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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运送尸体的马车?”
“对。可记得那一夜,马车和人都神秘消失的情景?”
“当然记得。”视线所及,那车轮印正通往废弃城墙。尉迟方突然想到那日在城楼上听到的话:“对了,守城士兵都说,这一带闹鬼,尸体经常无故丢失,还能听到鬼砌墙的声音,难道”
“既然不是鬼怪作祟,那就必定另有机关。跟我来。”
顺着车辙印痕,一直来到断壁颓垣之前,一棵枯树挡住了两人去路,轮印便在这树前消失了。李淳风停下脚步,四下望了望。
“机关布局,看起来杂乱无章,却隐含九宫之理。此处地势最高,正是离火乾位,想必就在这里。尉迟刀法如何?”
虽不知他为何这样问,校尉还是慎重答道:“得叔父指教,练过十数年,校场比试未有败绩。”
“甚好,有劳了。”
听他如此说,校尉已知有险,连忙抽出腰间宝刀。他是武将世家,此刻宝刀在手,心随意动,渊停岳峙,自然凛凛生威,真有万夫莫敌之概。然而四顾之下,莫说敌人,连个小小麻雀也看不到,未免可惜了架势。
“将这棵枯树砍倒。”李淳风郑重地指着树道。
尉迟方闻听此言,稍有意外,但仍依言举刀,沉腰侧转,凝神聚气。刀锋随着身体的转动画出半圆,耳旁只听金风飒飒,有如狂飙骤至,喀地一响,枯树断成两截,树冠轰然倒下,一股白烟随即从中蹿升起来,迅速弥漫。烟雾入鼻,尉迟突然觉得头脑微微晕眩。李淳风敏捷地拉住他向后退了两步,与此同时,塞给他一粒药丸。尉迟不假思索将药丸送入口中,苦中略带辛辣的味道令精神一振。二人伸袖驱散烟雾,勉强能够看见周围景象:树根之下隐隐显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依稀可见其下长长的甬道和梯级。
“大有乾坤啊”酒肆主人冷静地说着,一面俯身察看洞口内的状况。突然回头,他向尉迟方一笑:“倘若害怕,此时回头,还来得及。”
“什么话!”尉迟方不悦道,“到了这地步,自然要查个水落石出,岂有回头的道理?!”说着便要提刀便行,却被李淳风不动声色地拉住了。
“嗳,莫挡路。”青衫一拂,李淳风抢先走入洞口之中。
入口狭窄,天光只照亮了几级台阶,其余部分便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李淳风自怀中取出一样小玩意,迎风一晃,立刻便有火光于手中燃起。
“这是?”
“磷石磨碎,加硫磺、药粉薰制,涂染在木片上,可以随时取火——来,记住不要离我三步之外。”他一面说着,一面走下梯级。空气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混浊,可见此处时常有人进出。地气微暖,从下往上吹拂着,隐隐能嗅到一些令人不快的气味。越往里走,越见开阔,空间之大超出想象,而台阶上的磨痕、四壁的水渍全都说明,此处绝不是新近建成,却是年深日久。尉迟方紧紧跟随李淳风的脚步,右手宝刀随时戒备。二人大约走了四十多级阶梯,终于来到一个宽大的石屋之内。
“果然大有乾坤!”向四周望了望,尉迟方大为惊叹。这石洞高约五丈,长宽均在二十丈开外,四面都由砖石砌成。正中一座土台,上面安放着一只铜鼎。鼎身绿锈斑驳,一望便知是数百年前的古物。墙上还挂有数盏油灯,灯芯剪痕犹新,显然最近有人来过。二人将油灯一一点着,室内顿时明亮了许多。
环顾四周,只有北侧墙壁上嵌着一只黄铜门环。尉迟方伸手一拉,并不如想象中沉重,而是意外轻松地现出一扇石门。
“啊!”尉迟方忍不住叫了起来,门后的景象十分可怖:一面墙上直立着七八具衣衫褴褛的流民尸体,面色青灰,双目紧闭。另一面墙上则张挂着一幅白绫,颜色已经变成暗黄,上面用朱砂写着许多奇怪的字样,看上去好像符箓,中间还绘着正反两个人形,身上还有线条和字迹。
“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就是闹鬼的根源了。”李淳风返身取来一盏油灯,凑近那幅白绫:“灵枢经络图若我判断不错,这正是徐福弟子手札上的内容。”
“可是,它怎会在这里出现?还有,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油灯上下移动,在白绫上方角落现出一张地图,平原之中有个墨点,看地形绘制的正是这一带。
“原来这里就是秦始皇要方士炼制长生不老丹的秘密洞穴。”李淳风伸手指向地图下方的奇怪丹书文字,低声读了出来:“地穴丹房,石屋以藏。”
环顾四周,尉迟方恍然道:“难怪有铜鼎与火痕!”想到这洞穴竟是数百年前始皇炼丹的地方,心中油然生出敬畏之意。
“不过,如今它似乎被人用来当作研究傀儡术的地方。还记得我和你说的那个故事中,手札的最后下落吗?”
