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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话长。此人是在雷雨那日闯进随意楼的,那时已经是这般模样。”
“但你怎知他就是”
李淳风翻开大汉衣领,露出内衣领口绣着的“乙”字。
“虽然未着号衣,内里的衣裳却还是军中所制,且是全新。能在此时得到新军服补给的,必是这一次征突厥的部队。”他又伸手拎起床下的靴子,道“此外,他的靴底还粘有干草和麦粒。这种麦粒不同于长安近郊的出产,形状略小且圆,应是从河北一带征集的军粮,和粮草营中谷物如出一辙。”
“嘿,真是神了!”于怀翘起拇指:“他怎样了?”
看了一眼于怀,李淳风淡淡道:“也没怎样,只不过被人挖去了舌头。”
于怀倒抽一口凉气,脸色铁青,不由自主闭紧了嘴,像是生怕自己的舌头也凭空飞了去。酒肆主人微笑道:“走吧,堂上说话。”
连灌了三杯酒,于怀面色才平复下来。尉迟方知他胆小,也不理会,径自问道:“如此说来,粮草营被焚是人为,不是天意?”
“天意只是行恶的借口,至于雷火,”李淳风取出袖中硝石,“这是现场发现的。丹方中记载,将此物与他物混合,点燃之后生出巨力,可崩山裂石。”
带着些敬畏,尉迟方望向眼前之人:“李兄果然无所不知。”
“哈,是我运气好,碰巧认得知道的人。如今看来,此事决不简单。要制造雷火焚营的假相,须预知天文,计划详细,还要能在瞬息间杀死营中守军,决非一人之力。”
“布置如此周密,一定有深远图谋。难道要阻止朝廷对突厥用兵?若是如此,将人直接杀了灭口便是,为何独独留下宋琪一人?”
“也许这位宋琪身上另有奥秘。莫忘了,他是如何到这里的。”
“没错,”经他提醒,尉迟方也觉得奇怪,“即使误打误撞,找到随意楼的巧合也是极小,何况那么重的伤势。”
“巧合之外还有一个解释,”青衫男子笑容可掬地望向尉迟方,“有人故意将他扔在我门前。”
一听此言,校尉愣住了:“你的意思是,那人想将你卷入此事?”
酒肆主人修长手指有节奏地轻敲桌面:“容或有之,未必无之。”
回答虽然是一贯的闲散悠游,尉迟方却顿时恍然:“难怪你会答应马周”
“嗯。”李淳风目中光华隐隐,如星耀夜空,映得清俊双眉也带出一抹剑意。“朝廷之事原本与我无关,但若有意邀战,那就另当别论。李某向来不喜是非,却也不惧是非。”
相识以来,常见酒肆主人漫不经心,置身事外,此刻这般宛如利剑出鞘的神情倒是头一次见到。校尉心头一热,慨然道:“放心!无论何事,只要能帮得上忙的,只管吩咐。”
“对,没错,”终于缓过神来的于怀也一拍胸脯:“老于这里的人手也随你调遣。”
“哈哈,多谢多谢。就请两位暂时勿泄露宋琪在我处之事。过两天等他清醒,或许能得到一些线索。”
“没问题,要不要我派人守卫?”
正要开口,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响起:“李先生!”三人抬眼望去,竟是一名魁梧之极的巨人,赤着双脚,上衣敞开,露出毛茸茸的胸脯,刺着一只狼头,左耳戴着一枚硕大金环,恍然如巨灵现世。
哗啦一声,于怀仓促跳起身,碰翻了桌上的酒盏:“你不是那个钟钟”
“钟馗。”身后李淳风含笑接口:“不必担心,他是来寻我的。”
听他如此说,于怀才稍稍安心。之前傀儡术一案中,他曾冤枉钟馗是杀人凶手,后来得李淳风分辨,才没有酿成错案。无论如何,陡然见到这个神力惊人,对自己怀有敌意的巨人,心中还是忐忑不安的,他尴尬笑道:“原来李先生还有事,那,那老于先告辞了。”
看他出门,李淳风转头望向钟馗。后者用不甚流利的汉语结结巴巴地说道:“先生,死了!”
叹了口气,酒肆主人道:“我还未死。”
“不,是女人死了!”
“什么女人?”
