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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都不珍惜,自然不会去珍惜他人性命。”
“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
沉默片刻,李淳风神色冷峻,眼底似有千年玄冰。尉迟方心中陡然一惊,脑中忽地升起一种错觉:仿佛这冷冽表情才是此人真实面目。
“天地浩渺无极,人生其间,不过是微茫一瞬。以有生之年求无限之知,在他人来看,或许毫无意义;但若懵然无知度过一生,和山石土木又有何分别?”
想也不想,校尉冲口说道:“李兄也是这样想吗?”
酒肆主人明显怔了一怔:“我?”
尉迟方这才觉得自己唐突,却还是硬着头皮道:“我的意思是公孙敕之所以将手札托付给你,是因为李兄也是与他一样的人吗?”
毫无预兆地,李淳风哈哈大笑起来:“尉迟,你真是出人意料啊。”
“这我”自觉出言无状,青年将官脸上不由得讪了一讪,“我只是觉得,你跟他都是匪夷所思之人。这般奇诡的案情,竟然也能被你勘破。”
“其实我与他,仍有一处不同。”
“什么?”
望向尉迟方迫切疑问的神情,李淳风嘴角露出笑意。
“相信。”
“相信?”
“对。相信这世间还有些东西远比真相更加重要。”
一面说着,一面起身,他将那珍贵至极的白绢随手丢入墙角火盆中。尉迟方还来不及阻止,火焰已迅速蹿升而起,吞噬了白绢。
“你!你这是干什么?”虽然心中有不解,眼见手札毁去,尉迟方仍觉惋惜不已。对面之人笑容可掬,仅仅片刻光景,又恢复成原先那个懒洋洋晒着太阳的男子。
“如尉迟所愿。今日起,手札也好、傀儡术也好,都将是永久的秘密。世间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公孙敕。”将手中花生壳也扔进火中,他拍拍双手,一脸惆怅地望着旺盛的火焰:“只可惜官府大约不会悬红了。辛苦一趟,却无银两到手,未免泄气呀”
时间转瞬已到新年,长安城中太平无事,唯一变故便是明翠阁不知何故悄然关闭,遣散了楼中众多女子。朝廷也平静无波,只有折冲都尉谢应龙因病致仕,算是一个小小新闻。人心渐渐松懈下来,先前恐慌仿佛一阵狂风,来得迅速,去得快捷。
这一天是正月初五,天色将晚,耳边不时传来爆竹声声,雪地中夹杂着一片一片的红纸屑,望去没来由地觉得温暖快活。尉迟方穿着簇新的绯红锦袍,漫步长街之上,几个孩子从他身旁奔过,将地上雪揉成一团互掷,嘻嘻哈哈地打闹。这是平日常见的景象,不免会心一笑。他一时兴起,伸手在地上抓了把散雪,奋力掷向空中,却被一阵风倒吹了回来,扑了自己满脸,甩了甩头,眼前突然现出一个熟悉的绿衣身影。
“柳姑娘?”
那人转过头,尉迟方不禁吃了一惊:那确是明翠阁中的柳五娘,但仅仅一月之隔,风采却完全不同。上次见到她,无可遏制的青春之美几乎要从这女子身上漫溢开来,但如今,那种活力消失了,只剩下一个柔软空壳,仿佛烈火燃烧后的灰烬,眉梢眼角,都是惨淡冰冷之色。柳五娘看着他,忽地嫣然一笑:“你是个好人。”
“什么?”
