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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了一跳。
“什么?谁告诉您的?弗洛朗斯?……您怎么知道的?”
“这是您的相片。这是您的名字,差不多已看不清了。”
“啊!”她叫道,看着相片大惊失色,“这能叫人相信吗?……您是从哪儿得来的?告诉我,您是从哪儿拿到的?……”
突然,她又叫道:
“是警察总监交给您的,是吗?对……是他……我可以肯定……我可以肯定,这张相片被作为体貌特征……他们在我……我也是……总是您……总是您……”
“请放心,”佩雷纳道,“只要在相片上稍作修改,您的模样儿就认不出来了……我负责吧……请放心……”
她没有听他说,只是出神地盯着相片,喃喃说道:
“我那时只有二十岁……住在意大利……上帝呀!照相那天。……还有见到相片那天,我是多么高兴啊!我那时十分美丽……那以后,就不行了……人家把我的美丽偷走了,就像偷我其他东西一样……”
接下来,她反复念着自己的名字,轻轻地,像是对另一个女人,一个不幸的女友说话一般:
“弗洛朗斯……弗洛朗斯……”
眼泪从她脸上滚滚流下。
“她不是那种杀得了人的女人……”堂路易想,“甚至也不能认为她是同谋……只是……只是……”
他从她身边走开,在房里踱起步来,从窗下走到门口,又从门口走到窗下。墙上挂的意大利风景画引起了他的注意。接着他观看起书架上那些书的名字来。这是一些文学作品,法国的外国的都有,小说,剧本,道德随笔,诗集。表明了书的主人有一种实在而丰富多彩的文学修养。他看到拉辛的作品摆在但丁的旁边,爱伦·坡的作品过去是司汤达的小说,歌德和维吉尔的书之间,插着蒙田的随笔集。突然,凭着他那一见之下,便能从一堆事物中发现一些特别细节的特殊本领,他注意到那套英文版的《莎士比亚全集》中有一卷外观似乎与别的不同。那一卷也是红色轧花革面精装本,只是书脊有些不同,要硬挺一些,没有用旧的书的那种皱褶与裂损。
是第八卷。他一把将书抓在手里,好像有人不同意他拿似的。
他没有弄错。这一卷是假的,只是个盒子,藏匿东西用的。他看见里面有些白信笺,一些颜色协调的信封,还有一些格子纸,都一般大小,似乎是从一个记事簿上撕下来的。
看见这种纸,他吃了一惊,立即想起《法兰西回声报》那篇文章的草稿用纸。格子相同,大小也差不多。
此外,他匆匆翻了翻这些纸,发现倒数第二页上有几行铅笔写的文字和数字,好像是匆匆作的记录。
他念道:
絮谢大道公馆
第一封信,四月十五日夜
第二封,四月二十五日夜
第三第四封,五月五日与十五日夜
第五封和爆炸,五月二十五日夜
首先,佩雷纳注意到,第一封信的日子正是今日,以后每隔十天一封信。他还注意到,这笔字与那篇文章草稿的字相同。
那份草稿,他夹在一个记事簿里,就带在身上,因此,他可以拿出来对一对,看两者用的格子纸和两者的笔迹是否相同。
他掏出记事簿,打开。
草稿不见了。
“他妈的!”他咬牙切齿骂道,“这事真怪!”这时他清楚地记起来,早上他和马泽鲁通话时,那记事簿还放在大衣口袋里,大衣搭在挨近电话间的一把椅子上。
而那时勒瓦瑟小姐却无缘无故在工作室里转悠。
她在那儿干什么呢?
“哼!蹩脚的演员!”佩雷纳气愤地寻思,“在骗老子。又是流泪,又是装出老实模样,又是叙说动人的回忆,又是废话连篇!和玛丽—安娜·弗维尔,和加斯通·索弗朗是一路货色,一帮的;和他们一样,惯会说假话,一个小动作,声音的一点点变化,都是做戏。”
他准备戳穿她。这一次证据确凿,不容抵赖。她怕人家顺藤摸瓜,调查到她这儿来,自然不愿把文章草稿留在对手手里。他怎么光怀疑她是那帮制造莫宁顿惨案,想把他佩雷纳除掉的人的帮凶呢?难道就无权假定她是那个黑帮的头目,是凭胆量和聪明支配其他匪徒,带领他们奔向罪恶目的的人呢?