大汉伸手从背后抓小鸡一样抓出来一个孩子,看起来十三四岁,衣衫褴褛,双眼骨碌碌的灵活异常。他个头矮小,躲在这巨人身后,根本就看不见身形。
“这是谁?”
巨人手一松,那孩子就在地上磕了两个头:“葫芦拜见先生。”
“你叫葫芦?”
“是,老大常跟我们说,先生很厉害,是他的恩公”
“这些以后再说,”李淳风望向钟馗:“你的手下?”
“嗨,”钟馗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比划道,“他们被人打,我帮他们,他们叫我老大”
“没错,”葫芦抢先道,“咱们北城这一带,都听老大的。”神色甚是得意,似乎深以有这么个巨人做头儿为荣。
“那你说的女人是怎么回事?”
“这这个昨夜我和瓜哥到一户人家那那个捡到一个箱子”
见他吞吞吐吐,李淳风立刻明白了所谓的“捡”是怎么回事,不动声色道:“然后?”
“然后,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颗女人头!”
“哦?”
胆子大了一些,葫芦说话也利索多了:“先生您不知道,那人头啊,瞪着两只眼直勾勾的,可吓人了我们心里一害怕,就把它扔到河里了。回来以后,瓜哥跟我吓得要命,生怕被人当杀人犯天地良心,我们当真没杀人”
“所以钟馗便带你来找我?”
“是啊,他说您什么都知道,有您在就冤屈不了我们”
“那户人家姓什么?死去女子你们可认得?”
“认得认得,她姓金,叫金巧儿。”生怕李淳风不知道,少年又补充道:“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歌姬。”
烈日骄阳下,一群布衣短褐的壮汉正在劳作,挑土筑台,再以重物夯实,个个汗流浃背。不远处凉棚中,坐着一名差官打扮的胖子,一面监视着壮丁,一面用扇子拼命扇着。尽管如此,他的汗水还是一股股地顺着圆胖脸颊往下流淌,到得敞开的胸前,便汇成了小河。
“见鬼的天气!”
差官抱怨着转身,放下扇子,拿起桌上水壶,晃了晃却已空了,刚要喊叫来人,已经有一个四十来岁模样精明的中年商人赶了过来,点头哈腰地说:“蒋爷,有什么吩咐?”
眉头一皱,蒋姓差官将官架端得十足:“云五,你领来的这些人手都是一帮懒汉,这都半日了,工程还只建了一点点。圣上有旨,这台子是祭天祈禳用的,三日之内务必要筑成。到时候倘若不能完工,可要唯你是问。”
“怎会?”云五谄媚地拿起扇子为胖差官扇风,身躯跟着矮下了半截:“蒋爷的差事,小人哪一次怠慢过?何况又是皇命,谁能拿自家脑袋开玩笑?这些都是常做工的精壮汉子,我手下最得力的人选,绝对误不了事。”
肥差官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云五是何等精明之人,连忙凑上去道:“后院房中已备好解暑瓜果,还有一壶好酒,蒋爷劳碌,便去歇一会儿。这里有小人看着就行了。”
差官脸上这才露出笑容,道:“老云,果然还是你识相。好,这里便交给你。”
看差官摇摇摆摆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谄媚讨好之色骤然从云五脸上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阴鸷神情。他向工地上一名壮汉使了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方才懒洋洋磨工的众人也不约而同停下,聚拢到一起,不一会儿又散开。
转眼之间,土台越筑越高。本该热火朝天的工地,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沉默。天气越发闷热,似乎又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两根银针准确无误地刺入太阳穴中。啊的一声,原本直挺挺昏睡着的人突然坐起,脸上现出恐惧之色。他的双手开始胡乱挥舞,如同溺水之人,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哗啦声响起,榻旁的矮几已经被推倒,药碗、针盒之类杂物统统落在地上。那人依旧挣扎着,嘴里还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声。
“尉迟!”
一旁的校尉闻言连忙上前,压住宋琪双臂。伤病中的人本来只凭着一股蛮力,自然不是尉迟方对手,挣扎了几下,便瘫软下来。身旁青衫男子敏捷地上前,将银针起出,大汉随即颓然倒下,瞪着一双无神的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同时浑身发抖。
“不要动。”酒肆主人声音镇定和蔼,却又隐隐含有不可抗拒之意。“此处很安全,我是救你的人。”
大汉目光转向他,喘息声渐渐平静,但不一会儿,又急促起来,伸手紧紧抓住尉迟方的手。
“啊”双唇抖动,像是竭力要说什么,然而舌头已被剜去,令这种表达的努力成为徒劳。
“会写字吗?”
