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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讨论起来,满口术语。范瞅了瞅那个聚能者,小心地装出没多大兴趣的样子。埃吉尔·曼里。星际旅行开始前,埃吉尔是战斗员中最糊涂的一个。但现在……现在他也许成了一名优秀的分析员,从前的他绝无可能达到这种水平。
特鲁德冲弗恩点点头,“嗯,我看不出调整基本五项有什么好处。不过人家是老板,她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你说对吧?”他对弗恩笑道,“哎,这个让我来,行吗?想让范瞧瞧。”
“行啊,签字就行。”弗恩让开了,看来他对这项工作没多大兴趣。西利潘飘到灰色的球状设备旁坐下。范注意到这台设备有许多独立动力线缆,每根约一厘米宽。
“是成像仪吗?样子真落伍。”
“哈,才不呢。来,帮我一把,把那家伙的脑袋放稳当,别让他碰着侧边……”警铃大作,“你竟然还戴着指环。看在老天份上,快摘下来,交给比尔保管。要站错了地方的话,这玩意儿的磁场非把你那根手指头扯下来不可。”
虽然是低重力环境,但摆弄昏睡状态的埃吉尔仍旧不容易。设备不够大,只能勉强把他塞进去,庞杂体上的重力又太小,“患者”的脑袋晃来晃去,好不容易才在设备的一个洞口放稳当。
特鲁德退后一点,欣赏着自己的成果,笑道:“妥了。范,老朋友,马上就让你开开眼界,看个究竟。”他发出几条指令,一幅医学诊断图立即浮现在空中,估计是埃吉尔脑袋内部的图像。一般的解剖图范也能看个大致明白,却从来没见过这种图像,“你问这是不是成像仪。算是吧,标准的磁核共振成像,老早以前就有了。原始了点,但有这个就足够了。我们所谓的基本五项调协在这儿。”一个指针标示出大脑表面一段复杂的曲面。
“蚀脑菌远远不止是神经病学里的某种疑难杂症,请看它真正的妙处所在。”三维立体图像上出现了一大批小小的光点。各种颜色都有,主要是粉红色。成团成串,许多光点的闪烁明显与另一部分光点互相呼应,“你看到的是受了感染的神经胶原细胞。另外一些胶原细胞也受过感染,但那些跟聚能没关系。有关系的都在这)L标示出来了。”
“那些颜色代表什么?”
“它们分泌出不同的神经刺激素,所以标成不同颜色……看我是怎么做的……”又是几道指令,范头一次看到了这台聚能球体的使用手册,“……我要改变这条线附近的蚀脑菌释放的神经刺激素,同时改变其分泌刺激素的强度。”他的一个小小的指示箭头沿着一道加亮标明的线来回移动。特鲁德对范笑道,“所以说,聚能球体不只是一台成像仪。你看,蚀脑菌含有特定的顺磁体、抗磁体蛋白,这些蛋白质可以感受磁场的变化,进而促使蚀脑菌分泌出某种特定的神经刺激素。你们青河人和其他人全都把磁核成像当成一种被动的观测工具,我们易莫金人却能用同样的工具去主动改变我们的蚀脑菌。”他敲击着键盘,范听到吱吱一声轻响,超导线缆张开了。埃吉尔抽搐了几下。特鲁德伸手按住他,“该死的,这么动来动去,我没法达到毫米级清晰度。”
“我没看到大脑图像上有什么变化。”
“当然看不到,除非我把聚能球体从主动模式改到被动观测模式。不可能一边修改,一边观测。”他停下来,对照一步步说明的操作手册逐项检查,“差不多了·,·…成了!好,咱们来瞧瞧变化。”图像刷新。现在的光点大都变成了蓝色,闪动得很厉害,“几秒钟后才能渗进去。”特鲁德两眼不离图像,嘴里继续道,“瞧见没,范,我干这个很在行。按照你们的文化,我这份工作不知该算什么。有点像程序员,却不写代码;有点像个神经病理学家,但却不只是搞搞理论,我能拿出实实在在的成果来。我觉得我最像你们的硬件技术员,全靠我,硬件才能运转。当然,最后出名得好处的都是上头各个层面的人,轮不到我们搞底层技术的。”
特鲁德皱起眉头,“……嗯,不对呀?哎哟。”他转头望着在房间另一边工作的技术员,“比尔,这家伙的生物碱比率还是偏低。”
“没忘记关闭磁场吧?”
