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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人的头颅-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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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樱花又开了。  
  就在那个庭院里,那棵古老的樱树,也许已经有几百岁了。别人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年的樱花开得比往年的要漂亮许多,从来没有如此美丽的樱花能从这棵树上开出,美地惊人,简直无法再用语言来形容了。  
  有人说这也许这是上天赐给平家转危为安的吉兆,也有人说这棵樱花树本身就是一位神。总之没人能说得清其中的原因。  
  但平敦盛知道原因。  
  月光突然明媚了起来,一个少年悄悄来到了樱花树下,带着一把小小的铁橇,他在树下的泥土里挖了起来。不一会儿,一根白色的东西出现在泥土中,惨白的月光洒在地上,让他看清这是一块人的骨头。白色的骨头森森地反射着月光,少年居然觉得在盛开的樱花树下这一切开始变得绝美无比起来。接着,越来越多的泥土被清理了出来,一具完整的骷髅展现在他面前。那骷髅躺着的姿势相当幽雅,双手放在胸前,仰看着樱花和星空。  
  这具骷髅是少年的母亲。  
  母亲滋润了樱花,母亲的生命全都注入樱花中了,于是,母亲变成了骷髅,樱花变成了母亲。少年轻轻地抱起了母亲,现在母亲的身体轻了许多了。这些骨头在月光下奇美无比,就象一群跳舞的美人。  
  少年抱着母亲的遗骸,走出了庭院,走进了长廊,来到自己的房间里。他打开了一个大箱子,把母亲放了进去。然后把箱子锁了起来,他把脸贴在箱子上,轻轻地说,妈妈,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十三 
  直实看着平敦盛把笛子扔进了大海里,他有些吃惊,轻轻地叹了一声,何必呢。  
  别说废话了,你动手吧。敦盛挑衅似地说。  
  熊谷直实看了看他,很久才开口说话——  
  你走吧。  
十四 
  乱箭遮天蔽日,无数的人中箭倒下,无主的战马嘶鸣着,无马的武士咒骂着。几面靠旗被箭洞穿,留着数不清的洞眼继续飘扬。  
  武士熊谷直实骑着大黑马向前猛冲,眼前就是宇治川了,大黑马的前蹄高高地抬起,然后重重地落下,连人带马跃进了河水中。冬天的宇治川水冰凉冰凉的,河水立即慢过了马的胸膛,大黑马似乎也在抽搐着,河水四溅,打湿了他的脸。他愤怒地紧着马刺,继续向前涉去,到了河床的中心,水已经淹到马脖子了,也慢过了直实的腰,一股刺骨的寒冷渗入了他的内脏,仿佛能让他的血液结冰。身后的源家武士们都骑着马跳进了宇治川,而且不断地有人在水里中箭倒下,顿时,河水仿佛被人和马的血液温热了,直实重新又恢复了力量,他的大黑马带着他渡过了宇治川,第一个上了对岸。他挥动着长剑,大声地叫喊着,在刀与矛的丛林里劈杀着,一个头颅被他的剑砍下,一片血肉里,他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到回忆中父亲的人头。  
  源家的武士们源源不断地冲上了岸,近畿就在眼前了,敌人彻底丧失了抵抗,战斗变成了一场屠杀。  
  直实继续向前冲着,他见到了一个全身黑甲的敌人,也许是个将军。他追了上去,最后把黑甲人逼到了河边。直实看着那人的脸,突然想起了那一天,十年前信浓的群山中,也是这张脸和这身黑甲。  
  十年前这个人放过了直实。现在又落到了直实的手里。但他是杀父仇人。  
  直实在选择。  
  他有些痛苦。  
  那人平静地看着直实,不明白直实为什么那么婆婆妈妈。他对直实轻蔑地笑了笑,然后脱下了甲胄,抽出了一把短剑,深深地刺进自己的小腹。  
  血如泉涌。  
  他在地上挣扎了好一会儿,但始终没有断气,不停地颤抖着,从吼咙里发出奇怪的呼啸,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直实,似乎在渴望着什么。  
  直实明白他痛苦到了极点。  
  直实也懂得此刻对黑甲人来说最人道的方式是什么。  
  他挥起剑,熟练地砍下了黑甲人的人头。  
  干脆利落,一瞬间,黑甲人摆脱了所有的痛苦。  
  只剩下熊谷直实呆呆地楞在那儿,看着宇治川的河水被寒风吹起了涟漪。  
  忽然,他听到所有的源家武士欢呼了起来,惊天动地,源家的旗帜高高地飘扬起来,连同着无数敌人的头颅。  
  直实默不作声地把黑甲人埋了。 
十五 
  你说什么?平敦盛不太相信。  
  我让你走。我不想杀你了,你快走吧,快走!  