一边回想,尉迟方一边道:“你说到魏纪在征蜀途中得到手札,却被部下所杀,手札也不知下落。”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那本手札以丹书文字记录了传说中的灵枢经络图中缺失的部分,其中的不传之秘便是傀儡术。若我猜测不错,谢、崔二人正是当年杀死魏纪,夺走手札之人。”
空气从不知所在的罅隙中吹了进来,发出嘶嘶微响,火光摇曳不定。寂静中李淳风的语声显得格外清晰,如闪电横空划过,照亮了那些过往岁月中潜伏的暗影。尉迟方猛然抬头,“这二人”
“这二人均在此事中先后登场。”打断了尉迟方的话,李淳风不动声色续道:“崔元启喋血城楼,谢应龙也险些成为傀儡,绝非巧合。可以断定,这些必然和十年前魏纪之死以及手札下落有所牵涉。”
李淳风望向墙壁上的白绫,似有所悟。他将近前一具尸体面朝下放下,撩起尸体衣襟,便在后背尾椎处看到一块紫黑颜色。他又自怀中取出一柄小刀,沿志堂穴挑破肌肤,一枚细小银针便显露出来,看起来正和从谢应龙身上找到的细针一模一样。
“埋针体内,以逆脉顺制之法,沿人体奇经而动。针极细小,初入体时难以觉察,游走至心包络之后便会导致假死。而后施以特定刺激,就令受害者成为傀儡,可由施术者控制行动。”
想起开远门前那一场惨案,尉迟方不寒而栗:“崔将军所中的就是这傀儡术吗?”
“不错。”
真相渐出,尉迟方却说不清什么滋味。他对自己的上司甚为尊敬,而今得知他与这阴谋有关,一时心中茫然。尉迟方突然想到一件事,精神一振:“可是,如果按照你的说法,魏纪得书被杀,手札应是落在这二人手中,为何他们自己反而受害?”
“魏纪确实是二人所杀,但二人并没有得到手札。”
“什么意思?”
“谢、崔是武将,就算知道手札重要,也不懂如何使用。因此,必定还有第三个人知道此事,而那个人便是此事的幕后真凶。”
校尉不由自主地连连点头,猛然想起一件事,正色道:“那人是谁?还有,李兄为何知道有关这部手札之事,又如何得知上面的内容?”
李淳风刚要回答,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笑声。这声音突如其来,带着回音,震得四壁嗡嗡作响。
“谁?!”
尉迟方反射性地抽刀护住自己和同伴,仓皇四顾,却什么也看不见。与此同时,油灯骤然熄灭,只听到石门关闭的轧轧声大作。尉迟方眼前一片黑,他大惊之下反手一拉,却拉了个空:李淳风不知所终。
没等尉迟方细思源头,一阵烈风毫无预兆地向他席卷而来。习武之人躲避危险乃是本能,尚未动念身体已经一侧,听风声断位,用刀斩去。似乎砍到了什么,却没有听见任何惨叫,只听琴声隐隐,听起来相当古怪,含着一丝凶险意味,他顿时想起遇到无头尸那夜,自己听到的就是这个曲调。
“住手!”
