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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嫂奉上来三杯花旗参茶,其中一杯给了苏婀娜,她接过后点个头说了句“谢谢”,微抿了一口放下。
明太太瞧她端茶揭盖的姿势,又多了几分赞许,看样子她的家教倒是不错,愈看愈满意,尤其是在与明清远先前带回来的那些女友进行了对比。明太太拉了苏婀娜的手问:“苏小姐家中的还有什么人?”
苏婀娜微微低下头:“家母去得早,家父也已经在数年前亡故了。”
明太太伸手将明清远的手拉过来覆上苏婀娜的手:“她举目无亲,你以后可要好好待她。”
竟有几分同情的意味。
明清远笑意盈盈地保证:“妈,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苏婀娜有些羞:“伯母,我上去将行李整理一下。”
直到苏婀娜上了楼,明清远才淡淡地问:“妈,大哥现在怎么样了?”
“还不是老样子?想起从前你和他一起踢球,现在他却……”明太太只说了一句,便泪流满面,取了手绢拭着泪。
明清远安慰了母亲几句,站起来理了理衣裳:“我去看看大哥,苏小姐若是问,你便说我去散步。”
“清远……”
“妈,放心,我很快回来。”他俯□轻轻地吻了一下明太太的额头。
明清远对于仁济医院已是熟门熟路,他进了一个病房,拉了一把椅子在病床前静静地坐着。
极静极静的夜,灯色昏暗,似乎能照见漫长的一生,荒芜如是,苍凉如是。
灯光照着病床上的年轻男子,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消瘦异常。他同明清远,是一模一样的两张脸,相对宛若镜照,可是明清远生龙活虎,他却只能躺在这里。
“我遇见她了。”略一犹豫,明清远还是伸手抚摸他的手,顺着他扎满了针眼的蓝色静脉一路抚摸。
他却不觉,只是昏睡
。
那一枪贯脑而入,他虽侥幸活下,却只能永远是这个样子。
他的呼吸很轻很慢,没有肠蠕动,不需任何食物的摄入,每日靠葡萄糖来维持生命所需。此时他的身体,没有任何杂质,如初生儿一般纯净。英挺的眉毛微微地皱着,也许是因为病痛,又也许……是在不醒的梦魇里挣扎着,不想离开这个世界……
“大哥,是她的父亲害死了爸,又是她害得你变成了这个样子。”明清远的眼眸幽暗,极深,极深,那些岁月的光影,一重又一重地掠过,渺渺茫茫的,像山间的风。他一字字道,“哥,你所受的伤害,我一定会以十倍加诸于她,一定。”
地下铺了厚厚的羊毛地毯,一脚踏上去,直陷到脚踝,有种诡异的美感。房间里是法式的装修,墙上有着浅蓝色的靡丽图腾,落地窗前垂着华丽的天鹅绒窗帘,连沙发上都是堆金锦绣。
明太太说他出去散步,苏婀娜想,他本是上海人,定然不会迷路,何必为他忧心呢?
推开了落地长窗,外面是一个露台。
已是冬天了,天上只有寥寥的几点寒星,落到人间,只余下疏疏的几缕星辉。
有风吹过,花叶枝木簌簌作响,这般的急,这般的厉。风卷裙裾有些冷,苏婀娜不得不裹紧了罩在旗袍外的呢子绒大衣。
放眼望去,尽是一幢一幢的花园洋房,重重院落,森森的钢筋水泥树林。可是同样是上海,撕开表面上的铅华满地,十里洋场外的许多人都是食不裹腹居无定所。
组织里说:资本主义制度是有各种弊病的,在资本家日益富裕的同时,工农的生活日益贫穷。
法国有里昂工人运动和巴黎公社,英国有宪章运动,德国有西里西亚工人起义,尽管斗争都失败了,但大部分的工农已经觉醒。
幸之又幸,西元一九一七年有苏联的十月革命珠玉在前。所以,腐朽的资本主义必将被新生的共产主义推翻,彼时将没有资本家没有地主,红色遍染大地,全国的工农都将被解放,老百姓们箪食壶浆,热情迎接工农红军的到来……
“这么冷还站在外面?”有人从后面拥她入怀,温热的气体拂过脸庞,微微地痒,“在想什么心事?”
