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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丁丁冬冬的琴音传了过来。如滚珠,如泻玉。
两人一言不发地静听一曲奏完。半晌,赫连春水开了口:“你托我寻找名琴,就是为了这个弹琴的人?你拒绝红泪,伤她的心,就是为了这个人?”
戚少商一愣,不知如何作答。赫连春水已一掠而出,道:“我当然高兴你移情别恋,不过我还是想看看这个把红泪比下去的女人!”
戚少商赶紧追上去。他跟赫连春水的轻功本就差不了太多,哪里赶得上。看到赫连春水循着琴音进了顾惜朝的房中,他也只有硬着头皮跟进去。
赫连春水的表情,足以让戚少商终生难忘。他了解地拍拍戚少商的肩头,长长吸了一口气,说道:“我终于懂了,为什么当年我手下的死士制住他时,你却一定要我放人。难怪你们两个你追我赶了那么久,最后都活得好好的。你实在伟大,了不起。难怪你要把连云寨拱手让人,难怪你在尘埃落定时还不肯与红泪成婚。”他提着枪转身便走,“我这就去毁诺城告诉红泪,这下她不死心也得死心!”
戚少商苦笑道:“小妖,你能不能听我解释?”
赫连春水一摆手:“解释?有什么解释的?恭喜你,历尽艰辛终于找回心中真爱,我也要去毁诺城向红泪再次求婚去了!”
顾惜朝被赫连春水的长篇大论弄得有点一愣一愣地,现在终于回过神来了:“你胡说些什么?什么心中真爱?”
赫连春水转回来绕着他走了两圈,啧啧赞道:“果然是个标致人物,难怪我们这戚大侠都动了凡心,连江湖第一美人都不要了,什么血海深仇也可以一笔勾销,厉害,厉害!”
顾惜朝气得懒得再说,抱起琴走了出去。
“赫连,你别胡说,你明知道我心里只有红泪一个人。”
赫连春水正视他,一字字道:“如果我有跟你一样的经历,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我一样把他碎尸万段!就算你下不了手,你也不至于对他如此保护!这架琴,明明就是为了讨他欢心,我确实想不出来这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他转念一想,又道,“好啊,我就在你这连云寨里住上十天半个月,我倒想看看你们两个在搞什么鬼!”
戚少商瞠目结舌,心中暗叫——这下可算是糟到家了。
4
月色如水,溶溶地铺在黄沙地上。
琴声亦如水,响在寂静无声的夜晚。弹琴的人唇边带着个浅浅的笑意,一双清亮如水的眸子仿佛有轻烟笼罩,雾蒙蒙的,瞳仁中映出那个月下舞剑的人影。
剑的寒冽,月的清冷,琴的悠扬,两个人的心醉神迷。斯景,斯情,真的是似曾相识。实在渴望这一刻能维系到永恒,难道当年的自己真的能忘却这一夜的迷醉,去做他不共戴天的仇人?
琴声变得急促,舞剑的人也越舞越快。那双雾蒙蒙的眼睛 ,仿佛有一层薄薄轻烟,淡淡雨雾,那是令人心颤的脆弱和美,也是可以让人产生饥渴感的美。
“哪,看,为了哄他高兴,大当家天天晚上陪他到这个鸟不生蛋的鬼地方来弹琴舞剑!”穆鸠平伏在一处岩石下,压低了声音对身旁看呆了的赫连春水说。“一舞就是一夜,大当家每天眼睛里面都是血丝!”
赫连春水不语,眼睛里有种奇怪的神情。良久,他问道:“这就是他们初识之处?”
“没错,就是那个什么鬼旗亭酒肆。不过现在高鸡血也死了,这地方也早破败不堪,我真不知道这破桌破凳有什么好看的!”
赫连春水笑了笑,摇摇头。继而又正色道:“阵前风,我看到这顾惜朝房中有很多书籍,是不是你们大当家买的?想来连云寨里这些东西也不多。”
他不说便罢,一说穆鸠平可是心头火起,大吐苦水:“我们这连云寨,就快变成他舞文弄墨的地方了!大当家什么都顺着他,不管他要什么都派我这个大字都不识一箩筐的人去买,买回来他又嫌不对,我都快疯了!你说,这顾惜朝好歹也是个高手,怎么文绉绉地像个娘们?我们平日里去逛窑子,里面的姑娘都没他懂得多!”
赫连春水一凛,转头看了他一眼,见穆鸠平并无他意,便笑道:“我看来,戚少商不仅是顺着他,倒真是宠着他。阵前风,你倒说说他,你对你们大当家不但不杀他还这样对他,有什么看法?”
