,而且也不适合在午餐桌子上谈论。”
“多谢指教。”她冷冷地说。
我顶了她一句:“我知道出外留学有贵族感,但是学历并不是一串项链,可以到处炫耀。”
“是呀,”她笑一笑,“何必时时提醒别人,你念的是中文呢,施先生。”
我几乎没呛死。
她却喝一口啤酒,开始吃她的龙俐鱼。
我心想:如果可以杀人的话,如果可以的话,我一定先要杀了这个女人。
老总见我们两人不出声,总算放下心。
我不肯再说话,等喝咖啡的时候,我推说事忙,先告辞了。老总坚持一起走,签好单我们一齐踏出餐馆。
任思龙仍然是一身白,白色的窄管裤子。
……她用白色把自己隔开来。
这是资料组向心理医生请教来的结论。
一定是有根据的,这个女人无穷无尽地穿着白色。在香港这种脏而热的天气中,她那身衣饰是奢侈品,这可恨的女人不配白色。
那天下班我对妻说:“我差点被她气死。”
美眷说:“哪里有这么严重,你又不是天天见她。”
“是呀,我并没有天天见她,幸亏如此,不然我早就把她宰掉了。”我气愤的说。
“她或许是洋派作风。”
“洋人唬不倒我,八国联军时期早过去了。”
“让人家知道你与一个女人吵架,多难为情的。”
“或者是,但我不在乎!”我说,“反正一开始就翻了脸。”
“扬名,小宇要去报名参加童军,你不反对吧?”
“不反对。”我说,“奇怪,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女人。”
“小宇的默书之差……扬名,你有空说他几句。”
这样的女人,发狂似的爱工作,排挤同事,完全没有女人味道的。
美眷说:“……写三张支票,寄到政府……”
这样的女人。
“扬名,三姨下星期三生日,在庆喜楼请客,你有没有空?”美眷说。
“星期三?你明天打电话去问问玛莉。”我说,“我也不知道。”
“真好笑。”美眷嘀咕。
日日上班下班,并没有大事。
很快便到星期三,我们赴三姨的宴会,照例是打麻将谈天,美眷有归属感,马上坐下来参加雀战场。
我与她表兄闲谈。
表兄说:“贵公司有没有一位任思龙小姐?”
我本来很平和的,听了马上一惊,“你认得她?”
“是。”
“你是怎么认得她的?”我像踏入了噩梦场。
“朋友介绍。”表兄笑笑,他是一个温文尔雅型的男人。
“她任营业部经理。”我说。
表兄感叹,“太能干了,我们约会过三两次,我并不认为我有希望。”
“你约会过她?”我恐惧地张大了嘴,“表哥,你不是说笑吧?”
“为什么?”他诧异的问。
“这女人……”我用手抱住头。这个可怕的女人。
“我今天还约了她来呢,”表兄说,“她答应我到一下就要走的。”
“她可知道我是你亲戚?可知道我老婆是你表妹?”
“她知道,我跟她提过。”表兄看我一眼。
“她怎么说我?”
“她说你主观很强。”表兄答。
“我?我主观强?”我苦笑,“我为五斗米,腰己折断了,在这里,她还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