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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进来查房的医师听到明清远这般说,不由上前道,“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的病情有多严重?”
多巧,当年在缅北打仗的时候,右腿受伤便是美国传教士医师戈登帮他做的手术,现在同他说话的这名美国医师不是戈登又是谁?只是戈登现在已经是不再是彼时那个缅北战场上的俊俏小伙了,而是生了华发,白得似落了雪。
老了,所有的人都不可避免的老了。
难得这戈登还记得明清远:“明先生,像你这样的病人很少见,但是这次同上次的腿部手术不一样,你一定要听我的。”
明清远被他说得云里雾里:“你在说什么东西?我到底怎么了?”
“你的心脏或者周边部位是不是受过伤?”
“是啊,我中过弹,但是已经是三十多年的旧伤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事。”明清远按住胸口,在心脏偏右的位置有一道疤痕,曾经,有一颗子弹在那里距离心脏只有一寸远,若不是这道伤疤一直存在,他情愿骗自己,过往的一切都是一场旖旎缱倦的梦。
“当年的子弹射入,对心脏有一定的冲击力。你说这么多年都没有事,其实这些年它对你一直都有影响,只是因为你身子健壮,不曾发觉罢了,而现在……”
戈登的意思,他明白,毕竟自己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不服老已是不行。
“你的心脏衰竭得很严重,我的建议是,你立即停止一切工作,接受心脏手术后就静心疗养,如果再这样操劳下去,恐怕……时日无多了。”
明林慕容没料到他的病情会这么严重,抓紧了明清远的手唤道:“仲玉,我们离开越南,去美国做手术吧。”
这回由不得他不听医生的话了,他毕竟还要去考虑他的妻子,他的儿女。明清远同戈登点一点头:“好,我听你的。”
近来明清遐的心脏总是莫名其妙的痛,夜里经常翻来覆去疼得睡不着觉,他心里想着,也许是目前的局势而急得吧。
和同时期的大一些的城市一样,厦门也爆发了一场大战,整座城市被造反派一分为二。城市的东边被“红星”占据,城市的西边则是“井冈山”的地盘。两派打得不可开交也就罢了,这天他从部队回家,还没进大门就听到后院响起的射击声,莫非是造反派们打到了这里来?明清遐大惊失色,
疾步走向后院,警卫员小方立即拔枪在手挡在他前面,谁晓得一进后院,竟然是他的儿子明雪笠正兴高采烈地端着一把美制M1903A4式狙击步枪朝着后墙根处放着的一排玻璃瓶子射击呢。明雪笠没碰过枪,又不知深浅,只晓得去扣扳机,后墙根处放着的玻璃瓶子没碎几个,砖墙倒是被打得百孔千疮。
明清遐差点要气疯了,这小子是在玩儿命呢,这么近的距离,子弹打到墙面上又弹回来时的威力依旧惊人,他现在后院里玩枪,要是再不管教,恐怕他明天就敢在屋里玩炸药包了!
明雪笠见了父亲突然回来,一下子就愣住了,呆呆地望住父亲不敢说话。
明清遐喜怒不形于色地走过去,从儿子手中拿过这只美制M1903A4式狙击步枪,熟练地拔下弹夹,退出子弹,然后关上保险盖。他淡淡道:“你的叔叔明清远就喜欢用这种枪,在缅北战场的时候,他只要端一把美制M1903A4式狙击步枪,无论面对多少日军都能如入无人之境。后来……后来在解放战争的时候,你叔叔就是拿了一把这种枪狙杀了十纵司令谢祥军,在大别山的时候,你叔叔还狙击过邓……唉,他现在已经被打倒了,就不提了……美制M1903A4式狙击步枪已经因为跟不上时代的发展需要而退出现役,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明雪笠见父亲没有生气,便大了胆子道:“是‘井冈山’发的,他们说要我们拿起枪来保卫□的胜利果实,我们很多同学都领了枪啦!”
这些造反派们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怎么能够把枪发给孩子们?明清遐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愤怒,尽量用平淡的语气同儿子说:“你会用枪吗?”
