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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专案组的审查,各类的批斗会和游街也都少不了他们夫妻俩,各界代表轮流批判,各种革命口号穿插其间,这般的天天表演,这般的处处锣声,整个人如同一根紧张到极点的琴弦,只要素手一撩,便会断了。
断了一条腿的小桌子上放了一盏如豆的孤灯,影影绰绰的灯光让明清遐脸上的青紫色的伤痕更加触目惊心,在白天的批斗会上,明清遐被红卫兵揪到台上喝令他跪在地上接受批斗,但是明清遐倔强地站着,连腰也不肯弯,这些造反派们生气地朝他拳打脚踢,大声呼号着口号:“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顾夕颜心中满是酸楚——这样的日子,究竟还要过多久?
明清遐轻轻道:“夕颜,我们都是悲剧人物,现实早就已经违背我们参加革命的初衷,而我们现在又无力阻止现实的发展……这样的理想主义,是太浪漫,还是太天真?”
“是啊,我们都太天真了,就像俄国的十二月党人一样。”顾夕颜露出凄楚的笑容,“说实话,你后悔当年一意孤行,没有听你弟弟的话吗?”
“那场推翻国民政府统治的战争……老实说,曾经我因为能参加那场战争而感到自豪,但是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很难过,把他们赶到台湾,难道老百姓们的生活就好了吗?难道那个自由公正的社会就建立起来了吗?”
“最近我总是在会想你弟弟说过的话,当年……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当年他就同我说,他担心将来共Chan党夺了权之后,全国几千万知识分子都会受到迫害,现在还真不幸被他言中了。彼时年少,我想,这样一个廉洁公正的党拍执政还会犯错误吗?我那时还真是幼稚,其实任何一个党派都会犯错误,而现在,这个党派正在把党内富于正义感的、敢于抵抗邪恶势力的优秀人物统统都淘汰掉。”
“是啊,当年南京快要解放的时候,我去劝降,他怎么也不愿意,还同我说,土改之后,传统道德荡然无存,说自古以来都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抗战的时候共Chan党能在延安Zheng风,将来一定会
杀我,还说最多二十年,我会后悔没有听他的话……他,看得比我们都远多了。”明清遐想要仰天长笑,不想竟牵扯到了伤口,疼得他脸色发白。
顾夕颜心疼地扶住丈夫:“今天早点休息吧,明天不知还有多少批斗要挨……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命运早就已经是定局了。”
是啊,当年在北平,那名算命的老头并没有算错,他和他弟弟两个人的命运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经被算定,他晚景堪哀,不得善终,而他的弟弟,虽会客死异乡,却是儿孙绕膝。
明清遐闭上眼,朦朦胧胧的,他似乎回到了江南,那是他童年的时候居住过的地方,烟雨江南有南京的六朝旖旎,有上海的十里繁华,桨声灯影里,粉墙黛瓦垂落下珠帘似的雨滴……
还有北平,他曾在那里学习过,那个时候,兄弟两个人还是相亲相爱的,说起他们这对兄弟,还真是有趣,一个是共Chan党,一个是国民党,因为政见不同,居然斗了半辈子,解放战争的战场上打得你死我活,亏得他能够成功退往台湾,不然西元一九五零年镇反的时候一定会被毙了……
那个时候,还有他爱着的女孩子,她穿着女子中学的校服,在他背后拍一拍他的肩膀:“同学,你叫什么名字?”他回过头的那一瞬间,只是恍惚地想,这样漂亮的眼睛,是狐仙么……
缅北的战场上,山峦谷地苍翠诡谲,植被密密匝匝,翻过一座山头还有更多的山头,小小的缅甸几乎被日军和盟军的炮火给炸沉了……
方圆千里的淮海大平原上,几十万野战军官兵合围国军第十二兵团,漫天的黄沙下,那支十二万人的国军王牌主力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永远的被抹去……
然后,然后是节日的礼花,开国大典上,炮车辚辚,飞机呼啸,金色的将星在秋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再然后,便是此刻的困顿,罢罢罢,硝烟战火,黄沙百战……能够经历这么多,此生已然足矣了,更何况,现在还有他爱的人始终与他相伴,夫复何求?
