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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有人轻声道:“来了,来了……”所有的人都转过头去,随即无一例外呆住。
艳阳当头,一位雪衣佳人莲步轻移,从萋萋芳草丛中,灼灼桃花云下,姗姗而来。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显得美丽,脸上呈现一种宁静而祥和的光辉。
她已不是人间的绝色,而是九天上的仙子,雪峰上的圣女。她就那么随随便便地走来,但那绝代的风华已让人不敢逼视。她径直走到那株老桃树下,踏上红毡,目光淡淡地扫了众人一眼。有人竟被这淡淡的一眼扫去了魂魄,低下头去不敢与她目光碰视。
人人都清楚,这个花溅泪绝非假的,只因纵有人扮得了她的容貌,但她那无可比拟的风神与气质是谁也假扮不来。
她持壶在手,平静地道:“今天是三月十七,现在也正是午时三刻。蒙幻月宫主恩赐我一壶”绝情酒“。现在先请百草门门主证明给大家看,这壶中装的便是号称毒中之王的”绝情酒“!”
绝情酒,毒中之王,只有幻月宫主会配。中者无药可解,死后尸身经久不腐。人们久仰其名,自是谁都想见识见识。花溅泪跪坐红毡上,手腕轻抬,壶嘴上便倾出一股鲜红色的液体来。酒香四溢,芬芳醉人。转手将酒杯递于百草门门主童一凤。
童一凤看了那酒,就鼻一嗅,道:“不错,这正是绝情酒。”一招手,一名弟子牵过来一条大狼狗。她用右手食指轻沾了一下杯中酒,朝那狗口中轻轻一弹。那狗轻轻吠了一声,毫无异样。过了一会儿,却慢慢瘫倒在地,逐渐一动不动。只一滴酒入口,这狗便悄无声息地倒毙。
酒已验过,花溅泪微微一笑,接过了玉杯。在场诸人顿时屏住了呼吸。萧威海魁梧的身躯也不禁微微颤抖,将脸转向了一边。心中暗道,他,可能赶来?他赶来后,面对如此场面,情何以堪?
此刻,萧雨飞衣衫都已被树枝挂破,头发也散了,正全速奔往葬花溪。若是他去迟了,花溅泪已死,他会怎样?他不知道,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脑中一片混乱,只是全速狂奔……
花溅泪已端起了玉杯。玉杯晶莹剔透,衬得鲜红如相思子的酒,更是异样的诱人的美。酒香四溢,只一闻便已可醉人。多么美的酒,多么香的酒,但这最美、最香的酒却正是世上最毒的酒。这本是她亲手配制的绝情酒,她这是第一次配这种酒,也是第一次准备用它来毒杀人,而这人却是她自己。
她眼中似已有泪将零落。一只杜鹃鸟从头上掠过,不停地呼唤:“归来吧……归来吧……”
“唉,你还等什么?他不会来了,你又何必苦苦等待?难道与他此时相见,他会肠断,你就不心碎了么?你双眼一闭就此而去,留下他孤独苟活世间,谁来与他哭相和?”她嘴角浮着淡淡的笑意,心中却是热泪奔流。
所有的人都静静地凝视着她。她终于轻抬手腕,将杯中酒慢慢喝了下去。
酒已干,杯已空。一切往事俱化烟,无数希翼已成梦。
“我死的时候,要死在你的怀里……我不要棺材,也不要坟墓。你一定要把我抱上断魂崖,埋在那块大青石旁的老梅树下,让它吸取我的血肉精华而开放,你闻着那梅香,便是我身上的香了,你见那梅花开,便是我在对你笑了……”
花溅泪拢拢额前秀发,揭去沉香琴上的轻纱,旁若无人地弹起了“长相思”。她从未有哪一次弹得有今日这般好,脑中已一片空灵。琴音如低语,讲叙着一个曲折动人的故事。
初时,琴音悠悠,悦耳动人。就如一个少女在不懂情为何物时的天真烂漫;继而,琴音一转,听起来欢快,却又带着一丝含蓄与矜持。宛如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忽然遇到了一个令她心动的英俊少年——人人都已被这美妙的琴音吸引住,沉溺于那如倾如诉,如描如绘的旋律中去。
小酒店、大白马,顽皮的春衫少女,被戏弄的雪衣少年——一年前的往事,清晰如昨。琴音更缓,脉脉含情。如燕儿在檐下私语,蝴蝶于花间嬉戏。那叮咚的溪水,飘零的落花,互换信物时的欲语还休……
花溅泪忘情地弹着,神情详和,已入无人之境,手指只是随着感觉去拔动那一根根琴弦,但却弹出了至情。众人心神俱醉,各自随着琴音去幻想自己那曾有过的往事。琴音忽然一变!迅急有奔雷之势,猛烈夹杀伐之声,就似那风云突起天突变,雨打残花春成伤。黄山无名寺中厄运忽降,西子湖上劳燕分飞……
节奏忽然又缓了下来,充满了无可奈何的感慨。那醉中低歌,那绝情一剑……
