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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住虚空的目光陡然凝定——一只凤鸟,由云山彼端向她飞来。极远极远,但她仿佛看见他的目光,没有痴缠,亦无冷漠,就那样空茫地凝视着自己。
她的脚才踏出一步,脚下簌簌滚落悬崖的山石就惊得她陡然顿足。
再抬眼时,一个白衣翩翩的男子正站在她面前,从他朱红眸底,她清晰望见自己哀伤的脸。
她的手方向他伸去,他已蓦地退出一步……她又迈近一步,然而他的身影总与自己有着一步之距。
“雪岚……”他堪堪踏住危崖边一块颤晃的巉石,她仍是轻声唤出他的名字,然后向他递出手——
他的身形向着万丈深崖坠落,瞬即湮没在她脚底云烟深处,而她的手中,仍紧紧握住他的一片衣角。
“雪岚!”她蓦然自梦中惊醒,额际满是冷汗,衣衫也早已被汗水浸透。
睁开的眼睛被凛冽的寒光刺痛,银甲铁胄的将军正执剑立在她榻前,见她醒来,忙俯身为她垫高了枕,淡淡问:“终于醒了?”
“秦将军!”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从他眼底看见一瞬的恍惚,不给人捕捉的暇隙,便如一尾游鱼般掠回眼底。定睛再望时,只见他眼里神色仍旧平静淡漠如初。
她安稳地将身子靠回枕后,目中掠过一丝惊诧:“甄儿离去这些时日,究竟出了什么事?候爷现下是要带兵出征吗?”
秦翦摇头:“是得胜归来。”
玉甄目光蓦地一震,登即撑臂起身,语声恢复到了平素的冷静:“究竟甄儿出事这段时间,玉螭国出了何事?”
第十四章 中秋 (3)
秦翦没有立即回答,目光掠过她胸前的伤处,微微摇了摇头,肃然答道:“邱世芃终究未等到我们与墨虬国毁约,便以上番汉中一役为由,向我玉螭国出兵。我率兵三十万,在汉水与敌方大将梁子陵交手……”
不知有意抑或无意,秦翦话音在口边顿住,望住玉甄睁大眼、屏息等他下面的话,却是轻轻一咳,道:“现下梁子陵正在府中,甄儿你是否要去见他一见?”
“他降了?”玉甄矢口问。
“不,去了你便知道。”秦翦故作神秘地倾身搀起她。玉甄方一撑下床榻,套住塌下的金丝锦履,牵动胸口伤处,不由颦紧了眉,抬头望见秦翦目光正望住自己,于是抿紧口,站稳身子,摇头道:“不碍事。”
秦翦望着她苍白脸上坚忍的神情,目光有一瞬的恍惚:那一刻,他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闭居离宫的小公主,一身素纨长裙,轻施淡妆,缓步向自己走来。外面战火连天,而月光照在她莹净的脸上,却有超出她年纪的坚毅的光。
往昔再度重现于眼前,这么多年、发生了这么多事,为何当初那一切又浮上心头?秦翦不待她开口,已横抱起了她,阔步向门边走去。
眼角余光偶然停留在她脸上,却见她仍是颦着眉,怅然思考着什么,平静脸上看不到一分一毫的波动。
欲可断,情难收啊。或便是自初相见的那一刻起,一切已注定了吧?因此,他当年才会请皇上赐婚。
梁子陵作为他国降将,秦翦对他却待以上宾之礼,安排他在府中的沁梅院入宿。
秦翦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踏入沁梅院,秦翦便放下玉甄,玉甄稳住脚步,与秦翦一同叩响了外厢房的漆金樟木门,稍待一刻,便有丫头来为二人开了门。
玉甄随秦翦踏入房内,眼见一个宽袍轻履的男子正端坐在书案前,提笔写着什么,似是没有听见二人的脚步声。
秦翦摈退侍女,又含笑对玉甄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必心急,玉甄会意一笑,遂转过目光打量住梁子陵:此人年岁未及而立,眉目清秀,面容儒雅,看他提笔写字之姿,她目光一时恍惚——昔日柳怀坐在她身旁,教她写字之时,也是这样的神态。
待最后一字落毕,梁子陵搁稳了笔,方长身而起,目光掠过秦翦,又在玉甄脸上定住,玉甄惊了一刻,不解此人区区一个降将,为何如此不识规矩,怎料一旁秦翦这时单膝跪下,拜礼道:“秦翦见过子陵皇子。”