“我……我可以学嘛,爸爸,我们家就是往前推三代,也都是当兵的嘛,火铳、汉阳铁厂的枪、中正式步枪、还有解放军的枪……我们姓明的不都碰过吗?”明雪笠嬉皮笑脸,“爸爸,不然你教我好了,既然叔叔的枪法这么好,你也不会差呀。”
“好,我可以教你,但是你要知道,你刚才的射击方式叫什么?”
明雪笠摇头:“不知道。”
“这叫自杀式射击,第一,这是狙击步枪,你却拿它当冲锋枪用;第二,院子里没有安全死角,你朝砖墙近距离射击,每发子弹都会回弹,并且子弹回弹的方向没有规律可循,你这样就把自己置于跳弹杀伤的覆盖下。你如果喜欢玩枪,我可以带你去射击场,但绝对不是在家里,明白吗?”明清遐同他讲罢道理,便谈起处罚来,“今天你犯的错误很严重,在院子里跪两个小时!”
明清遐从来不主张打
孩子,之前明雪笠即使犯了错误也只是说服教育,明雪笠不知道明清遐已是气到极点,不由愣在那里:“跪?”
明清遐怒极:“你就在这里给我跪着!”
明雪笠也不知是怎地,脱口便是:“罚我跪,你犯法!这是新社会,不是万恶的旧社会!”
“不罚?不罚你永远不长记性!给我跪下!”明清遐怒气冲冲地,“小方,我们到司令部去,我正好有一件事情要对司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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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东来西去人情薄(下)
去往司令部的路上,四处都密集的枪声和隆隆的炮声,透过吉普车的车窗向外望去,不远处就有被炮弹击中燃起的大火,明清遐这辈子经历的凶险事也不算少,但是他的情绪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恶劣过,他还记得自己和妻子刚刚来到这座海滨城市的时候,因为解放战争刚刚结束,这里的一切还都是破破烂烂的,从西元一九四九年至今,近二十年的建设才有了今天的规模,可是这帮造反派们硬生生地将一切都毁去了。
来到司令部,叶飞见了他就像见了救星似的,忙迎上去:“我正想找你呢,你就来了。那帮兔崽子都反了天了,玩玩机关枪和冲锋枪也就罢了,他妈的,怎么连炮也玩上了?城市好不容易才建成这样,被他们这么一弄,起码得退回解放前,不,是比蒋介石那时候还差!”
明清遐明白叶飞现在正处于两难的地步,要是按照中央文Ge小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命令,那么从此以后福建军区的军事禁区的警戒还不如纸糊的,只要是造反派就能进入逛逛,说不定大量国军的特务还会借此机会混进来。要是对造反派们使用了武器,并且出现了伤亡。这镇压革命Zuo派的帽子可算是逃不掉了。
叶飞始终在奇怪,军队的最高指挥机构应该是中央Jun委呀,按照我军建军的原则,军队应该是党指挥的呀,党中央的政Zhi局才是最高决策机关,中央政Zhi局哪儿去了?是撤销了还是解散了?现在怎么又多出了个中央文Ge小组?这个小组权威似乎是至高无上的,一切政策性的批示均来自这个小组。
诺大的一个中国,最高的权力机关究竟是什么?谁要是说中国的最高权力机关是人大常委会,说这是宪法规定的,这家伙肯定神经不正常吧?宪法是什么东西?宪法是给洋人看的,拿到国际上意思意思就成了,谁会傻乎乎地捧着一本宪法来叫劲?
叶飞不知道,时代已经变了,属于他们的黄沙百战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当尘埃落定之后,就是个玩政治的时代了。要说这个中央文Ge小组的成员,唉,有谁扛过枪呀?有谁打过国军呀?譬如大名鼎鼎的笔杆子姚Wen元,他简直就没有革命资历,但这些又哪里会妨碍他如日中天的权势?
明清遐却明白——该听谁的,不该听谁的,谁是最高权力机关,谁是Zuo派,谁是You派,谁革命,谁Fan革命,这些统统都是玩权术的人在故弄玄虚,自古以来便是成王败寇,关键就在于胜利者拥有了评判权和解释权。
“这帮造反派们要是光喊喊口号,写写大字报,那么谁愿意革命就革命好了,老子也
懒得管。问题是这些造反派们要搞武装革命了,而且动静越闹越大……我觉得我有必要有责任来制止这一切的发生。”叶飞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总得有一个人站出来吧,否则后人会怎么看待我们?”