那人摇了摇头,重又叫了两声,只紧抓住尉迟方,像是生怕他离开,到后来,叫声已变成呜呜的吼声。校尉一筹莫展地抬头望向李淳风,后者也不由自主蹙起眉头。
“不能说,不会写当真是件麻烦事。这样吧,我来问你,你的名字叫做宋琪?”
听到这句话,大汉立刻猛烈点头。
“可知是谁害你成这样?”
回答是摇头,脸上显出愤怒与恐惧交替的神色。
“嗯,这么说来,你并未看到害你的人,也不知道他们为何要这样对你?”
宋琪先点头,迟疑了片刻,突然猛指自己的耳朵,又张开嘴,叫了两声。李淳风神色一动。
“但是你听到了一些事,对吗?”
大力点头,宋琪神色也转为激动。他松开了抓住尉迟方的手,猛地一把撕开自己右边衣领直到腋下,而后作了个握刀劈刺的姿势。
“有人在杀人?”
这一回他不点头也不摇头,而是焦急重复这个动作。想了想,李淳风推门出去,不一会儿取来一根木炭,一张白纸,交到宋琪手上。
“虽然不能写字,或许能凭印象画出一些吧。”
宋琪紧紧捏住那根木炭,犹豫了一下,而后用颤抖的手在纸上画了一面三角形旗帜,旗下有穗,紧接着又画了一只动物,看上去像是一条犬;犬与旗之间则画了一柄剑,剑锋正对着旗。尉迟方看他动作,心中却更加困惑。这位宋督粮官的画技当真拙劣之极,除了这勉强能辨认出来的图画之外,竟丝毫没有头绪。也许是感受到了他心中所想,宋琪抬眼望他,目光中露出焦急神色。他突然狂躁起来,重重几笔,将那旗子涂抹掉,又把炭笔摔在了地上。尉迟方正要制止,大汉双眼一翻,重又晕了过去。李淳风伸手搭了一下他的腕脉,叹了口气。
“只好暂且如此。他如今的情形,还需静养。”
“那岂不是断了线索?”
“对医者而言,他是病人,不是线索。”
“可是,事有轻重缓急,如果因为一人性命耽搁了军国大事”
李淳风不等他说完,冷然截口道:“病人是李某的病人,军国大事则非李某之事。行事既然在我,孰轻孰重便只依照我的判断。”
相识不止一天,尉迟方早知这位朋友古怪任性的脾气,只得摇了摇头。突然他想起一件事,脸色也变得凝重。
“如果宋琪是被有意丢在随意楼的话,这里应当已在对方控制之中。那么,你与他岂不都很危险?”
李淳风看他一眼,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见有人道:“哪一位是李先生?”
两人目光一起转向门口,说话的是一名中年女子,相貌丑陋,态度却庄静,有非同一般的大家气度。酒肆主人眼中显出一丝讶异,随即宁定,拱手道:“李某候教。”
“妾身代主母请先生过府,有事相商。”
“好。”
眼看李淳风竟然不问情由便要跟随那女子出门,尉迟方不禁大为着急,一把拉住他衣袖。
“李兄!刚刚才说”
拍了拍尉迟方的手,李淳风示意他不必紧张:“若不放心,便随我同去。”
车声辚辚,四面都是密不透风的帐幔,一路行来竟然不辨路径。尉迟方数次想撩开车帘看个究竟,又怕引起对方警觉。李淳风则一直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毫不在意即将去到何方。见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校尉只好将满腹狐疑暂且按下。
半个时辰之后,车终于停下。一个小童奔过来打开车帘,映入眼中的是一派清幽景象。一弯清泉在山涧中时隐时现,飞花溅玉,带出清凉之气。园中到处都是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密林深处另有一座楼台,不同于他处的雕梁画栋,而是以去皮白木搭建而成,浑然古朴,妙趣天成。
朗然一声松吟,琴声响起,清幽静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