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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慧!”听着文慧的声音愈来愈高,内容愈来愈不堪,明顾夕颜推开书房的门喝出声来。
方才还说笑无忌的佣人们立马作了鸟兽散,外面一时间静了下来,明顾夕颜将书撂到桌子上,自己拉出椅子坐了。
四周寂籁无声,良久,才有衣物悉悉索索的摩擦声渐近,文慧悠闲地迈着细碎的步子踱到门口,漫不经心地问:“少奶奶有事吩咐?”
“你过来。”明顾夕颜语气倒还算温和,只是她的脸隐没在黑暗中,只看到极黑极亮的一双眼睛。
文慧被她看得心里有些发毛,但料来她又不会对自己怎么样,于是心下稍安,忝着脸上前几步。
还没站稳,冷不防眼前一黑,就狠狠挨了一下,又快又重,脸被打得偏过去,五个指印清晰地浮了上来,火辣辣地痛,她吃惊地捂住脸呆在原地——平素相处,明顾夕颜并不是刻薄的人,不想动起手来,竟是毫不留情。
“我再不济,也不需要你来嚼舌头。”明顾夕颜冷笑一声,留了文慧在原地推门出去。
文慧捂着脸,心中暗
自诅咒:这般的狂——这般的狂,又能狂到几时?
心中准备了千句万句污言秽语,还没正式开骂,忽然听到门口一阵引擎声,管家老李笑道:“真是谢谢蒋先生送少爷回家。”
文慧突然觉得腿也软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明顾夕颜离开书房的时候,恰巧碰上蒋百里和易副官扶了明清远回来。
她下楼去迎,便看到一名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扶着满身酒气的明清远,他有些谢顶,双耳也生得极大,一双眼睛闪着智慧的光芒,这是一幅让人见了便难以忘却的相貌。
明顾夕颜有些歉意地同蒋百里说:“真是麻烦您了,请问先生是?”
“不必理会我是谁。”蒋百里只是意味深长,“明夫人,我知道你们最近在冷战,我只想说一句,退一步海阔天空。”
“清远……他……”
“是我灌醉了他。”蒋百里笑道,“走了,走了,把空间留给你们。”
像是照应蒋百里的话,明清远趴在她的肩上,睁大了眼可怜兮兮地看她:“嗯……是啊……到后来我都伏在桌子上……伏在桌子上他还撬开我的嘴往里灌……说什么要我冷静……”
明顾夕颜望了一眼蒋百里的背影,没好气地推开他:“你看看你自己都喝成什么样了?整日花天酒地不思进取。”
一下子用力过大,明清远软趴趴地倒在沙发上,歪着脑袋看她:“呵,我居然娶了个悍妇……那个谁……对了,是王导的妻子曹氏……她带着十几个仆妇操着菜刀当街就想砍王导……幸亏王导跑得快,否则东晋就少了一名贤相了……我说……你可别像她一样……”
“那也是因为王导在外面找了小妾。”明顾夕颜骂了句狼心狗肺,招来佣人扶他上楼。
老李立即过来扶着明清远跌跌撞撞地上楼,真是要命,他居然在上了一半楼梯的时候回过头来璨然一笑,这样温柔的眼神,就像是古代志怪小说中龙蟠蛟跃的碧水深潭,冬日里结了冰,一脚踏上,一声“咔嚓”的轻响,便踏陷了冰,身子一点一点沉入潭中。
爱太沉醉,她早溺了进去。
佛家有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是她根本就看不到岸,也根本就不想看到岸。
终还是念着他的好,明顾夕颜取好毛巾,端了盆热水上楼想为他擦洗。
明清远早就已经躺在床上闭着眼睡了,一张纯洁而无害的睡颜。
无害?
哼,身上还是卡其布军装,连衣服都不晓得换一件,就会折磨人。
她把盆端到床边,拧好毛巾,正趴在床上帮他擦脸,他却突然睁了眼,一个翻身就压到她身上,辛辣的酒味扑面而来。
一时间脑子里空白一片,毛巾落到地上,停了心跳也停了呼吸,炙热的吻蛮横的侵占唇舌,火一
样的刺激。
沙漏流逝,时间悄然转过一格,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悲哀,该质问还是该沉默。
他吻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如攻城掠地,一寸一寸都不愿放过,这样烈的酒味,如火焰燃烧,烧得她火辣辣的难受。
“你醉了。”明顾夕颜用力推开他。
“我没醉!”她居然反抗他?学什么三贞九烈?明清远定定地盯住她,直到纯白的面容飞上两抹绯红。
明顾夕颜没好气:“你外面的女人不是多得是吗?为什么要来找我?”