因为她终究是自由的,她那些行为动作完全不受约束。她可以利用夜色,从那些朝向波旁宫广场的窗子自由出入,也没有人会发现她外出。因此,那发生双重谋杀案之夜,她很可能和杀害伊波利特·弗维尔父子的凶手在一起,很可能参与犯罪,很可能是她亲手投的毒,是她那双捧着金发的小手,那么白皙纤细的小手投的毒。
他浑身打了个哆嗦。轻轻把那些纸放回书里,又把书插回书架。他回到姑娘身边,突然,他发现自己在仔细打量姑娘那张脸的下部,打量她的腮部的形状!是呀,他想方设法要猜测的,正是这弯曲的腮帮子和嘴唇里面的东西。他怀着不安又好奇的心情,忍不住一个劲地盯着她的嘴部,恨不得撬开她紧闭的嘴唇看个明白,看是不是她的牙齿在那苹果上留下了齿痕。看那老虎的牙齿,猛兽的牙齿,究竟是她的,还是另一个女人的。
这真是荒谬的假设,因为警方已经认定那齿痕是玛丽—安娜·弗维尔留下的。可是说一个假设荒谬,就有足够的理由把它排斥吗?
他一时心绪烦乱起来,连自己也觉得吃惊。他怕流露出内心的想法,就立即结束了这次谈话。从姑娘身边经过时,他专横地咄咄逼人地吩咐:
“我要把公馆里的仆人统统打发走。您算好他们的工钱。他们想要补偿,您就给他们。总之让他们今天就开路。换上一批人,晚上就来上班。您负责接待。”
她没有回话。他走了出来,经过这场谈话带走的是不自在的感觉。这显示出他与弗洛朗斯的关系很不融洽。他与她之间,气氛总是沉重得很,压得人透不过气来。两人心里想的是一套,说出来的又是一套。言行更是不一。要改变这个局面,唯一合乎逻辑的办法,就是立即辞退弗洛朗斯·勒瓦瑟,难道不是吗?可是堂路易联想都没有想到这点。
回到工作室,他立即和马泽鲁通了个电话。他怕被别的房间里听到,压低声音说:
“喂,是马泽鲁吗?”
“是。”
“总监让你跟我行动吗?”
“对。”
“那好。你告诉总监,我把所有的仆人都打发走了。我把他们的名字告诉你,让你负责安排人密切监视他们,以便找出索弗朗的同谋。还有一件事,要求总监准许你和我在弗维尔工程师的家里过夜。”
“什么?是絮谢大道那座公馆?”
“对。我有充分理由认为那里会发生事儿。”
“什么事?”
“我不清楚。但肯定会发生什么事。我坚决要求他准许我们去。同意吗?”
“同意,老板。除非总监不准,今晚九点,我们就在絮谢大道见。”
这一天佩雷纳再没有见到勒瓦瑟小姐。他中午离开公馆,先去一间职业介绍所,挑了几个仆人,如司机、车夫、内仆、厨娘等等。
接着,他又到了一家照相馆,把勒瓦瑟小姐那张相片翻拍出来。他让技师作了些修整,并亲自动手修饰了几个地方,好让警察总监看不出相片被换过了。
他在一家饭馆吃了晚饭。
晚上九点,他到弗维尔公馆与马泽鲁会合。
自从弗维尔父子遇害以来,这座公馆就由门房看守。每个房间,每把锁上,都贴了封条。只有工作室的内门除外。警方保管那张门的钥匙,以便随时可以进行调查。
宽敞的房间里保持了原貌。不过,所有的文件纸页都被拿走或者码好了。工作台上没有留下一本书或小册子。在电灯光下,可以见到黑皮面上和桃花心木的框饰上蒙了一层灰尘。
“喂,亚历山大老伙计,”他们坐下后,堂路易叫道,“你有什么感觉?再来这儿,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吧?不过,这一次,再也不必把门闩紧锁好了。倘若今夜——四月十五日之夜真要发生什么事情,那就让它发生吧。给那帮家伙百分之百的自由。由你们定吧,先生们。”
堂路易虽然嘴上说得轻松,心里却并不轻松。如他所说,他一想起他未能制止的那两桩可怕的谋杀案,眼前一浮现那两具尸体,心情就格外沉重。他还不无激动地想起他与弗维尔夫人那无情的对质,想起那女人的绝望表情,想起她被捕的情景。
“跟我说说她的事儿。”他对马泽鲁说,“她真的想自杀?”
