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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要挥拳打下,却在望清对方面容的一刻,挥出的手僵在了空中。
四目对望。一双眼惊疑不定,一双眼淡漠黯然。
“是你?”几乎是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是惊诧,一个是困茫。
柳怀转开视线,不愿再去看她失魂落魄的脸,淡淡地问:“你究竟……是谁?”
他本想问她真名,然而话至一半,却即时改了口。
少女却是蓦地缩回手,侧开脸望住温泉中那轮月影,喃喃地答:“我叫雪颜。”
答非所问。柳怀却不愿再与她纠缠,淡淡地摸出怀中那件素纨披纱,递到她手中。看她清澈眼底缓缓漾开的水波,心下有些不忍,缓了声问:“你家在何处?这一路又是想要将我引去何处?你跟着我,究竟是什么目的?”
“柳大哥,”她缓缓收干了眼底泪光,抬目望住柳怀,哽咽了声问:“你难道,不信我……?”
柳怀凝目看她一刻,终于摇头:“对不起,我没有理由相信你。”
“我们是结拜兄弟!”她颤着声道。
“结拜兄弟吗?”柳怀重复这四个字,缓缓摇头,“可是你根本就不是男儿身,如何做我的兄弟?”说到这里,柳怀的脸色冷了下去,轩眉轻锁,目光如电般望住她:“你为何要女扮男装?为何要骗我?!”
她张口时,一口冷风哽在喉中,她咽了下去,发觉自己嗓音嘶哑:“柳大哥不是说过,即便我骗你,你也不会怪我吗?当日我们曾在关神爷面前立过的誓,难道……难道都比不过,比不过一个我是女儿身的真相?”
柳怀定定望着她,许久,方摇头苦笑:“原来当日你便将一切都盘算好了。你接近我……是何目的?”
“若我说我没有目的,你会信?”雪颜眸光忽闪,眼里漾开的水雾中,映出柳怀模糊面容。柳怀定了定心神,终于摇头叹气:“雪颜,二哥知道你是好意。但是二哥已决定的路向,不希望有人……阻挠。”
第十章 月下情 (5)
“难道,便因为她骗了你,便因为你的萧大哥离弃了你,你便要以死来离弃他们吗?”说到这里,雪颜蓦地举步上前,扯住柳怀衣袖,目光深深望入他眼底,“你是好人,你的存在并不是罪过,那些你所珍视的人,并非因你而遭逢不幸——错不在你,错在这个乱世啊!”
“柳大哥,你并不是那么软弱的人,你也不是一无所有,这个世上还有珍视你的人,有我,有大哥,即便你还放不下萧太子和……和玉甄公主,你也该尽你的心力,去守护他们啊!何苦一味逃避?你即便逃开了又能如何,又能为他们做什么呢?”
“你逃避,只是因为你害怕以自己的双眼去见证这个乱世,却没有想过要以自己的力量去改变它吗?何况你若是死了,你就对得住大哥、对得住当初救你一命的萧太子吗?!你对得住……对得住当初在雪狱赠你这把剑的……那只凤吗?”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仿佛意识到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一般,雪颜的脸上顿时激起一层红潮。
柳怀定定望住她,观测着她不安的脸色,指了手中的剑,平静地问:“你怎知道,我这把剑是我在雪狱取得的?”
罢了,话已戳破,也不必再畏惧什么了。心里一安,雪颜索性扬起脸,坦然迎视柳怀眼底幽寒的目光,一脸傲然道:“我便是知道,又如何?我还知道……还知道,你这木头不是这么软弱、只知道一味逃避的人!”
话声到这里低弱了下去,雪颜低了头,不再看柳怀一眼,直至听见他自嘲的笑声:“可是,我如今已是不能动武的废人一个,我能为他们做什么呢?”
雪颜抬手抹去了眼角泪痕,望住他恬然一笑:“只要二哥你想,小弟便有法子,助你恢复武功。”
一语方毕,只觉手心一暖,却是已被柳怀握在了掌中,她抬起眼看他,柳怀目光依旧清亮,却不再幽寒。
这才是他。这才该是他。那样一个剑胆琴心的男子,有着清雪般的纯净、冰刃般的冷毅,然而,忍敛在些外表下,却是一颗柔暖的心。
柳怀深深凝视她,直至她双颊飞得通红,方和声说了一句:“谢谢你,雪颜。柳大哥,必不会辜负你……”
“你不必给我承诺,柳大哥。”雪颜眼眶微红,克忍着不让蕴在眼内的泪水滚落,将身子轻轻依入柳怀怀中,轻轻摇头道,“柳大哥,我会陪你一路走下去,但请你莫要给我任何承诺,雪颜不想困缚住你,柳大哥既已猜到雪颜的真实身份,便也该知道——凤鸟所渴望的爱情,是所爱之人的真心相爱……而非施舍啊!”