黑暗中看不见,也不知敌人来路,本来并不指望对方有所反应,却意料之外地听到低笑:“和尸首说话吗”
声音幽渺飘忽,以尉迟方的耳力,竟无法分辨出到底来自什么方位。他大惊之下猛然想到,这密室内除了自己和李淳风,就只剩下流民尸体。仿佛为了验证这个可怕的想法,一道冰冷气息突如其来吹拂在脸上,长刀已来不及收回,他只得用左掌一推,触手之处冷硬如铁,没有丝毫温度,不似活人。尉迟方脑中一炸,浑身寒毛倒立,如同中了魔咒。他只想放声大叫,却什么也出不了声,原本紧握长刀的手竟忘了挥舞。
就在此时,暗中一丝火星腾空,紧接着在半空中爆裂,散落成无数烟火,顿时室内大放光明。尉迟方猛地从方才受制的恍然中回过神来,一瞬间,看见李淳风正站在对面石壁之前,火光便是由他手中发出。来不及出声招呼,先前围攻的尸首已不约而同纵身向青衫男子扑去,而火光恰在此刻熄灭,一瞬,又重回不可见的黑暗。
“李兄!”听不到回应,情知那人已凶多吉少,尉迟方心惊之下,奇迹般地恢复了力气,脑中也清明起来。长刀虎虎生风,他不再理会周围环境,一心一意专注于刀上,化守为攻。尉迟家传刀法本来凌厉刚猛,此刻急难,潜能更是发挥到十分,满室刀气纵横,开阖洒落。刀锋碰上石壁,擦出串串火花,偶尔劈中人体,便发出钝闷声响。点点潮湿溅上了他的面颊,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尉迟方只觉得精疲力竭,再也支撑不住,终于缓了下来。他这才发觉琴声已不知何时停止,而周围一片寂静。将刀拄着支撑身体,他大口喘起气来,就在这时,诡异的声音再度响起,夹杂着轻笑:“好刀法。”
尉迟方在听到这声音时倏地一僵,随后便发现,这熟悉的口吻只能出自一个人。没等他细想,眼前忽地一亮,密室的门已缓缓打开,一人从门口施施然走入,手中托着一盏油灯,脸上懒洋洋的笑容,此刻看来却分外让人雀跃。
“李、李兄?”校尉脱口叫了出来,昏沉的头脑无法理解,明明在密室中的人,何以突然到了密室之外。
“没错。”拍了拍身上衣裳,酒肆主人表情愉悦:“童叟无欺,如假包换。”
“可你明明和我一起”
“三清祖师传下来的奇门遁术,听说过吗?”
“没有。”尉迟方望着眼前这神秘莫测的男子,既惊且佩:“原来世上真有穿墙之术!”
“嗯。回头看。”
依言转头环顾四周,地上横躺着几具尸首,已经全然不动了,石壁上赫然现出一个暗道,直通外室。
“你!”这才明白对方是如何脱身的,方才言辞全是玩笑,尉迟方上当之余不免悻悻然。
“洞府中空,潮气甚重,三面墙上均有水滴渗出,只有南墙不见水痕,故知另有暗道。”李淳风伸手一转石壁上一盏油灯,刚刚开启的通道缓缓闭合起来。“机关消息之学,有趣之外,总算也还有些用处。”
叹息声忽起:“不愧为黄冠先生之子。”这声音已不像方才诡谲,但仍然能听出,正是暗藏那人。二人连忙走出密室,却见一白衣人正立在铜鼎之侧,背对两人。
“你是”“谁”字尚未出口,身边的李淳风却拱了拱手:“公孙先生。”
那人转过头,是一名从未见过的陌生中年人,面貌清癯,泛着一种常年未见阳光似的苍白,双眼之下却泛出鲜红的阴影,看上去略觉怪异。
“你已知道我是谁?”
“明翠阁主号公孙,瑶琴一曲动乾坤——论及琴艺,当今之世谁又能及得上公孙先生?”
“原来你就是明翠阁那位阁主?”尉迟方吃惊道。公孙赦曾是隋宫乐正,明翠阁得名,便是因他一曲引得百鸟和鸣。此事长安人尽皆知,但这人一直深居简出,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也是近日在长安城中,以傀儡术操纵‘尸首’杀人的真凶。”
这句话自李淳风口中说出,听起来便像是谈论天气一般自然随意,却让校尉立刻呆住。中年男子瞥了二人一眼,眼下红痕更加深浓:“不错,的确是我。”
尉迟方不自觉地吐了一口长气。此人既已认罪,事情就该了结,但围绕此事的重重谜团却仍然未散。他疑惑地看向李淳风,后者却低垂着头,若有所思,倒是中年男子代他问出了心中所想。
“你是怎样知道此事的?我自问并未泄露形迹。”
“两个字:因果。”
“因果?”
“譬如马行于道,鸢飞于天,鱼游于水,世间事物皆有常规。善钓者不必见鱼,只要见到水面动静,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