逐渐,琴音变得凄美而缠绵、悱恻动人,不少人泪眼已朦胧,一颗心似被无形的手揉捏着。最后,琴音又缓缓平静下来,似一粒石子投入水中,暂起波澜后又归于平静;似少女的裙角拂过草丛,留下一路幽香隐隐;似一缕歌声逐渐变得缈茫,似落花无声飘零水上……
所有的人都已完全沉浸在了琴音中,哪怕不谱音律之人也听得痴了。各人都有各自的伤心事,此时被琴音触动,竟引起了共鸣。
琴音越来越慢,越来越低沉,几乎已虚缈不可闻。最后,只听“铮”的一声,花溅泪右手食指轻轻划过第一弦,弦断了!又是“铮”的一声,第二根琴弦也已断。她的纤纤食指依次缓慢地划过那根根琴弦,七弦俱断。
曲终了,弦断了,花谢了,梦破了。她呆呆跪坐树下,任飘零的落花飞满一身,神色有说不出的寂寞与萧索。他还没来。难道,这今生最后一个愿望,也不能实现?
众人都无言,花落也无声。连风也似通了人性,一入桃林,立刻变得轻柔起来,只轻轻拂过,不敢惊忧这伤宁静。
静,静,太静!幽寂得使人血都变冷。
忽听一声长啸,摧人心肝,“语儿”!灼灼红云之上,一条白影疾掠而来,不偏不倚落在她面前。双眼瞬间泪水充盈,此时她纵想控制住自己,又怎能办到?他含泪微笑着,低声道:“语儿!这一次,我总算没有来迟。”长长吐出一口气,举步向她走来。她轻轻摇首:“不,你错了……你已来迟,迟了一步!”目光移向那已七弦俱断的沉香琴,他也不由自主地随着瞧了过去。“我已喝了”绝情酒!“
“什么?”萧雨飞脸色惨变,猛地抓住她双肩,颤声道:“我不信!语儿,你不要骗我,不要吓我!”
花溅泪笑了笑,想说话,人却已软软歪倒。萧雨飞心胆俱裂,肝肠寸断,猛地将她揽在怀里,抱得紧紧的。此时胸中纵有万语千言,却叫他怎生诉说?花溅泪无力地偎依在他怀里,满面幸福之色:“云飘,我终于又见到你了,终于又可以躺在你的怀里……上天待我真是不薄,让我还能再见你一面,我已很满足!”她从怀中取出一方写有字的丝绢放进他怀里,柔声道:“我这还有东西送你,你留着慢慢儿看。”
萧雨飞目中已泛起泪雾,喉头剧痛,不能言语。花溅泪轻声道:“你,你可还记得要怎样葬我?”他已不能回答,只拼命点头。
花溅泪微笑道:“我还给你的相思剑,你还可以再送我一次么——这一次,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不会再用来伤害你……”
萧雨飞抽出一只手取出那柄相思剑放在她身上,拿起她的手去轻抚那冰凉的剑锋。一滴泪滴落在她脸上,接着又是一滴。滚烫的泪,成串落下,将她灼伤。
花溅泪伸出瘦削的手指,慢慢拭去他眼中的泪,柔声道:“记着我们的生死约定,我要你好好地活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如一缕轻烟散逸。
桃花开得正艳,但在盛开的同时,它就已在凋零。葬花溪中落红无数,那瓣瓣桃花都不是桃花,点点滴滴都是相思血泪。
萧雨飞已恍然不知身在何处,甚至已不知还有身。暖阳当头,眼前却漆黑一片。泪已干,心已死,情已绝,意已灰。风流云散矣,地老天也荒。
他抱着她,缓缓站了起来,一步步向桃林外走去,走向断魂崖。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很清楚,就如刀刻于心上,抹不去,忘不掉。
他莫非要殉情?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远远跟在后面。渐渐已至断魂崖下,萧雨飞蓦地止步,回转身来,一字字道:“谁若再跟来,休怪我剑下无情!”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崖上走去。
没有人跟上去,每个人都自觉地站在了崖下。只适才他那一声长啸和那疾掠的身影,就知道他之武功,今非昔比,何况现在他正是含愤待发,在场诸人,无人能敌。
崖下桃花已开,崖顶仍积雪未化,晚梅开得正艳。萧雨飞抱着花溅泪慢慢地走了上来,身后留下一串孤单的脚印。那脚印便似一根线,串连着一连串的回忆……
“我刚才救了你,你不但未谢我,还举起你那臭拳头吓唬人……”一年前与她初次相见的情景又在脑中浮现。她曾那样地捉弄过他,他曾是那样又气又急,后来每一回想便觉甜蜜无比,而如今那一幕却是他心中再也碰触不得的角落。
看着那巨石上四个大字“一生一世”,萧雨飞忽然纵声大笑。原来要想“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并不由你自己所想。他与她的一生一世,注定只能是天上人间,永不相见。笑声中泪水如洪水决堤倾泄而下:“苍天,苍天,你为何这般欺我?”