“当然没忘。基本五项这会儿应该调好了。”
比尔人没过来,但显然也在自己的头戴式里调出了患者的脑部模型。那条线上仍然是一串杂乱的蓝光,跳动不已。特鲁德道:“只有一点收尾工作没做好,我一时想不明白是什么问题。你能接过去吗?”他一抬大拇指,朝范晃了晃,意思是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比尔怀疑地说:“你签了字了?”
“签了签了。替我做完就行。”
“好吧。”
“多谢。”西利潘示意范从磁核成像仪旁退后。大脑图像消失了,“都是那个雷诺特干的好事。她交办的活儿是最难弄的,完全不能按照规矩来。你要是严格照章操作,不仅办不好,还会搞出一大堆麻烦。”
范跟着他来到门口,走下一条在钻石一号凿出来的雨道。墙壁上是镶嵌图案。许久以前的那次“欢迎宴会”上,范就觉得这种万分精细的图案真是不可思议。并非所有聚能者都是从事高级研究的技术专家,比如这里的十几个奴隶画家。这些人分成几个小组,趴在墙面上,戴着放大镜,手里的工具只有针尖大小。范几班以前来过这儿,当时这幅图还只有个大概轮廓,一座山,好像有支军队,正朝着一个模模糊糊看不出名堂的目的地前进。其实就连这些都是瞎猜的,因为好歹还有个画名:征服弗伦克怪兽。而现在,图案已经接近完成。画的是一批英勇战士,甲宵堂皇,鲜明耀眼。他们的对手是一头怪物。怪物塑造得没什么出奇的地方,不过是尖牙利爪,能把人撕得粉碎的老套把戏。易莫金人把征服弗伦克的事吹上了天,可他们的怪物对手是不是真那么吓人,范心里是很怀疑的。他放慢脚步,西利潘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完全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真的欣赏这些作品。
“雕刻工每兆秒只能完成五十厘米。但看到这些历史题材的艺术品,真是让人热血沸腾呀。”
热血沸腾?“雷诺特想让这儿更漂亮些?”范随口问道。“哼,雷诺特才不管呢。这是布鲁厄尔统领的命令—提出建议的人是我。”
“但这儿不是雷诺特管吗?我还以为统领在自己的地盘里至高无上,不会允许其他统领干涉呢。”以前的各个班次中,范很少接触雷诺特,只在劳参加的管理会议上见过她当众让布鲁厄尔下不来台。
特鲁德好几秒钟没说话,脸皱了起来,露出满脸笑意,一副蠢相。在本尼酒吧喝酒时他多次见过对方这种表情。但这一次,笑意突然间化为放声大笑。“统领?安妮·雷诺特?老范呀老范,瞧你见识聚能威力的模样已经够让我开心的了,可现在—哎哟,真是笑死我了。”他继续向前滑行,一路笑个不住,直到发现范的满面慑怒,“对不起,范。你们买卖人很多方面非常机灵,可一说到文化根子上,你们简直跟孩子似的……反正上头连聚能中心都同意让你参观,估计再跟你说点别的也没关系。不,安妮·雷诺特不是统领。当然,她过去很可能是个大人物。但现在,雷诺特只不过是个聚能者而已。”
范脸上的怒气化为一脸惊愕……确实是他的真实感受。“可……她管那么多事呀。不是还能给你下命令吗?”