☆、第十七章 柿叶翻时独悼亡(上)
此来马来西亚,乃是为了祭奠一位老友。
国民革命陆军中将李良荣毕业于黄埔陆军军官学校第一期,参加过两次东征、北伐战争、剿匪、抗战和戡乱,西元一九四七年的时候,明清远曾经和他一起率部进攻山东解放区,后来明清远所任的福建省主席和金门防卫司令官都是接任于大师兄李良荣。
从大陆败退到台湾,多少雄心壮志都随着溃败的兵力消耗殆尽,李良荣再也无意于戎马生涯,于是退出军界到马来西亚经营一家水泥厂,办厂十分认真,只是没有想到,一场意外,李良荣的小轿车撞到水泥厂的门柱上……这位黄埔一期生战争时期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却因为车祸而逝世。
这位在军中绰号叫“二通将军”,即“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中间不通人情”的李良荣不沾烟、酒、赌,在别人看来有点怪癖,较难相处,但是他和明清远的私交倒是不错的。
从前同他并肩作战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明清远只能长叹,默默地将一瓶花和酒倒在李良荣墓前,跟地下的李良荣说说话。
然后自马来西亚出发,北上台湾。
先是出使越南八年,然后又到美国养病,和台湾,已经阔别了十年,至于大陆,已经是二十年不曾回过了……
当年他领兵打仗的时候,家里的两只小狐狸最让他放心不下,生怕他们吃不饱、穿不暖,每每写家书都要反复叮嘱妻子一定要照顾好他们,使其茁壮成长,得了空闲可以回家时,他一定要给恩祈与恩和买西点、买冰淇淋吃,为他们选购衣物,挑选玩具。到现在,恩祈与恩和早就已经读罢大学有了女友,便是小女儿恩养,都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人生百载,当真是不过弹指一挥间。
回到台湾后,明清远拜访了旧友孙立人,看了旧部高魁元,他甚至还去见了张学良。
到底被幽禁了三十多年,便是再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的目光也是呆滞的,张学良望定明清远:“你老了。”
明清远只是苦笑:“你的头也秃了,有得老,总比没得老好。”
从前张学良在东北,明清远在东南,都是挥斥方遒的人物,现在,却都是背井离乡,尘满面鬓如霜呵。
“你……悔么?当年在西安……”明清远长叹一声,“如果当年便能知晓,我就不应该那样激你,不然,也许历史就会完全是两个样,我们今天,也不会在这里说这些话。”
张学良的脸上有明清远看不明白的复杂的表情,他不断地喘气,似乎灵魂正在地狱中苦熬,他的眼神苍老而空洞:“我的弟弟张学思是共
Chan党,现在闹文化Da革命,他也受到了迫害……总统留我到今日,也许,就是想让我看看今日之大陆。”
感慨万千地从张学良那里出来,明清远碰到老熟人俞大维。
俞大维早年留学美国和德国,是中国数学界和哲学界的杰出人才,李政道、朱光亚这两位物理学家都尊俞大维是栽培他们二人的恩师,而且俞大维出身名门,乃是晚清名臣曾国藩曾中堂的曾外孙,他和总统也是姻亲,总统唯一的孙女蒋孝章就花落俞部长家,成为俞大维的长儿媳。西元一九五八年八二三炮战的时候,明清远和俞大维曾经并肩战斗过,因为两人在工作和生活情趣方面非常投缘,后来便成了知音之交,比如明清远驻守金门时候的强悍作风招来台湾岛内一些政要的刻薄攻击,只有俞大维对明清远始终给予充分理解和支持。在出使越南之前,明清远和俞大维常常在书房以茶代酒,纵论天下,品味独有的宁静和婉约。
“这次你打算在台湾住多久?”咖啡店里,坐在对面的俞大维呷了一口咖啡。
明清远微微一笑:“只是小住,过些时日便回美利坚。”
“又要走?没了你,金门岛怎么办?台湾都怎么办?总统说过,没有你就没有金门岛,没有金门岛就没有台湾!”俞大维笑道,“古宁头之役、大二胆之役、光复南日岛、光复湄洲岛、八二三炮战……共军到现在都不敢染指台海,完全都是因为仲玉老弟你雄风犹在啊!”
“这几年心脏已经开过三次刀,还装了起搏器,哪里还有什么雄风?”