毋庸置疑,尽管面带笑容,女子眼中神情却茫然:“自始至终,他只想着那些奇怪法术,从未把我放在心上。有什么关系呢,我不也是这样傻吗碧落黄泉,天上人间,那么多人,我却偏偏只想着他一个”
尉迟方突然之间意识到女子口中的“他”是谁,不禁呆了。刻骨相思的话语,听在耳中无限凄凉。
“尉迟大人,请替我向李先生道歉,那大汉是我挑唆他去随意楼,试探李先生的。”
“是你?!”他这才恍然大悟,钟馗那天见到的绿衣女子正是柳五娘。
“嗯,阁主他只让我为他做事,却从不肯告诉我原因。在他心中,我不过是召之即来的蠢笨女子。可是我不甘心我想知道事情的始末,想成为懂得他的女人,想帮助他完成夙愿。为此我不惜引诱崔将军,从他口中探出真相,又跟踪到乱葬岗我做这些事,他并不知情,那只是我自己我自己的痴心妄念。”低眉一笑,柳五娘缓缓转过身。“如今一切都结束了,他不在,这世间对我已无意义不知来生来世,是否还有重逢之机”
语声越来越缥缈,摇曳低回如同叹息,仿佛下一刻便会在风中化去。校尉心中忐忑不安,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拉住她的衣袖。就在这一刹那,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从眼前人影中穿了过去。
“啊!”触电般缩回手,那女子已如同一缕雾气,冉冉消融在暮色之中。尉迟方惊愕四顾,周遭一切毫无变化,雪地上也看不到足迹,仿佛方才种种只是幻觉。长街仍旧空旷,有飒然微风,将满地残雪轻轻卷起,瞬间不见。
便在此时,远处阁楼中的青衫男子也收回了散漫目光,低叹一声,缓缓展开案头一方发黄绢帛。人像和线条清晰可见,还有奇怪的朱砂字迹,看起来如同符箓,赫然便是本应成为灰烬的手札。就在白绢下方,有一个“柳”字,笔力苍劲突兀,每一划似乎都要透过绢帛跳跃出来,正是那石洞中人留在世上的最后墨迹。
——或许也是另一个永远无法说出的秘密。
第二卷 游侠令
汉时,长安有行刺组织,称为游侠令。行事之日,在革囊中盛以铅丸,摸到红丸者杀武官,黑丸者杀文吏,白丸者负责料理后事,称为探丸借客。
三月初三,依旧长安。
以唐时风俗来说,这一天正是上巳节,在当时是与立春、端午并列的重要节日。士女云集,金吾不禁,晨昏旦暮,一城轻狂为一春。自骊山以西,南至少陵原,北至龙首原,芳草如茵,绿柳如织,繁花如海,春色如醉,恰似一幅缓缓展开的锦绣画图。
春色最浓处在城东灞河。一座百丈长桥横跨两岸,堤上杂花乱树争先恐后,纷纷将倒影投入河中,使得清澈的河流融汇了这个春天至为富丽的色彩。花树丛中随处可见踏青游人,身披彩绡的女子鬓边簪着带叶花枝,面上红云比鲜花更为妖娆;与之相对应的是轻袍缓带的公子王孙,青骢马、银丝鞭,顾盼间尽显风流年少。另有一班贵族富贾,领着家中伎乐,便在灞桥上搭起长长的彩棚,丝竹歌舞竞豪奢,引得路人围观喝彩。倘若此刻有仙人从九霄云外拨开云雾窥看下界,必以为俗世繁华远胜天上百倍,永日欢愉,长乐未央。
游之乐不在景而在人,相比而言,仅一水之隔,桃花反倒闲了下来,游人大多无暇赏看。清风拂过,一朵桃花悄然从枝头坠下,回旋良久,最终轻飘飘地落到了一只手掌中。花瓣嫣红,边缘处已褪成浅白,显示出萎谢的迹象。
“未到落花时”
身边那人显然没有看到这一幕,应声道:“当然。真是春光无限好啊!”
说话的二人就站在灞桥之上,前者身穿一袭灰色儒衫,面目端正,双眉微锁。服饰简朴无华,却有一种令人不敢轻忽的严正肃然;后者则身材高大,眉宇之间有勃勃英气,头发略有些蜷曲,这特征和他那号称勇冠三军的伯父尉迟恭甚为相似。
毫无疑问,后者正是勋卫府校尉尉迟方,另一人名叫方恪,是京畿华原的县令,因为赈灾有功,刚刚调京叙用。二人文武虽别,但年龄相仿,性情相投,因此一见如故。
方恪淡淡一笑,顺手将那朵残红收入袖中。“良辰美景,是至乐之境。回想起数月之前那一场大雪,真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没错,”尉迟方望向方恪,神色敬重,“方兄治理华原,井井有条,将自己的俸禄尽数捐出抚恤灾民,京城官场提到方兄的名字,无不敬仰。圣上这次特意召你进京,必有封赏。”
“尉迟谬赞了,我不过尽自己的本分。”
“如果大唐多几个像方兄这样的本分之人,那就什么也不怕了。”校尉诚恳说道:“这几天和方兄盘桓,得蒙教诲,每每令我茅塞顿开。小弟是武人,只知道枪刀棍棒,对朝政一窍不通,还望方兄多多指教。”
“哈哈,尉迟才是热心肠的好男子啊。此次上京,无意中交到了你这样的好朋友,实在是最值得高兴的事情。”眼望江水,方恪语气突然沉凝,“我是寒士出身,自小便在战乱中丧了家人。自古兴亡,最苦就是平民百姓,这一点感同身受。圣上委任我做一方父母官,我便当尽心竭力,为民求福。不论文武、不分贵贱,只管有一分力尽一分力。倘若人人如此想,何愁天下不平、江山不固?”