暗沉沉的,天上的月色有点发红,像是一抹胭脂沾了水,洇然化作成片的红。
看样子明天应该要下雨了吧。
“你回来了。”苏婀娜侧头看着明清远。
四目相对,两张脸的距离极近极近,眼里都只映了对方的影。淡淡的星光下似乎有一种天长地久的错觉,
仿佛整个世界只余了他和她。
“在想什么?”他呵一口气,空气中有濛濛的白。
“你为什么会想到要联共抗日?”
“国难当头,自然应该先对付小日本。”他说得倒似真。
明清远自然知晓,或者说是谁不知道共Chan党发动的都是些三代五代的中下贫民?
人要穷就越容易革命,就越容易造反。这些来自最底层的老百姓,文化素质很低,思维方式是直线式的,同所谓的爱国学生一般,只想一点,不计其余,共Fei只一句资本主义万恶,只一句要解放被奴役的人们,便激起极大的风浪。
若不打个“联共抗日”的招牌,他们岂不先在窝里就反了?
她轻轻地说:“全国人民都在水深火热之中,明家可能捐些东西出去?”
“你既然说了,我自然办到,明天就去教会。”明清远的唇轻点了一下她的脸颊,“顺便,去看一下我们在哪家教堂订婚。”
“别瞎说,去睡觉吧。”苏婀娜连忙从他的怀抱里挣脱。
明清远似笑非笑地看她:“只有一张床,你可别霸王硬上弓。”
苏婀娜瞪了他一眼,直接拉了灯。
半夜里,她觉得他冰冷的手抚在自己的脸颊上,纤细修长的手因握惯了枪,有几个晶亮的茧。苏婀娜想将他的手拿到被窝里,却听到他低低地唤一句:“夕颜。”
“夕颜?”她被他的话惊得睡意全无,却又不敢动。
“夕颜,我很想你。我知道你恨着我,恨我杀了你的父亲,恨不得将我杀了泄愤……当年,实属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明清远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翻了个身,“知道吗?我在南京遇到一个同你长得一样的女人,我几乎把她当作了你……”
沉寂了半晌,不再有声音,苏婀娜推他的背,却是不答,原来不过是梦话。
床头柜上有一个珐琅彩花瓶,用清水养了几枝折下的腊梅花,有极浓郁的花香。
便是暗香浮动的梦中,他也低低地唤她的名。
原来,原来他还记得她,即便是在梦中。
苏婀娜像孩子般痛哭难抑,那般悲哀,那般绝望。枕头是月白缎子,并不吸水,眼泪冰冷地贴着脸,极是苦涩。
她把脸靠在他的背上,贪恋地吸入他身上每一丝熟悉而陌生的气息。
明月的清辉透过落地窗撒进来,在明清远的面上落下深深浅浅的影。他分明睁着眼,那样幽深的眼睛里,有幽独的月光淡淡,一片清冷,散发着一种骇人的光芒,一种无可理喻的执狂。
过了没多久,风声愈加地大,乌云蔽了月,然后就是瓢泼的大雨。
感觉到靠在背上的苏婀娜终于不再啜泣,沉沉地睡去,他轻轻地笑了一声。
不过如蝼蚁。
在他眼中,她不过如任他玩弄、随时可以捻死的蝼蚁。
明清远听了一夜的雨,雨声如琴。
雨声急骤时,琴声就愈发慷慨激昂,如万马齐喑,如两军对阵。雨势减缓时,琴声也跟着低下去,如幽咽泉流,如落花随水。然后再低,再低,低过碧落,低过人寰,低到黄泉之下,妖冶艳红的彼岸花不知时节,纷纷攘攘地开满了火照之路,有无数幽愁暗恨生出。
大雨直到五点多钟才停,天微微地亮,朦胧的光影影绰绰,他把手伸到枕头下面,触手是冰冷的金属。
那是一支勃朗宁M1905左轮手枪。
自父亲遇刺、大哥昏迷的那一日起,他便习惯枕着枪入睡。现在摸到了枪,不由地安下几分心,他将枪推回枕下。
这么一伸手,指尖便触到她的长发,黑发如夜,有淡淡的晚香玉的花香。
他支起身子看她,皎洁如月光的面容,红如珊瑚的唇,温腻如玉的颈,洁白的肌肤下是蓝色的动脉,柔软和脆弱。
只要取了刀刃在她颈上的动脉一勒——可是,他才不会让她这么简单的死去。
而她睡得极沉,脸上还挂着泪,如婴儿一样酣然睡着,呼吸平稳而均匀,似乎浑然不知那张月光似的天罗地网正一点点地收紧。
明清远看了她一阵,又低头用手指擦过自己心口的位置,温热的触感,平静的心跳。他恍惚地想,自己也是有心的么?