西利潘耸耸肩,笑容变得有点酸溜溜的。“是啊,她给我下命令。这种事很少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我倒宁愿布鲁厄尔统领或是卡尔·奥莫干活,只不过他们的活儿太……烫手了。”声音变得紧张兮兮的,低了下去。
范接过话头,“我想我明白了。”他撒谎道,“如果某个专业技术人员被聚能了,他就被钉死在他的专业上。以前的专业是艺术,就成了个只懂镶嵌画的雕刻工;以前是物理学家,就成了亨特·温那样的。如果聚能前是搞管理的,唔,这个,就会变成一个了不得的管理大师。”特鲁德摇摇头,“没那么简单。告诉你,技术专家很容易接受聚能。即使是你们青河人,我们的成功率都达到了百分之七十。但跟人有关的技能,比如咨询、政治、人事管理,一般来说根本没办法聚能。你现在已经见过不少聚能者了,这些人有个共同点:完全直来直去。要让他们推测正常人脑子里那些弯弯绕的念头,连一块石头也比他们强。就连翻译这种工作都很难聚能,我们真是撞上了大运,才成功地弄出了那么多聚能译员。以前从来没有同时使用过这么多译员。
“不,像安妮·雷诺特那样的人是非常、非常罕见的。小道消息说,她原来是瑟维勒派系里的高阶层统领。那一派的大多数人不是被杀,就是被洗脑了。但据说她把劳那一派彻底惹火了。他们纯粹为了开心取乐才把她聚能了。估计原来打算拿她当性奴隶。结果却出乎所有人意料。我猜,她本来就是个偏执狂,没什么其他爱好,所以才会发生这种百年难遇的事儿:她的管理才能居然挺过了聚能,保存下来了,连某些人际关系方面的技能都留下了。”
雨道快到头了。范已经看到了另一端没有装饰的舱门反射的亮光。特鲁德停住脚步,转身面对范。“她是个怪物,但也是劳统领最宝贵的财产。可以这么说,有了她,他的手长了一倍……”他做了个鬼脸,“但跟你说句老实话,就算这样,听她的吩咐还是让人不好受。就我看,我觉得统领高估了她的价值。她是个了不起的怪物,但又怎样?只要狗能写诗,大家就觉得它了不起,哪怕它写的是狗屁不通的打油诗。”
“看来你一点儿也不在乎她知不知道你的想法。”
听了这话,特鲁德再一次露出了笑容。“当然不在乎。这也算是替她干活的一点好处吧。只要是跟我的工作有直接关系的事,你简直别想骗1她的眼睛。但只要跟工作无关—她跟其他聚能者没什么两样。嘿,我还跟她耍过一点儿小把戏—”他突然住嘴了,“算了,不说这个了。只管把劳统领吩咐你告诉她的事告诉她,就行了,不会有什么事。”他挤挤眼睛,沿路返回,跟雷诺特的办公室正好相反。“好好瞧瞧她,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如果范早一点得知安妮·雷诺特的情况,也许他会把定位器的事推迟一段时间。但现在,坐在雷诺特的办公室里,范没多少选择余地。不过,能主动出击的感觉也挺好。自从吉米死后,范的一举一动无不经过深思熟虑—真太他妈小心了。
一开始,这女人根本没注意到范。范没等邀请,径直在她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四周打量着这个房间。跟劳的办公室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四壁是光秃秃的金刚石,毫无装饰。没有图画,甚至没有易莫金人当作艺术品的那种讨厌玩意儿。除网络设备之外,雷诺特的办公桌上只有几个没盛东西的储物盒。
雷诺特自己呢,范专注地观察着她的面部表情,以前他从来不敢这样做。他和雷诺特交往的时间一共有大约二十千秒,都是开会,雷诺特远远坐在会议桌另一端。这女人的穿着打扮一直很简单,除一条掖进衬衣里的项链之外,全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再加上红发、苍白的肤色,看上去简直像里茨尔·布鲁厄尔的亲姐妹。这些体貌特征在人类活动空间的这一区很少见到,有也是身体畸变的结果。安妮看上去大约三十来岁,如果医疗手段较好,也可能是两三百岁。如果欣赏者本人头脑不大健全、有点变态的话,他或许会觉得安妮很可爱,长得挺好。这么说,你过去也是统领阶层的一员。
雷诺特视线一动,凌厉的眼光射向特林尼。“你是来汇报那批定位器的技术细节的,说吧。”
范点点头。感觉有点奇怪:她的目光避开了他的眼睛,只盯着他的嘴唇、喉咙,偶尔才与他的视线相对。目光中没有感情,没有交流,但范只觉得心里发冷,觉得她仿佛看穿了自己的所有花招。
“说说它们的标准感应中枢。”
他叽哩咕噜说了几句,然后说自己其实不了解具体细节。
雷诺特好像并不生气,提问的语气和刚才相比毫无变化,平静、镇定、稍带轻蔑。“光凭这些情况无法开展工作,我需要技术手册。”
“当然,我来这儿就是想告诉你这个。定位器芯片上储存了全套技术手册,加了密,埋设在底层,一般技术人员没有进入权限。”
又一次长长的瞪视。和上一次一样,避免和他四目相对。“我们看过,没发现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