此言一出,尉迟方刹那热血如沸,想也不想伸手与方恪紧握:“说得好!不论文武,不分贵贱,有一分力便尽一分力,正该如此!”
双掌相交,彼此都能感觉到来自掌心的温度。正默契之时,耳边突然传来语声。
“这位公子。”
路旁出现一名女子,容貌秀丽,姿态娴雅,梳着双丫髻,穿一件鹅黄衣衫,看起来是对自己说话,校尉却从未见过。
“是叫我吗?”
“当然。”女子双手递上一只木盒,式样古雅,绘着缠枝莲华的图案:“请您收下。”
尉迟方伸手接过,正要询问主人是谁,那女子福了一福,转瞬间消失在人群中了。
“尉迟果然人品风流。”目睹此情,方恪不禁面露微笑。唐风通脱,女子常趁上巳、中元等出游的节日与心上人暗通款曲,收受信物,早已见惯不怪。
“咳,方兄误会了,我不认得这位小姐。”
“不必推托,若有不便,在下回避便是。”
方恪一面说着一面当真转过了头。校尉忙道:“不必,不必。”他拿起木盒,伸手就想打开,却找不到接缝。端详片刻,才发现盒盖上有一朵莲花微微凸起,试着一按,机簧立刻弹开,露出一张薄绢。尉迟方好奇地揭起,突然睁大了眼,啊的一声,盒子险些从手中掉落。
薄绢之下,是一对干涸的人眼,看起来已经离开它的主人多时。原先瞳孔的位置只剩下一层灰翳,似是仍在瞪视这个已不属于自己的世界。方恪脸色突然苍白,猛地往后退了一步。不经意间,方才那朵花从他的袖中飘落到了地上,原先粉白的颜色刹那变作鲜红,如同血色。
与往常一样,陈六拖着一条跛腿,将装有糖糕的担子挑到启夏门边柳树荫下。正是三月阳春,天色澄蓝碧青,不杂一丝闲云。阳光晒在身上如羽毛一般又轻又暖,让人直想舒舒服服躺下来睡一觉。一向勤勉老实的小贩也不由得舒展了身子,伸了个懒腰。就在这时,他看见一个人背着手,施施然从城门走了进来。
随随便便一个人,随随便便一件青布长衫,随随便便结起的长发,阳光温煦,照得他眉宇清澈。他神色懒洋洋,有几分落拓模样,偏偏清爽干净之极,好像长安城漫天尘土沾不上这人木屐。这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陈六第一个念头是:遇到仙人了。直到那人走到自己身边,才注意到他手中牵着的物什——一口肥猪。
陈六揉了揉眼,确认自己并未眼花。一点不错,正是一头猪,俯首贴耳,驯顺地跟着那神仙一样的人向前走。然后他便看到那人笑了笑,扔下一枚铜钱,又从摊上拿走两块糖糕。
陈六后来赌咒发誓,那日他见到一个眉开眼笑的仙人,牵着一头眉开眼笑的猪。
一人一猪逍遥自在地走着,来到一处道观。山门上有“玄妙观”三字,古意盎然,不知哪朝哪代,谁人手笔。地方虽大,看上去破落已久。草木极繁盛,因为不曾有人管理,自顾自地生长着,似乎要占尽一春的生机。斑驳院墙边是星星点点的牵牛,花已合拢,藤蔓却牵缠攀爬,映得白墙绿意深深。墙内墙外则是一望无际的桃花,如火如荼,粉白轻红,浓丽渲染,繁盛得竟有妖艳之感。不知为何,这样的妖娆景致却令人无端兴起惆怅,仿佛天边残霞,瞬息变幻,万千魅影终将归于沉寂。
来人却毫无伤春悲秋之意,脚步不停,自顾自往里走去,直到远远传来一声清脆的叫声:“喂!”
青衫人这才站定脚步,扬起脸。一个白色身影流星一样在树梢上穿行,瞬间到了面前,跳了下来。那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赤足,亮闪闪一双眼,稚气中透着桀骜不驯,一头长发却是雪一样白。因为奔得急,她微微喘气,双颊尽是红晕。
“小猴儿。”青衫人举起手中糖糕,在对方鼻尖上方晃了晃。少女眨了眨眼,似乎是要确认来人身份,突然咧开嘴,圆圆左颊现出一个酒窝,兴高采烈地大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