“我去外面找女人就不可以?”为什么她总是用一颦一笑娇嗔轻啐来扰乱自己的的心神?明清远冷哼一声,“那你为什么就可以背着我和别人眉来眼去?你为什么就要给我扣一顶绿帽子?”
“我几时给你扣绿帽子了?”他倒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么?更何况,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前天和昨天,你就没和那个叫程雪的人幽会?”明清远紧紧箍住她的手臂。
醉了多好,醉了,就可以把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
窗外依旧雨丝纷飞,暗的夜里没有月光,没有星光,连他的眼都是黯的。是,黯然,黯然如东风无力百花残,黯然如碧海青天夜夜心。
“你怎么净往歪处想?”明顾夕颜又好气又好笑,“我同程雪只是偶然碰到,他说他要去旅顺,我便去送他一程。”
“你不知道他来上海是为了什么事吗?”
“他又不是我丈夫,关心他的来意做什么?”
“当真?”他的眼睛亮起来。
“自然是真的。”明顾夕颜啐一口,“我早就认定了你。”
只一句话,如霓裳羽衣,如仙月风飘,恍惚间目光之所及处都亮了起来,幼时读《一千零一夜》,里面形容女子容颜时总是说像月光一样可爱,那时总是疑惑,现在看来,面前的女子如花容颜如月貌美,嗯,果然有些道理。
似是明白什么,她试探着问他:“别告诉我说你在外面找女人是因为和我赌气,是嫉妒。”
“是,我嫉妒。”借着没缓过来的酒劲,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我嫉妒的不得了,看到你和别的男人多说一句话我心里就酸得很,你爱的人根本就不是我,我已经委屈得太久了,我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明顾夕颜默默听他说,直到他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明清远别过头去。
“我爱的当然是你,难道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你吗?”她笑吟吟道,“好啦,我原谅你了,话说回来,你也真是,当初在北平的时候你还同我说要多和同学交往……”
“别提在北平的往事。”他打断她的话,抚着她的长发轻叹,“夕颜……夕颜…
…我心中的信念快要崩溃了……怎么办?”
这样轻的话语,如在烟雨时节的江南小镇,应是微凉的天气,撑一把油纸伞走过小巷,雨打花树,坠落了一地浅白色的花。
她知晓他最近事务繁忙,累得要命,于是柔声安慰道:“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心中的信念,我在你身后支持你。”
“不要放弃吗?”他终于心满意足地睡着了,还握着她的左手。
明顾夕颜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替他擦洗后,离开他预备去关灯。黄的灯光照见公子如玉,亦照见他微蹙的眉,清愁缱绻。
一川烟柳,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不知他正在做着什么噩梦,额上冷汗涔涔,手紧紧地攥着被角,低声地嘀咕了一句什么,听起来似乎是——哥?
作者有话要说:嗯,以少帅的个性,不喝醉是不会说真话的,所以就让蒋百里把他往死里灌,XD……
喝酒的时候蒋百里说他有个表侄叫查良镛,今年虽不过十三岁,却文采斐然,他日必成大器。这个查良镛就是金庸,没错,他就是金庸。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后面少帅和金庸应该有一场对手戏,少帅说,哎呀,我很喜欢你的书。金庸说,哎呀,我表叔经常提起你,然后两个人一起讨论《天龙八部》和《笑傲江湖》……
好吧,我狗血了……
☆、第十九章 一生长共月亏盈
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震——哥?
从未听他提起过自己有过什么哥哥,定是听错了。可是不知为何,这样安慰自己的时候,心跳得这样乱,整个人慌得要命。
她熄了灯,抬手的时候还是很痛,不必看,她也知道那天他留自己身上的瘀痕未褪——虽痛,心里却是丝丝的甜。
躺到床上,明顾夕颜在沉沉的暗夜中侧过头看着明清远的睡颜,这样好看的一张脸,偏生剑眉微蹙,看上去萧索和寂寥,无限清愁的样子。
就好像是凉如水的夜里,冷月如霜,寂寥的星星被随意撒了一把,偶然间有流星滑落,它的轨迹同恒星的轨迹在瞬间交汇,却又在瞬间无从寻觅,只余下恒星孤零零的在那里。
他出生簪缨世家,是贵胄公子,众人仰之弥高,可是为什么每每在夜阑无人的时候,他总是会落寞至斯?