  为什么?  
  你还是个孩子。  
十六 
  祖先的灵位在昏暗的烛光下闪着异样的光,仿佛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在看着。  
  父亲站在敦盛的面前,毫无表情,不怒自威,他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的和服,长长的袖子和下摆,使得烛光下他的影子特别地大。  
  樱花树下的土好象被翻动过。父亲以低沉的鼻音问着敦盛。  
  樱花树?不是开得很美吗?敦盛的声音颤抖了。  
  是啊,樱花开得很美,这是有原因的,儿子。  
  父亲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敦盛的脸。儿子,樱花多么美啊,就象你母亲一样美,美地惊人,因为美,所以,每个人都喜欢樱花,谁都想摘下她的花瓣,就象你母亲。可是,这颗樱花树只属于我们家族,是我们的,你母亲只属于我,你懂吗?等你成为一个丈夫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了。  
  敦盛睁大了眼睛,额头沁出了汗。  
  儿子,不要想你的母亲了,你的母亲已经变成了樱花,这是她最好的归宿,她多幸福啊,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樱花,只要看到樱花,就等于看到你母亲了。我永远爱你的母亲,深深地爱着,直到我死。  
  父亲似乎在自言自语,他把敦盛揽在了怀中,紧紧地抱着。  
  你快和我一样高了。父亲看着儿子,骄傲的说着。  
  儿子,你知道我有多么爱你吗?  
  敦盛浑身乏力地蜷缩在父亲宽阔的怀抱里,一团温热的泪水从眼眶悄悄地滑落出来,打湿了父亲的衣襟。  
  父亲,我永远爱你。  
  听到这句话,父亲幸福地闭上了眼睛,但永远都没有再睁开来。因为他的心口,突然多出了一把匕首。  
  匕首的柄正握在敦盛的手里。  
  对不起,父亲,我永远都爱你,永远。  
  然后敦盛从父亲的心口抽出了匕首,扔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金属声。  
  父亲宽阔的身体倒下了,从父亲的心口流出的血蔓延着,很快就铺满了整个空旷的房间,渗入了光滑的地板缝隙。敦盛低下了头,嗅了嗅那血的气味,于是他有一些头晕。  
  他推开了门,对着走廊里的武士叫喊起来——父亲遇刺了,快,抓刺客。  
  一大群人手忙脚乱地冲了进来,又手忙脚乱地冲了出去追捕那个虚幻如空气的刺客。那些沉重的脚步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咚咚咚地敲打着敦盛的心脏。  
  祖先的灵位们以嘲讽地目光静静看着这一切,他们保持沉默。  
  泪水继续在他的脸上奔流。  
十七 
  我不走。  
  让你走你就走。  
  你现在就杀了我吧。求你了。  
  平敦盛突然给熊谷直实跪了下来,伸长了白净的脖子。  
十八 
  荒凉的战场上,宇治川静静地流淌着,全身披挂的熊谷直实象一尊移动的雕像一样巡逻着,他还是骑着他的大黑马,天上新月如钩,寒夜里许多死人的脸上都结了一层薄霜。  
  第二天一早,这里成千上万的战死者都将被埋葬。在源家的大营里,几个和尚正在做着法事,木鱼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散布在所有死者的脸上。  
  在月色里,这景象突然变得很美,直实惊奇于每个死者的表情竟都是那么安详。淡淡的月光照亮了这些惨白的脸,在他眼里逐渐地生动了起来,有的人嘴角还带着微笑,难道是在快乐中得到死亡的?在这些死人堆里,他是唯一的生者,却只有他是痛苦的。  
  在呼啸的西风里,他看到远处有个人影在缓缓地移动着,时而小心翼翼地走动,时而又伏下身体。难道是有人没死?或者是鬼魂?那些有关战场上无头鬼的传说在他的脑海里浮现了出来。直实跳下了马,轻轻地靠近了些,明亮的月光里,他看清了那个人,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披散着头发,身材比较小,应该不会是士兵。那人继续小心地在地上摸着什么,原来是在摸死人的衣服,掏那些战死者的口袋,搜寻着什么值钱的东西。  
  直实明白了,这是个发死人财的家伙。在历代的战场上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一旦发现这种人,立即就地正法,因为这种事情太丧尽天良了。他悄悄地抽出了剑,无声无息地走到那人的背后,那人的背脊在微微颤抖着,好象很冷的样子。直实犹豫了片刻,然后大喊了一声。  