“有的有的,仲玉你风采依旧,你这种儒将气质是常年在沙场拼杀和文化底蕴造就的,怎么会因为年纪而改变呢?仲玉,再过几天就是你的六十大寿了吧?打算在哪里过?”还没等明清远回答,俞大维忽然就笑了笑,“这样吧,全都由我来安排,今年的二月二十六日,你在金门岛庆生。”
金门岛,当然得在这里。
如果说明清远在抗日战争和戡乱战争中的成就是因为时势造英雄,那么古宁头战役之后,就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英雄造时势”了。
明清远并没有想到要请多少人,但是没想到在二月二十六日这一天,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来到金门岛祝贺这位悍将的六十大寿,至于俞大维,为了明清远的生日绝对没有少费心思,除了地点选择了莒光楼之外,还特意打造了一把长剑送给明清远,取名为“金门之剑”,剑上刻了“金门胜利,永志勋劳”八个字。
“虽然比不上校长给你的中正剑,但是也是我的一片心意。”俞大维轻轻拊掌,立即有二十多
名年轻的国军官兵站成三排,“有一首歌,你可一定要听听,这可是写给你的歌。”
接过了金门之剑的明清远挑一挑眉表示不理解:“写给我的歌?”
“仲玉,自八二三炮战之后,你出使越南八年,这几年又在美国养病,当然不知道岛内发生了哪些事了。”俞大维笑道,“你驻守金门的事迹被改成电视剧了,叫《风雨生信心》,华视主播,三台联播,主题曲也叫《风雨生信心》,骆明道作曲,萧孋珠主唱。”
说罢一挥手,那二十多位年轻的国军官兵们齐齐唱道:
不怕风和雨,
不怕浪如山,
同舟共济,
冲破黑暗,
信心要坚强!
你把舵,
我摇桨,
万众一心有力量,
乘风破浪,
看雨过天晴,
光明在望!
一战古宁头,
再战大二胆,
同仇敌忾,
消灭匪党,
光辉的八二三!
在前方,
在后方,
反攻复国齐欢唱,
胜利在望,
看春回大地,
还我河山!
“怎么样?”俞大维笑道,“这是我送给你的第二份寿礼,轻是轻了些,但情谊是重的。”
反攻复国,唱得虽然好听,但是还有多少机会?
大陆大Ji荒的时候他就劝过校长借这个机会反攻,但是校长不同意,他说他不能做这样不仁不义的事情,再说了,打仗——伤得最深的永远是老百姓。而明清远在金门岛驻防的时候,每每回台北述职,见到的,都只是那些高官们的花天酒地纸醉金迷。心脏突然痛得厉害,明清远惨白着脸颓然倒在椅子上,明林慕容本来在明清远的旁边含笑同来宾举杯,这下忙弃了酒杯抱住他连声喊道:“仲玉,仲玉,你的心脏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快!快打电话!”
明清远只是无力地摆摆手示意妻子不要这么做,剧烈的疼痛中,他看到了大哥微笑着朝他迎面走来,白色的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背心,当年北平的大学生都流行穿这样的服饰……不对不对,大哥明明应该同自己一样变作花甲老人,可是他怎么这么年轻?
明清遐望定明清远,明明这样的近,但是他的声音却仿佛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般缥缈:“小弟,最近我一直在想我们从前的事情,原来你一直都是对的……现在这时势,我根本无力去改变,只有去抗争,一个生命如果失去了尊严,就再也没了意义,我唯
有以死相争。”
明清远急道:“哥,哥,我求你了,你别走,是我错了,早知道会有今天,我就算绑,也要把你和大嫂绑来台湾……”
一片迷蒙的白雾在眼前升起,明清遐的身影倏然而逝,明清远的心脏疼痛得更加厉害,就连呼吸都开始困难起来,他想说话,可是张了张口,却没有声音。
“仲玉!”见了明清远灰白的脸色,明林慕容愈发紧张。
“我大哥没了。”明清远只是怔怔地望住天花板,“大陆闹文Ge,又怎么会放过他?”
牛棚里,顾夕颜呆呆地坐在那个断了腿的小桌子前。
明清遐死了。
今日的批斗会上,他终于没能撑过红卫兵的毒打,木偶似地从台上栽下来,口鼻中流出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