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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历历浮眼前。
其实许多夜晚,他都是依靠着这些记忆渡过,呵,当初,多麽天真。
皇帝早已不再是那个梨树下花影重重、鲜衣如火的绝色少年,而他也不再是那个一揖及地,折腰承宠,被他揽起青丝临幸的娈侍。
再长久、再深沈、再炙热的爱恋,终究敌不过这一刹那的漠然。
此刻发如雪,心如镜。
画兰细细弯起潋滟的细长眸子,然後柔软的垂低了颈子,
“奴才没有高烧,也没有病重。”
白发男子清雅如鹤的身躯微微弯折,清瘦的身形在大殿中央勾出一道纯白色的优美形状,声音清晰────“更不曾遣过什麽人去找衣妃娘娘。”
叶子衿迸出骄傲得意的笑花,鬓发间零星几点多宝空翠珠花,一枝双衔心坠小银凤钗在额头冰凉凉的轻晃着。
她正欲开口,却被叶兆仑却在她背後微微扯了扯衣摆,示意她少说点话。
以私心而论,叶兆仑并不愿意女儿说得太多。
把江采衣的罪行揭发清楚就可以了,不需要太多嘴将皇帝得罪死。
这件事最大的得益人将是慕容家和慕容千凤,他可不愿意自己的女儿傻乎乎的做了先锋。
“皇上,”叶兆仑抢过话头,“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是衣妃约了楼常在去御花园,夺人性命,罪不可恕!虽然皇上宫闱之事外臣不宜置喙,然而宫闱风气和前朝息息相关,自古宫闱正而天下正,请皇上严明法度,秉公治理!”
江采衣的目光从叶兆仑背後越过去,不停留半分,只是淡淡的落在了跪地的江烨身上。
她的柔软的唇角骤然失笑,父亲,你也来了麽?
你明明知道这是一场置我於死地的困局,你却依然还是选择了跟随在慕容尚河的背後麽?
父亲啊父亲。
啊,不。
不应该叫他父亲,那不是她的父亲,也不是玉儿的父亲。
江烨似乎感应到了什麽,扬起眼睛看到了站在皇帝背後的长女。
她的眉目在黯淡的光线中更显清丽婉转,鎏金龙凤呈祥香炉上萦绕着缕缕香烟,乌黑的青丝上别了一把犀角琥珀梳和几枚珍珠银钉。
然後,江采衣骤然扬起嘴角,淡淡的微笑了一下,笑的江烨从头至骨都在冷。
那是江采衣给父亲的最後一个笑容,自此之後,江烨再也不曾看到女儿的微笑徐徐绽放。
是谁把这个原本春日爱辉一般的女孩儿,流放在魑魅魍魉横行的修罗场上?
“是麽?”江采衣知道辩驳无用,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坐以待毙,终於低低开口,“如果本宫真想要她的命,何苦约去御花园杀她?直接请天子剑奉杀就是!”
叶兆仑冷冷笑哼,“衣妃娘娘,皇上赐您天子剑不假,可是,陛下隆恩也是能让你滥用的麽?楼常在没有坐下大恶不赦的事,你凭什麽奉杀她?”
慕容尚河的背脊缓缓直起来,白眉下,目光尖锐如刀。
是的,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陷阱。
皇上明白,他明白,一般人不明白的,想想也就明白了。
可是越是简单的陷阱,越是难以用高级的计谋挣脱。
慕容尚河整肃衣冠,殿外熙光张狂,他满脸温淡,
“衣妃娘娘,臣敢问,杀死楼清月的,真不是您吗?”
江采衣牙龈咬得发酸,酸得几乎要迸出血来,“本宫说了,不是!”
“那楼常在为何颈子上插着娘娘您的凤凰簪?”
嘉宁着急抢话,“前日里娘娘的朝夕阁走水,这个簪子在那时候就已经丢了!”
“哦?丢了?金玉不融於火,娘娘其他的首饰可有丢失与否?如若没有,为何独独丢的是杀人的这一根?”
慕容尚河“呵”的一声大笑,骤然立起,一手指向殿外横尸着,鲜血未干的楼清月,拧眉厉喝,嘶哑声响响彻外庭────
“楼常在长居宫中,与人无尤,唯有和娘娘你时常有龌龊,想要夺她性命的人,不是你,还有谁!