“是啊,”马泽鲁说,“是真的。而且是以本该使她害怕的方式:她把被单和衣服撕成一条条的,编织成绳子,上吊自尽。费了好大的劲,又是用舌节律牵引法,又是作人工呼吸,才把她救过来。眼下,据说已脱离了危险。可是还得派人守着。因为她发誓还要自杀。”
“她没有供认什么吗?”
“没有。她一直咬定自己是清白无辜的。”
“检察院的意见呢?警察总署怎么看?”
“老板,对她的看法怎么又改得了?预审已经一点一点确认了对她的指控。尤其是已经无可否认地证实,只有她才可能接触到苹果,只有她才可能在头天晚上十一点到第二天早上七点这段时间里接触到苹果。而且,苹果上不容置疑地留下了她的齿痕。您认为世上有两个人的颌部能留下完全一样的齿痕吗?”
“不……不可能。”堂路易肯定地说,一边想到了弗洛朗斯·勒瓦瑟……“不可能,这种说法不经一驳。事实俱在,明明白白。那个齿痕可说是现行犯罪的证据,当场起获,不容抵赖。不过,那上面,有没有人做了什么手脚呢?……”
“有谁作了手脚呢,老板?”
“没有……只是一个想法,老是缠着我……再说,你也明白,那里面有那么多不正常的东西,那么多奇怪的巧合、矛盾之处,我甚至不敢轻易相信什么,怕第二天又被事实推翻。”
他们低声地聊了很久,反复琢磨着案情。
将近午夜时,他们关了顶灯,说好两人轮着睡。
一个又一个钟头过去了,和他们头一次来这里值夜时一样,大马路上响着那迟迟不归的马车和汽车的声音。铁路上传来火车的汽笛声。之后是同样的寂静。
一夜过去。
没有任何警报。没有任何事件。
拂晓,外面开始热闹起来。这时正是堂路易值班的时刻。他在房间里听到的,只是马泽鲁的呼噜声。
“我弄错了吗?”他寻思,“那卷莎士比亚里收的指令,也许是别的意思?或者是指去年几个日子发生的事情?”
随着日光从半闭的百叶窗里透过来,他开始生出一丝隐隐的不安。半个月以前那一夜,也是没有半点异常之处,可是一觉醒来,两具尸体躺在他身边。
七点钟,他叫道:
“亚历山大?”
“嗯!什么事,老板?”
“你没死吧?”
“您问什么?我死了没有?没有,老板。”
“你有把握这么说?”
“当然!您不是也好好的嘛,老板。您为什么没死呢?”
“唉!不久也会轮到我了。那帮匪徒,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他们还在屋里待了一个钟头。然后,佩雷纳打开窗户,推开百叶窗。
“嗬,亚历山大。你也许是没死。可是……”
“可是什么……”
“你脸色发青。”
马泽鲁苦笑了一下。
“真的,老板,我跟您说实话,我值班时,您睡着了,我真是提心吊胆哩。”
“你害怕?”
“一直怕到头发尖上去了。我觉得随时都会发生什么事儿。可是您呢,老板?您的气色也不好……难道,您也……”
他看见堂路易的脸上显出惊讶之色,就不再说下去了。
“出了什么事,老板?”
“瞧……桌子上……那封信……”
马泽鲁往桌子上瞧去。
在工作台上,果然有一封信,或确切地说,一封邮简,封口已经顺着虚点撕开了。信封上写了地址、贴了邮票,盖了邮戳。
“是你放的吗,亚历山太?”
“老板,您在开玩笑吧。您明明知道这只可能是您放的。”
“这只可能是我……可是,确实不是我……”
“那是谁呢?……”
堂路易拿起邮简,细细检查,发现地址和邮戳都被人刮过,看不清收信人的姓名和住址,寄发的地址和日期却十分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