寒风疾掠,将他热泪吹干。他在那老梅树下跪下,跪在冰冷的雪地上,低头凝视怀中的人儿。她依然面色如生,宛如熟睡一般。她的魂魄现在何处?可已至奈何桥,正被孟婆逼着喝那忘却茶汤?一时恨不能立时举剑自刎,好马上奔赴黄泉寻她。但他对她的承诺总未能做到,她最看重的这生死约定说什么也要遵守。
他喃喃低语:“语儿,傻语儿……你为何一定要逼我遵守那生死约定?你不知我心里永远都只有你一个么?”用双手在那株老梅树下挖了一个深深的坑。轻轻抱起她,小心翼翼地放入深坑,将相思剑放在她身旁。在他心中,这相思剑便是他的化身,已随她而去。双手颤抖,却怎么也不忍住她身上洒落一捧泥土。
终于,他咬了咬牙,心一横,从怀中取出那方写着“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的丝绢,盖在她脸上,捧起一捧夹杂着雪的泥土洒落她身。飞快地,一捧又一捧地洒落。他只怕洒慢了,再捱下去,便会疯狂。可才只洒了十余下,便再难以为继。这几日来,他日夜奔行,几乎没有片刻休息,早已耗尽精力,眼见她的身子正慢慢被泥土掩去,悲伤排山倒海般袭来,脑中一阵昏眩,便再也不省人事。
等他醒来,才发现自己仍在那雪地里,天色却已黑了,玉兔东升。他猛然发现,眼前的深坑已被填平,树身上刻着“花溅泪之墓”五个字。她,竟不知已被谁悄悄葬好了。
他大吃一惊,浑身冰凉,脑中一片空白。就这样永别了?从此便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不能得见?茫然四顾,却见雪崖之上,除了他自己的影子,就连一个影儿也无,茫茫雪地上也无一个脚印。是谁?谁来过了?知他不忍,帮他葬了她?来人轻功如此之高,莫不是白无迹?
他颓然跌坐雪地,已无力思想。也不知呆呆地坐了多久,才反腕拨出了断肠剑,在那树身上的“花溅泪之墓”前加刻了两个字“爱妻”。在梅树下又伫立了一会儿,一狠心,猛地转身,大步朝崖下行去,再没回头。在他身后,梅花在凋零,落于雪地,犹如颗颗红泪。月光下,冷风中,似有人在浅吟低唱:“梅花,梅花……
盛开在白雪茫茫的断魂崖花开花落人去人来把一番番难偿的情债惹下梅花,梅花……
既然已开又何必凋零既会凋零又何必开花落英菲菲铺就胭脂般的地毯睡美人长眠在这相思的树下只留下永久的清香浮于天地只留下温馨的回忆陪伴日后悠悠的似水年华梅花,梅花……
萧雨飞慢慢走下崖来,忽然怔住。
崖下站满了人,不仅宋问心,李啸天,萧威海,欧阳绿珠,在等着他,就连风残云,桃花公子等人也在,各门各派的人大多都在崖下相候,只是各自的目的不同。
此时,萧威海见他平安下来,终于松了口气。萧雨飞淡淡笑了笑,朝众人一抱拳,深深鞠了一躬,什么话也未说,径直朝冷香宫而去。回到冷香小筑,轻轻推开那扇熟悉的门,却见李思卿已在等着他,桌上放着一个小巧的酒壶与一个玲珑的玉杯。
李思卿道:“这壶中盛的就是绝情酒!”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