  那人立刻象受到什么刺激一般从死人堆里跳了起来,立即转过身体来。  
  直实的剑已向前刺出了。  
  那张脸被月光照得惨白,就象是地上的死人,在披散的发丝间,可以见到那双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是那样的熟悉,熟悉地让直实能感到自己腿上那块被人咬过的伤疤。  
  但是,剑已经刺出了。  
  血,飞溅起来。洒了他一脸。  
  那双明亮的眼睛继续瞪着他,他能感到那双眼睛此时放射出了多么幸福的目光。多美啊,那张脸微笑着,虽然惨白如尸,就象这天上的月亮。  
  她倒下了,胸口插着直实的剑,脸上带着幸福的目光和微笑。  
  她终于找到她的直实了。  
  小枝——小枝——小——枝——  
  直实呼唤着她的名字,这个名字是他为她取的。  
  他跪在她的身边,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似乎看着天上的月亮。他终于明白了,小枝的确是个发死人财的贼,小枝就是因为在干这行当的时候才救了战场上奄奄一息的直实。  
  他抱起了小枝,走向寂静的宇治川。  
  明亮的月光照着他,就象照着一个鬼魅。  
十九 
  为什么要求死,你还是个孩子,活着有多好啊。  
  活着好吗?  
  平敦盛的反问让熊谷直实无言以答。他又这样问了自己一遍,却得不到答案。  
  杀了我,我会永远地感谢你。  
  少年微笑着,象个漂亮的女孩。  
  直实看着他,心中突然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 
二十 
  京都下起了雨,朦朦胧胧的,一切都在烟雨中沉浸着,皇宫的亭台楼阁都渐渐地模糊了,还有平家的那些深宅大院也象一片纸被风吹走了。  
  一切都消失了。  
  平敦盛坐在槟榔牛车里,看着帘外雨中的京都。父亲死了,他已经是平家这一系仅存的几个继承人之一了。家族的兴盛就象这雨中的楼阁,转眼就要烟消云散于雨雾中了。  
  源家的军队要进城了。  
  平家要去西国的一之谷,那里也许是最后的一线光亮。架车的车夫匆忙地挥舞着鞭子,四周是人和马的脚步声,一切都是那么匆忙杂乱,就象是一场匆匆落幕的戏。  
  敦盛又放下了车帘,他从容地截开了上衣,露出了白白的腹部。他的手里握着一把短剑,对着自己的肚子。他举起短剑,剑以一种奇特的姿势停留在半空,如同一只被定格了的飞翔的鸟。他以这样的姿势持续了很久,很久。车轮继续撵过京都的大道,走出了京都的城门,繁花似锦的城市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牛车突然颠簸了一下,短剑从他的手里掉了下来,扎在了车板上。  
  敦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用手抚摸着自己的皮肤,最后用食指在肚子上划出了一道剖腹的动作。  
  食指的指甲又长又冷,划过皮肤,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粉红色痕迹。  
  随着指甲的划动,腹部突然产生了一种快感,剖腹的快感,这种奇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象一缕轻烟从下往上升起,直升到他的心中。  
  永别了,京都。  
二十一 
  熊谷直实看着平敦盛雪白的脖子,仿佛看到了一片片雪白的樱花,从樱树上凋落,又被风卷起,漫天飞舞。  
  孩子,你走吧。  
  一道白光掠过。  
  一颗少年的人头滚到了沙滩上。  
二十二 
  尾声  
  据说有人听到在平敦盛被杀以后,沙滩上响起了笛子的声音,居然悠悠扬扬地传到了源义经的耳朵里。但从此以后,熊谷直实就失踪了。  
  二十年以后,在高野山上,一个身材魁梧的僧人赤着身体在山间的泉水中洗浴,他的背上全是伤疤,神情泰然,如同一尊赤身的佛像。  
  一个进香的女子来到了山泉边,她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她看见那僧人,一点都没有害羞,反而向他问路。  
  僧人以奇怪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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