天光将明,他抚她的长发:“婀娜,起床了。”
苏婀娜微睁了眼,嘟囔了一句“再睡会儿”,就又垂了眼帘遮住墨色的瞳。
明清远笑了笑,穿好了衣裳,洗漱完毕,吃完早饭后去了书房。
外面的天还没有全亮,阴森潮湿,重云堆叠,暗的夜雾茫茫一片。
明清远从书橱里抽了一本已经泛黄的书出来,是《战争论》,德国军事理论家和军事历史学家克劳塞维茨所著。其实是谁写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本书是他考入黄埔军校的那天,大哥送给他的。
民国二十年,黄埔军校招生,正在北大就读大三的他毅然南下,考入黄埔军校第九期。入学时,大哥乘了火车去广州,又坐了船抵达黄埔与他一聚,说着未来的种种打算。
——那也是,大哥昏迷前他们兄弟最后一次会面。
摊开,扉页上写着
极好看的簪花小楷,同他的字竟是Ba九分相似:留贻远弟清赏。兄,遐。
父亲自他们读书识字起就订了规矩,每天都要写十张毛笔字,说是国萃不可丢。父亲倒是以身作则,每日不管军中事务多忙,都先写了十张给他们兄弟俩临。
一次奉系军阀张宗昌附庸风雅出版了一本诗集,叫《效坤诗钞》,分送诸友同好,因同是封疆大吏,父亲也得了一本。
谁不晓得张宗昌是个没读过书的狗肉将军?父亲干脆拿了这本书当笑话念了给他们听。
比如《笑刘邦》:听说项羽力拔山,吓得刘邦就要窜。不是俺家小张良,奶奶早已回沛县。
比如《大明湖》: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达。
比如《下雪》:什么东西天上飞?东一堆来西一堆。莫非玉皇盖金殿?筛石灰啊筛石灰。
兄弟俩听了,都格格笑个不休。
父亲又往后翻了一页,脸上的笑容慢慢敛住了,他说:“张宗昌的诗虽得狗屁不通,这首诗的意境却是极好,你们抄二十遍吧。”
父亲推门出去以后,他们摊开诗集。这首诗的名字叫《俺也写个大风的歌》,写的是: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家乡。数英雄兮张宗昌,安得巨鲸兮吞扶桑。
明清远冷笑道:“前三句是痞之又痞,俗之又俗,最后一句口气看似很大,实则草包加无知,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东北正受日本人欺侮,此军阀却能在此时道一句‘安得巨鲸兮吞扶桑’,倒是要比成日‘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李后主有气魄的多了。”明清遐取了一枝湖州羊毫笔细心抄写,笔落到纸上,便是一行极清丽的楷书,“你说的不错,前三句的确是痞之又痞,俗之又俗,但此句一出,立马峰回路转,一个活脱脱的草莽英雄跃然纸上,可谓是神来之笔。”
“是是是,大哥说的有理,不如就再帮我抄二十遍吧,我先出去玩了。”明清远嘻皮笑脸,“反正我们俩个的字相差仿佛,从小到大你都帮我写了那么多次,再抄一次也不会怎样。”
谁知这时候父亲竟推了门进来,一脸怒气:“清远,你说什么?”
明清远怯怯,正想上前一步。明清遐已经开口:“爸,我错了,下次我不会再让大哥帮我抄了。”
明清远低下头,笑嘻嘻的,从小到大,他们早玩惯了互换身份的游戏,大哥代他受罚也是常事。
父亲从门边抄了一把鸡毛掸子打了明清遐五下,然后用鸡毛掸子指着明清远:“刚刚打完你哥,现在到你。
”
“爸,你……”兄弟俩异口同声。
父亲冷笑:“旁人辨不出你们,我还辨不出吗?清远,你让你哥帮你抄写,这是一错,每次你哥被打时你不站出来,这是二错,有什么问题吗?”
那次父亲打断了两根鸡毛掸子才肯收手,又不许佣人给他上药,害得他在床上足足趴了一个礼拜才能下地。偏偏明清遐又极听父亲的话,坐在床边捧了张宗昌的诗集念给他听。
明清远听了忍不住笑,一笑,伤口就更疼。
那段欢笑的日子呵,现在想来就像父亲的鸡毛掸子落到到身上一般的疼,偏偏还要笑,偏偏还要装作不觉,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