柳怀轩眉深锁,眉睫轻颤,一时讷口无言。
第十章 月下情 (6)
“是,凤是为爱而生的。雪颜爱着柳大哥,但盼能一心一意追随。但即便有朝一日,柳大哥要离开雪颜,雪颜也可以爱上第二个男人,雪颜的娘,一生,便爱过两个男人……”
她话音未落,柔软的身子便被柳怀紧紧裹入了双臂中。覆住她身体的肩膀那样的暖,如一道坚实的屏壁,仿佛能将漫长前途的一切沙尘都为她挡下;他抱着她,那样紧的怀抱,仿佛足以令她以一生尽相托付。眼眶微热,两滴莹闪闪的泪水,顺着她的脸庞滚落在柳怀衣襟内。
她合了眼,静静在他怀中聆听他心脏一下下的跳动声,不知他可会知道,至少在这一刻,他的心,也曾为她那样激烈地拨动过呢?少女的微扬唇角,任由静夜的风吹拂过面颊,吹干了她心中丝缕的忧伤。她透过氤氲的水雾,凝望天际那勾冷月,她知道月神在为她见证——见证这月夜下的一幕,曾这样真实地、存在过。
第6卷
第十一章 杀机暗涌 (1)
身后火光骤然大作,那一刹,玉甄听见心底传来嘶心裂肺的叫喊声,在身后的火光中,心底清晰传来的悔恨与伤痛,让她骤然发觉,她对这个少女的关心,并非只是因为瑾儿——为何自第一眼见到这个少女起的那一刻,心中会产生那般异样的感觉——异样的共鸣、与排斥,如同宿命的羁畔。
秋风翦翦,秋意渐寒。玉瑾的病经太医院调养多日,仍未见稍有起色,病况反似一日日加重起来。
云姑姑直至最后,仍未狠心了结这孩子的生命,然而多年来,经云姑姑平日在他膳食中落下的毒,太医院断言——这孩子的生命,真已到了尽头。
云姑姑,已过了十数日了,每当想到这个称呼,仍有一丝恨意,由心底漫起。云姑姑曾是她父皇的近身侍女,她刚进宫时,宫中诸多规矩也全赖了云姑姑一手调教,这么多年来,如说这深宫里她玉甄还有一个体己的人,那便当属这位云姑姑了。
在瑾儿幼时起,云姑姑便为这孩子喂过奶,在当年帝都那场变乱之中,先皇暗自派了心腹护着云姑姑出了帝都。想来那位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对这位近身侍女,亦可算是有情有义。然怎料,千算万算,都算不过——人心易变哪。
以云姑姑入宫的时间,自不可能是萧太子派来的人。她不过是个可怜人。可怜到疯狂地嫉恨着,她所爱的那个男人——那个九泉之下的帝王身边的女人而已,从而疯狂嫉恨着父皇的孩子——她恨着玉氏的子孙,甚至不惜为萧太子做事。
这么多年,瑾儿都以他惊人毅力挺过一次又一次危机,然而这次,转眼看着太医又再度跪了一地哀声乞命,玉甄一怒之下,当下命人赐了这些白吃朝廷俸禄的庸医一壶鸩酒,却被塌中奄奄一息的孩子抬手制止。
她望住锦绣罗帷后那个孩子毫无血色的脸,终于敛下满腔怒气,暗叹了一口气:“唯今,或许唯有再去向“那个人”求药了。”
三年前那日,也是在瑾儿生命垂危之际,那帮太医都说皇上药石无灵,叩首乞罪之时,一道疾风掠过鬓畔,玉甄抬手稳稳接住,但见却是一枚毛色光鲜的轻羽,羽梢插了一张梅花素笺。她匆匆督了一眼,即不动声色挥手命众太医退下。待奔出外殿四下寻找,却哪里得见半个人影?
低首看去,只有那枚羽毛,无辜而纯洁地躺在她掌心。
熟悉的感觉由心底递来,如一道暖煦的风,掠过那些尘封的旧忆,将一张曾熟悉不过的脸跃入她眼前——那么多时日未再想起那个人,新梦旧忆叠压来,几乎将要洗磨去那段记忆、磨洗去那个她记忆中的人,然至今日,再度忆起之时,心底毫无防备地掠过那丝悸痛,仍是真切得犹在昨日。
第十一章 杀机暗涌 (2)
是什么人,能在十丈之外,将这枚羽毛分毫不差地射入她掌中;是什么样的人,能在这一刻的时间里,便在这座皇宫消隐了行踪?