楼常在死於御花园,大雨倾盆之时花园人迹罕至,娘娘是唯一在场的人,不是你,还有谁!
楼常在死不瞑目,一根凤凰簪魂断少年时,凤凰簪是娘娘您一人所有,不是你,还有谁!”
他呼啦一下转身,单手伸直上天,悲愤大呼,“皇上!天理昭昭,日月可鉴,祸乱宫闱的人,不是衣妃,还会有谁!”
“此事未必!”
湿漉燥闷的水汽中,寒冷的男嗓骤然切入。
殿外一位中年男子匆匆赶来,蓝衣皂靴,面上带着铁石般的肃立,看上去,就像一个铁石浇筑出来的人像。
慕容尚河和叶兆仑看到他,面色微微扭曲。
沈络修长的指尖交叠,侧头靠在椅背上,漫然懒懒露出雨洗桃花一点似的艳色红唇, 低首轻轻抚摸着腕上金粉细细镂着的纹路,富丽的龙纹一层一层炫丽浮动在衣底,接天连地,唇边笑意不明。
叶兆仑强颜欢笑,拱手抱拳,“范提刑大人。”
刑部的第一提刑官於君前失礼过後,转身,两根指头揭起楼清月尸身上覆盖的薄薄白布,仔细在伤口处检视一番後,轻轻放回去。
“陛下,”提刑官仰起头,铁铸一般的脸上毫无表情,声音中带着暗狱寒铁中磨洗的冷血和权威,“楼常在的死因不是这根发簪,她是窒息而死。”
“范大人,你这话是什麽意思!?”叶子衿的声音宛若脱轨的滑索,骤然飙高到一个尖利的音域。
“臣的意思就是,楼常在不是被簪子扎死,而是被人闷死的。”提刑官淡淡的说。
范提刑官不知道在刑部大牢审过多少冤案,见微知着,眼锐利如刀,任何细微的不妥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各种死状更是烂熟於心,
“虽然楼小主的颈子上扎着簪子,但是那伤口已然发紫,血流滞涩,如果真的是被簪子扎死的,小主至少要喷溅出三倍於此的鲜血。所以,这根簪子,是楼常在死後被扎进去的。而楼常在口鼻青黑,五指痉挛,眼珠暴突,一看就是窒息而死。”
整个大殿仿佛被投炸了一颗雷火弹,无数私语乍起,几个御史大夫连连互递眼色,惊疑不定。
慕容尚河微微垂下眼皮,虽然神色微沈,但究竟没有太多惊慌。
“是麽?”慕容尚河淡淡展眉,“或许是衣妃先闷死了楼常在,却又怕她没死透,再扎上一根簪子呢?”
“窒息而死的人气力极大,以衣妃娘娘的身量怕是制不住拼命挣扎的楼常在,”
范提刑官转向江采衣,“娘娘,可否让人检视一下您的手臂?若真是衣妃闷死楼常在,身上必然留下挣扎之人抓挠的痕迹。”
嘉宁连忙说道,“我们娘娘才更衣过,身上并无一丝抓痕。”
“如此,凶手便很难说是衣妃娘娘了。”范提刑官淡淡点头,“无论是闷死还是扎死,如果当场的只有衣妃娘娘一个人,单凭她,绝不可能毫发无伤的做到。”
叶子衿和慕容千凤脸色极其难看,慕容千凤原本仿佛雨露滋润过的娇艳脸色寸寸颓败下去,高高云鬓上的怒放芍药衬得她的脸色愈加苍倦,似是褪色的胭脂残粉。
叶兆仑的眼珠左右移动,慕容尚河轻轻咳了一声,开口,“既然此案存疑,那麽为了打消众人的顾虑,就暂且详查一番────”
话语未竟,一青衣内监跌进大殿,後脑的发簪都因为动作过於剧烈而散落开,
“皇上,各位大人!方才宫外传来消息,楼常在的父亲楼知府大人得知小主殒命,一头撞死在午门刑台的御柱上了!当场毙命!”
说罢内监递上一方白绢,上以鲜血书写出一行殷红狰狞的狂草
────吾女大冤,吾今日以死明志,恭请圣上以凶妃命偿,瞑天下士子目!
此物一处,高阔的大殿阴冷无涯,静得连一片花叶飘落的声响都清清楚楚,每个人都探询着帝王的神色,几个御史大夫甚至愤怒的直起身来!