她轻叹着抚平他的眉,这样,他看上去柔和安静了许多。接着,她又抚上他的头发,这样黑而硬的头发,扎在手上甚至微微有些痛,不似她的头发,又软又细。
他总是喜欢把下巴枕到她肩膀上,笑嘻嘻地伸手把一缕一缕的发丝拢在指尖,他笑着道:“这般的长,怎么打理?无怪人们常说三千青丝惹了三千烦恼。”
怎么会惹了三千烦恼呢?女为悦己者容,传说三国时曹丕的皇后甄氏每日都花许多时间来打弄头发,巧夺天工,从来不重复。
青丝收束在手中,应是满心的欢喜,一如湖面上涨满了的帆。
江南的春日雨极多,没完没了的淅淅沥沥,只好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极静极静的夜里只听得到潺潺的雨声和明清远均匀的呼吸声,她安慰自己,何必去奢求太多?这就是天长地久。
明顾夕颜轻轻地同他说:“晚安。”
不问,不代表不去想,又是一个乱梦频频的夜,竟又梦到两个明清远。左边那个笑容温和,他将她的手轻轻放到自己的手心:“夕颜,我是雪笠。”右边那个则狠狠箍紧她另一只手的手腕,捏得她骨节“格格”作响,不必看,也知必是青紫一片。他恶狠狠道:“你别妄想离间我们的关系!”
这一句话,似在对他说,又似在对她。
明顾夕颜心中惊惧万分,想逃,又逃不脱。
将醒未醒之际,似乎有人在自己的额上吻了一下,这样熟悉的味道,好像有淡淡的薄荷味,她知道是明清远醒了。
天大概就要亮了,明清远起得极早,每日早晨去巡查早课之前总喜欢逗她,或是轻轻啃咬她的耳坠,或是吻她的额,她的眉,她的唇,非得要
等到她不耐烦地赶他走才肯离开。
明顾夕颜装作依旧熟睡的样子,贪恋他的温柔。
一阵热息拂过脸畔,或许是低低的一句话,又或许,是浅的一声叹。
终于,他离开了她。
周玉堂是这日下午赶回上海的,板垣征四郎和石原莞尔下落不明,王若飞在港口被共Chan党人营救出去,只余了程雪被押回来。
春雨绵绵,若明若暗的光影掠过天际,窗外的景象在朦朦胧胧的光影中浑然便是一片。明清远望向窗外的时候,那些被雨打落的梨花便映在幽深的眼睛里,他看了许久,方才漫不经心地说:“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处置你?”
并不十分严厉的口吻,倒似是询问。
周玉堂倒是敢做敢当:“未遵从您的命令而自作主张,这是一过;太过轻敌折损了一个兄弟,这是二过,押送犯人回来时少了一个人,这是三过。少帅,我自愿连降三级。”
“发现共Fei和日本人的来往,这是一功;将共Fei与日本人的协定传过来,这是二功;逮捕程雪,这是三功。功过相抵,这些事都算了吧。”明清远忽然笑了,如花,如流霞,极漂亮的一抹笑,他低下头解开了左边袖口上的第一粒纽扣,理平袖子后又扣上,“周玉堂,我们马上一起去见见程雪。易副官,你把《申报》的记者也给我叫来。”
周玉堂有些疑惑:“少帅要亲自审他?”
明清远抬起头,唇边浮起一个阴晴难辨的笑:“自然是。”
才走到监狱入口,便有一股酸腐气味扑面而来,愈往深处走,就愈幽暗,幽暗得连光都照不进来。
最深处的牢房里有一人躺在那里,浅灰色的衣服上已经有鞭子抽过的痕迹,血在衣上洇开大片。
“开门。”明清远淡淡吩咐。
狱官立即屁颠屁颠地上前开了门,而后恭恭敬敬地退到明清远身后。
程雪抬起头,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
“说吧,你们同日本人签订协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明清远懒懒地扫了程雪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