“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明清遐明白叶飞说出这句话需要多大的决心,他这样做,需要承担极大的风险,甚至很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明清遐环顾四周,“夕颜呢?她是政委,理应在场。”
“我把顾政委给支开了……到底是女人,做起事来顾虑得太多,我怕她会反对。”叶飞据实以答,“我不想连累你们夫妻,今天我和你说这么多,只是话在心里堵得难受,有没有人可以说……你都忘了吧,将来我要是被定性为Fan革命,也与你们夫妻无关。”
“这怎么行?你对我推心置腹,又如何知道我不能肝胆相照?”明清遐轻叹道,“从我去投奔你们到现在,我们已经是二十多年的老战友了。”
“是啊,时间过得这么快,居然已经二十多年了。”叶飞也不禁轻叹。
“刚才我只不过在路上走一遭,就有一名小伙子端着一把半自动步枪拿我当靶子,把吉普车的引擎盖都打穿了,现在这世道,打死人还不用偿命,这小伙子许是打人打顺了手,见到过路的就手痒。”想到刚才还在后院里射击的儿子,明清遐只能无奈地笑了笑,“说起用枪,这些造反派们都是外行,子弹消耗得极快。现在他们能抢的弹药库早抢过了,手里又没有兵工厂,再想弄弹药,只能打军事禁区的主意了,我们可以派便衣混入‘红星’和‘井冈山’——我已经调查过这两个造反派一号勤务员的来历了,都是抗美援朝的老兵了,退役后在本市的一些厂子里任了闲差。也许是不甘就此寂寞下去,Mao主席号召‘造反有理’,他们就造反,中央文Ge小组号召革命Zuo派文攻武卫,保卫Mao主席的革命路线,保卫文化Da革命的胜利成果,他们就要拿起枪来进行战斗……我们派过去的便衣要尽量多给他们做做工作,最好能兵不血刃,通过说服教育把这些疯狂的念头都制止掉,如果不行,就只好动武了,反正现在两边正在混战,要出了什么问题,也是对方干的。”
叶飞喜道:“好办法,我们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来制止武斗的扩大!不过这一切先不要让顾政委。”
虽然从前因为理念不同而争执过,但是现在必须并肩携手了,明清遐点头:“嗯,我们先不要让她知道。”
顾夕颜的心情越来越压抑,自西元一九六六年八月开展文化Da革命以来,她总有一种大祸
临头的感觉。
好好的中国,几万万的民众,仿佛只剩下两种人民——顺民和暴民,就再没有其他了。
这时势,每个人虽在自己家中,却越发的畏缩,所有人都习惯了悄悄低诉,生怕隔墙有耳,被打成了Fan革命。
运动来了。
无路可逃。
抄家愈演愈烈的抄家,惨无人道的批斗是对人精神和肉体双重的摧残与折磨,那些受难者血淋淋的尸体都是同一种族间自相残杀的罪证,都是以革命的名义制造的死亡。
革命是高尚的,手段却是下流的。
历史真的是面镜子,顾夕颜算是看清楚了,西元一九五七年那场使大批知识分子沦为贱民的反右运动、西元一九六三年的四清五反……之前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这次文化Da革命的预演罢了。
大祸已经临头了。
再这样下去,这个社会将会丧失理性,这个民族将会抛弃美德,人类最为卑劣邪恶的品质则会在此时体现出来……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就有人质问过她:“一个愚昧的民族难道会有前途吗?”
如今这个古老的民族正毫无察觉地步向深渊,她的女儿曾为阻止这一切的发生而努力过,却被那些人迫害致死,此时她又能做什么呢?
想到梦远,又不禁想,要是梦远还活着,也快要三十岁了,说不定……此刻她已经当了外婆。
现在的两个孩子里,最不让她省心的就是雪笠。
因为这文化Da革命闹得,学校里都不上学了,明雪笠正在需要管教的年纪,却天天都没有事情干,今天她处理完叶司令交代的事情回到家里,发现儿子正在虐待一只小猫——他在小猫的尾巴上栓了一串鞭炮,点着了引火线,“噼里啪啦”的,可把小猫吓得上蹿下跳。
问他呢,明雪笠只是回答:“这猫长得一双塌眉毛,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