趴在姊姊身躯上哀泣的绘筝身躯一动,似乎轻轻的颤抖了一下,然後一口鲜血喷洒上白绢,昂起小巧下颚,茫茫然的目光看向那方顶在内监手掌上的血书。
“处死妖妃……处死妖妃……”
私语声越来越大,大的仿佛是一道洪流,从叶兆仑、御史大夫、慕容尚河一侧爆发开来,以惊人的速度在空气中增长,人人端正衣冠堵在大殿门口,那一方血染的白绢,像是高扬的旗帜,带着重重的腥味在风中飘飞。
────士以死谏!
死谏,压不住的死谏,士大夫们最重要也是最辉煌的一项权利。
死谏一出,天下瞩目。
国无常刑,三品士,光天化日血溅刑台御柱,上呼御座,无论如何,皇帝必须给出一个交代!
案情虽然扑朔迷离,但是天下人不在现场,没有人能够像范提刑官一样细细分析来龙去脉,在楼知府的疾呼之下,所有人都会知道楼清月冤死於禁宫,江采衣的名声也会狼藉不堪,任何的解释都苍白无力。
死谏一出,这件事朝廷必须迅速给出处理结果,无论范提刑官给出的疑点有多少,江采衣都是不容置疑的第一嫌疑人!
皇上就算想要慢慢调查,满朝文武也不会给他时间慢慢调查,天下人也不会给他时间慢慢调查!
楼知府,是他寄放在叶家的一招棋,他一定会死,而且横死。
慕容尚河以楼家全族性命作威胁,楼知府明知女儿含冤而死也不能拒绝,只能依言赴死,换的楼家满门安宁。
慕容尚河缓缓挑高唇角,白眉下粼粼光波冷血而沈重,目光穿过阴冷殿堂中透明的空气,和御座上的帝王轻轻交接。
皇上,你且如何收场!
作家的话:
如何,我更得快吧?
所以都别急,很快就能吃上肉
☆、萤火 七
雍合殿异样安静。
慕容尚河疾呼之后,尾音未消,馀威犹在,在空气中盘亘著疾厉的波动。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连呼吸声都克制的分外小心,恍若一座座凝住的石雕。
彼时雨水未干,挂在碧绿角簷的水珠次第掉落冰凉的玉阶,掉落在楼清月覆面的白布上,透湿开带著深红色血迹的水纹。
沉络垂著睫毛,密密柔长,在面上投射下纤毫毕现的阴影,让慕容尚河难以看清他的神情。
他侧身倚在五爪龙蟠牡丹团刻紫檀椅上,左手侧是一方鹰爪漆案,案上一隻汝窑青瓷无纹雪色瑶萝花觚盆裡,一觚清浅的水,插著几支心裁而下,鲜豔娆红的豔烈石榴,开苞吐绽,不胜炫目。
花开的很好,只是在无根的清水中这样养著,虽然怒放鲜豔,却活不了几日。
沉络的左手搭在案几上,缓缓点动。他的手指生的玉白修长,指尖处是比女子蔻丹更加鲜豔魅惑的红。案几是上好的沉梨木,那漆色乌透发紫,色泽如暗玉一般,看上去,直让人难以错开目光。
指头点动的动作不紧不慢,从容不迫。
慕容尚河、叶兆仑等人耐不住,眼珠子都忍不住随著他指头的动作上上下下。
气氛骤然变得很干。
纵然慕容尚河老辣如此,脸皮也在皇帝如此从容的动作前出现了一丝丝的龟裂,他动了动身体,只觉得背脊和衣裳摩擦出一片焦燥灼热。
楼知府触柱自尽,这巴掌就算抽到皇家的脸面上了。
慕容家出面,叶家出面,江家出面,御史大夫们也有几个出面,这就相当于一个小规模的上谏,皇上除非自己名声不想要了,否则,今日江采衣必死。然而……看皇上的神色,怎么似乎一点怒气或惊痛也无?
年轻的天子半斜靠在椅侧,意态閒雅,暗影交织的衣袖缓缓垂落,有流云的清浅姿态,许久,才停止敲击身侧的玄漆木案。
漆黑的豔丽凤眸微微眯细,沉络眉眼间浮现那么一丝奇妙的笑意痕迹,“戏都演完了?”
然后他举手压下慕容尚河欲起身争辩的势头,注视著慕容尚河,语调似十分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