是他。一定是他。
当夜,她便换了侍卫服,带上二十名护身侍卫,一众人趁夜悄然动身,前往东莱。东莱乃东临沿海的偏远小郡,地鄙人稀,南方有一奇山,名为云峰山,登高可望见沧海。
那日东莱雪絮纷飘,云峰山颠雪遮云绕,从山脚一眼望去,竟犹如仙境神山一般。玉甄命随行二十名侍卫守在山下,遂独自沿石阶一步步向山颠迈去。
然而,她却并未见到她预想中的那个人。云海中若隐若现的山峦绵延汇入彼方的天际,缈缈云烟中,她看到了那个孤立山颠的少女,一袭白氅被山巅的疾风吹得烈烈鼓涨,散覆双肩的长发如染霜华,独立在寒风凛冽大雪飞扬的山巅,便如一尊冰雕雪塑的人偶。待听到玉甄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她立时回首望住她,面纱笼罩下的唇角勾过一丝诡秘的笑:“你终于来了?”
她遵照承诺,将一只玉脂瓶递交给玉甄,并要玉甄付出相应报酬:“买”她手中那瓶药。
玉螭国的皇宫多的是奇珍古玩,然而那个神秘少女并不是向她要钱,而是比这些都更珍贵的:她要听玉甄亲口说出,她在大凰国那三年中所发生的事。
她不算是在威胁,可是却在做着威胁她的事。
她不该知道她玉甄的身世和过去,可是她偏偏知道了。
而她的目的,玉甄却并不知道。玉甄坦然颔首,回答简明扼要,然而只会告诉她三句话。说完之后,立时闭口。
那少女似乎看懂她心思,也并不勉强,只是告诉她,若何时再有需要,仍可来此处找寻她。
这三年里,玉甄共去东莱找了她六趟。每回她都会在东莱的不同地方出现,但玉甄却总有法子寻到她。
似乎那少女也迷恋上这种躲猫猫的游戏,每待看到玉甄出现在她面前之时,面纱后的眼底总会流露出一丝狡黠笑意。
而玉甄每回到达东莱,找到这位神秘少女之后,便会给护身侍卫一些钱银,吩咐他们从此留在东莱开田辟地,终此一生。
玉甄从未对那个神秘少女有过一丝一毫的戒备,却也从未因此便相信她真的会对自己无所图谋。
可是她更加愿意相信一样事——这个女子,必定与雪岚有所联系。
唯有元宵那次,她到达东莱却并未找到那个神秘的白衣少女,然而当她踏入福德客栈,店小二方一见她,便将一只玉脂瓶递到她手上,并说那姑娘留了话:她的“报酬”,叫她下回一并交付。
第十一章 杀机暗涌 (3)
此次皇上病重,独身一人乘快马赶往东莱的玉甄一路上心中都无一刻安定:上回未见那少女,不知今趟会否又见不着?——人不能未卜先知,凤也是一样,
然而,已理不得那么多了,即便唯有一丝希望,她也要为瑾儿争取。
柳怀本想先前往长安找寻梁子陵,然而雪颜却执意要先去东莱,说她在那里与人有约。
看她今趟出奇地沉默,柳怀心下更是大感好奇。
到达东莱的当夜,二人在福德客栈投栈投宿,柳怀阖目静卧榻间,心神却总不安宁,总觉有何事将要发生一般。
约莫三更时分,忽听闻隔壁雪颜房中传来轻微异响声,柳怀心头一紧,后背紧紧贴住床板,连呼吸亦收敛得均匀平缓。
不过片时,便隐隐听到有脚步声自雪颜房中传来——雪颜身娇体盈,走动间步子比湮儿更轻灵,毕竟这么多日的相处,柳怀早已熟悉了她的脚步声。
听得隔壁的长窗被推开,柳怀心里一紧,下一刻,即闻风声骤然一急,瞬即宁定,轻微得如尘埃落地之声。
待那足声落定,柳怀倏地翻身下床,飞速套了长靴,然而,待他推开长窗望下去,凄幽夜色中,却哪里还得见雪颜半个身影?
心里蓦然一紧,他听见心脏在胸腔间狂跳如雷。既知雪颜武功不俗,既然她分明有心避过自己,他自也不该为她担心,可现下心神这般不定,却又是为了何事?
她,将要去见的人会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