玉甄蓦然一惊,怔怔望住梁子陵笑意盎然的双眼,一时竟说不上话。
“他、他是……”一向处变不惊的玉甄这时俏脸煞白。
第十四章 中秋 (4)
“是孝暄皇帝的第九子、楚王玉浪的后裔。”这时梁子陵扶了秦翦站起,秦翦回看着玉甄,淡淡地说。
玉甄一时愕住。
孝暄皇帝晚年昏庸无能,当年八个皇子为了争夺太子之位,曾引发宫变。孝暄帝怕他最喜爱的小皇子玉浪卷入这一场皇室争夺中,故派人将他秘密送往银夔国。
玉浪在银夔国不知得了什么机缘,多年后,在银夔国当了官。孝暄帝怕他薨后,将来有一日,会酿出玉氏子孙相残的残剧,因此在死前,派出心腹乔装前往银夔国,为玉浪皇子送上自己的信物,一枚青螭龙纹玉佩,待日见此玉如见先皇,他朝此玉便如玉浪皇子后人的免死护身符印。但孝暄皇帝晚年猜忌心甚重,令心腹逼迫玉浪皇子立誓——“梁”家每代只可有一个子嗣在朝做官,子子孙孙,身虽在银夔国,亦不可忘记自己姓氏族脉,如此方能得玉螭国的庇荫,否则,便就此了断父子之情,从此,世上再无玉浪此人。
玉浪不知是珍视那枚免死玉,抑或不愿忤逆父皇心意,当下在那位来传话的将军面前依言立誓——而在当时情况下,玉浪皇子如不答应,恐怕也难逃一死。
此后百年间,梁家先后出了几代将才,而银夔国洛南梁家之事,自此成为玉螭国每代帝王遗言中必传的秘密。到了先皇景光帝,因他信不过几位长皇子,幼子又太过年幼,故将秘密传给了秦翦。
听到这里,玉甄心下立时雪亮——原来汉中一役,梁子俊果然是佯败归国,难怪邱世芃会发怨罢了他的官职,说他开战未尽心力。
玉甄依皇室的礼节,向梁子陵行过兄长之礼后,梁子陵的目光便定在玉甄脸上,眼底笑意深深。
玉甄与秦翦对视一眼后,随意侃道:“子陵皇兄,你莫要告诉甄儿,说甄儿长得似你某位故人?”
梁子陵并不移开目光,唇边笑意渐露:“子陵从不曾回国,自然无缘一睹江南女子的容姿,然今日一见,果然是天生丽质、灵秀聪慧。”
秦翦见他并不是夸赞玉甄的容貌,却一口一个“江南女子”,顿然会意道:“子陵皇子既是中意江南的姑娘,不如改日等秦翦为您从名门中物色几位女子做妾侍?”
怎料梁子陵闻言哈哈大笑,含笑的目光却是望住玉甄,看得她本无血色的脸越发白得透明,“秦兄的好意子陵心领了,可惜子陵心有所系,这辈子怕是再好的女儿家,也入不得子陵的心了。不过,江南女子是真的好。啊!说到江南女子……我记得上回一位旧友路经长安,来我府上拜访,身边便有个江南来的少女伴着,对了,看她的模样,与甄妹有几分相似呢。”
第十四章 中秋 (5)
玉甄被他一番话说得脸上阵青阵白,秦翦察觉出气氛的异样,不觉冷了声道:“子陵皇子有何想说,不妨直言。”
梁子陵初见玉甄时,想起柳怀之前曾在玉螭国受的屈辱,心里本对她存了几分怨气,然毕竟都是玉家的子孙,何况玉甄今日气色虚弱,再听秦翦如此一说,梁子陵不由也软下了语气,叹息般劝道:“甄妹,你放过那个人吧。你如今已嫁得良人,而他,也不曾有负于你。”
他此言一出,秦翦面色登即一变,玉甄却是头也不抬,冷然一笑:“对不起,请恕甄儿愚钝,不知子陵皇兄所指何人,也听不明皇兄言下之意。至于甄儿的事,更加不需要劳烦子陵皇兄费心。”
她一番话几乎是毫不停歇地说完,即转身望向秦翦:“候爷,甄儿今日身子不适,先告退了。”
言罢,也不行礼,便径自大步出了房门,门外的丫头欲来搀扶,也被她一手挥开。
梁子陵望着玉甄背影,又望住秦翦黯然的脸色,唇际掠起的笑容似无奈、也似含嘲讽:“不想甄妹脾气如此之大,这些年也委实是辛苦定国候爷了。”
秦翦抬起眼,看了梁子陵一刻,遂有些疲惫地摇头道:“梁兄今日刚到府上,还请早些休息,有何需要尽管吩咐下人便是。至于还有何话要说,秦翦明日自会慢慢相告。”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道,“还有,甄儿现下身受重伤,还望子陵皇子莫要去打扰她。”
秦翦与玉甄素来分房而居,今日用罢晚膳,秦翦踱回房中,一眼便见玉甄正背身坐在他的桌案前。
秦翦面色不变,在她身旁落坐,淡淡问:“你是有何话要同我说么?”
玉甄含笑点头,仿佛白日那一切并未发生过一般,悠悠地道:“甄儿今日,有两件事要问候爷。”
秦翦颔首,不待她问,便笑道:“第一样事,是问我将梁子陵请来府上的目的,对否?”
玉甄唇角轻扬:“银夔国会派子陵皇兄出兵,这本在我们意料之内,但现下战事方起,他留在银夔国,或还有旁用,如今这么早便做了降将,莫非候爷还有其他打算?”
秦翦笑望住她:“不如甄儿你猜猜看,我有何打算?”
甄儿轻掩袖口:“甄儿乱猜,若是猜错了,候爷可不许怪甄儿。”
秦翦闻言哭笑不得,玉甄每番同他谈论国事,都爱先说上这样一句,然而秦翦知道,甄儿目光之精准,胆识之过人,朝中官员亦难有人能与她相较。
“秦将军这番急着让子陵皇兄做了降将,甄儿认为,候爷的目的并非是请子陵皇兄回国,而是为了牵制一个人,让他对候爷有所忌惮,对吗?”玉甄手抚茶杯,淡淡地问。
第十四章 中秋 (6)
“是。”秦翦叹了口气,“或许你已经猜着那人是谁。”
玉甄颔首,目中有一丝怅惘之色:“他……终是回了银夔国了。”
秦翦悠悠点头:“萧朔对他有救命之恩,若是墨虬国仍与银夔国对敌,他自不会背叛萧朔,为他昔日仇人卖命,可如今……”
“可如今战事危殆,萧太子也顾不得他的仁义之名,便急着与我们毁约了,对吗?”玉甄眉梢浮起淡淡的倦色,“因此,他才不惜急着派遣杀手,想要挟制住我作为他用以要挟你与瑾儿最后的筹码,看来萧朔的人已经跟了我很久了,连东莱的事他们都了如指掌,此次是甄儿大意,累候爷担心了。”
秦翦摇头苦笑:“我知你在墨虬国不会出事,因此未曾担心过你。”
“候爷怎知甄儿不会出事?”玉甄目光警惕地一变。
秦翦苦笑:“你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不是神,也不懂占卜,萧朔的事我并不清楚,他有怎样的下属,我也不清楚。我信你,纯粹因为你是玉甄。”
玉甄的目光恍惚了一刻,淡淡地叹息:“这两个月,辛苦候爷了。”
秦翦静静望住投在玉甄侧脸上明灭不定的光影,蹙眉问:“你不担心他吗?”
“他?”玉甄轻嗤一声,“那个重情重义的傻子,连一个看马小厮的命都在意得紧,他的好兄弟现下在这里,挟制住他,轻而易举。”提到柳怀,玉甄脑际忽然又闪过另一样事,“候爷,瑾儿他的病,你是如何医好的?”
秦翦淡淡答道:“两个月前,我上朝之时,有一个身负重伤的男子背了一个眼缠绷带的少女,叩响了我府前的大门,管家出去开门时,二人将一瓶药递到他手里,说是你以性命换得的药,可治好皇上的病。待我回府,派人四下寻找那两个人,却遍寻不着。我将那药带回宫里给皇上服过,他睡了一觉,第二日气色便好转了大半……”说到这里,秦翦话音略顿,定睛望住玉甄煞白的脸色,问:“那个人,是柳怀?”
玉甄点了点头,即又摇头,看着秦翦满脸惑色,她亦不愿解释,淡淡地说:“候爷,甄儿想问的第二样事,现下可以问了吗?”
秦翦淡淡点头。
“甄儿分明昏倒在了山道上,为何醒来便已在自己卧房?究竟是谁?将甄儿救回候府的?”她一字字地问。
秦翦沉默一刻,望住玉甄的目光中仿佛含着叹息:“是雪岚。”
玉甄心底一沉,继续问道:“雪岚他当年……”话到一半,登即改了口,“为何他当年会在江畔被萧朔救起?”
见她又再提从前,秦翦眉色间有一丝的惋叹,无奈答道:“当年他将你带出皇宫后,身上便已着了火……那火焚噬着他的身体,如何也无法熄灭。他将你交到我怀里,便独自飞入了浩瀚长江水中。”
第十四章 中秋 (7)
玉甄喘息陡然剧促,秦翦抬袖为她拭去额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