穆鸠平愣了一下,嗫嚅道:“我当真不知道该怎么看。你真要我说,大当家连对息城主,都没有这等费心。他再刁钻任性,甚至强词夺理,大当家都可以一笑置之。”
赫连春水把目光投在顾惜朝身上。月光仿佛在顾惜朝身上披了一层银色的轻纱,他的眼睛却比月光更清澈,星光更柔和。良久,赫连春水轻轻一叹,低语道:“真美,真是少见的韵味。既有男子的清逸,也有女子的柔媚。那双眼睛真美,既一清到底,又深不见底。太美的东西,往往可以让人产生饥渴的感觉。让人想拥抱,想占有……丝毫不柔弱,却能让人有癫狂的感受……顾惜朝,确实是个致命的蛊惑。谁能逃得开?……现在我总算明白了,当年的戚少商为何能将自己一手打出来的天下拱手让人……”
“戚大侠,我要走了。”赫连春水对着戚少商拱拱手,“我看你们花前月下已经看得头痛了,我要走了。不过我还是想提醒你,你对这个顾惜朝,究竟了解多少?他的身世,武功来历,你知道吗?”
这话倒问得戚少商一怔。“我只知道他出身寒微,别的确实不清楚。”
赫连春水急道:“你难道不知道他出身——”他硬生生地把口边的话咽了回去,换了个话题道:“你家老八呢?平时不是老跟在你后面转?”
戚少商皱了皱眉:“是啊,他知道你今天走,应该会来送送的。”
“禀大当家,”有人在旁说,“我看到八当家跟顾公子一起往那座山头上去。”
戚少商心念一转,向赫连春水怒道:“小妖!我知道你昨晚跟老八在酒肆偷看,你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
赫连春水也已知道穆鸠平的想法,道:“我没有跟他说什么,倒是他自己看到了不少,也想了不少,说了不少。”
戚少商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展开轻功向山头上奔去。他一直担心穆鸠平,生怕他忍不住找顾惜朝寻仇,没想到最后还是发生了!
“喂,你到底把我拖到这山头上来干什么?要杀人吗?”顾惜朝负手站在山头,四面观望。“景色还不错嘛……”
从山头向下望去,一阵头晕目眩,一个记忆袭上心头。是自己发疯一样地向山崖下扑去,想去追上一个人?是谁?那无比的矛盾、痛楚与恐慌,那不惜性命的追逐,是为了谁?谁?
胸口忽然一痛,低头一看,一柄长枪的枪尖自胸口突了出来。曾几何时,这一幕也曾发生过?
“顾惜朝,我没有那么多心思,也不想管你变成什么样!我只记得,你毁了连云寨和大当家一次,我绝不能让你再毁第二次!今天我杀了你,大当家若不肯原谅我,我就给他赔上这条命便是!”
穆鸠平猛地抽出枪。顾惜朝本就站在崖边,这时身子站立不稳,往前一冲,竟自崖上跌下。以他武功,不仅穆鸠平这一枪偷袭不成,更别提坠崖,可他似乎失魂落魄般,对周遭的一切竟不管不问。
青色的影子,像一颗流星般,像崖底坠落。
“老八!”戚少商正好赶到,大惊失色,扑过去伸手去抓,两个人一起向下坠落。
戚少商抱着他,心里却似乎平静了。刚才的发狂般的失落已消失了。也罢,就这样一直坠落下去吧,任四周的景物变幻如风。江湖仇杀,生死恩怨,在这一刻已消失殆尽。心中只留存手中拥紧的这个人,至少这一刻,哪怕丢了世上所有的一切,也绝不再放开他。压抑,压抑,压抑,自己不断地压抑,压抑得自己都接近崩溃。如果压抑的结果就是失去,那么,宁愿不再压抑自己的心,自己的情感。可是,过了这一刻,这梦境般的一刻,一切也依然是空,自己还是戚少商,江湖上人人称羡的大侠,连云寨的大当家。数不清的道德戒条,如蛛网般紧紧地缠住自己。否则,旗亭酒肆那一夜,就该在月光中沉醉,在他的笑容中迷失,在他的气息间沉沦,即使要为此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那一夜,就该抱紧了他不放,不该任由他像条游鱼般地从自己怀中滑了出去。可是,即使那一夜拥紧了他不放,即使可以一直吻他,吻到他窒息都不停止,一切大概都不会变吧,他一样会血洗连云寨,誓取自己项上人头。人生无奈的事太多,不是一瞬间的迷醉可以解决的。人生羁绊的事太多太多,自己放不下,顾惜朝一样放不下。所以,那一夜的琴音,只能成为梦境中的幻觉,只能成为回忆中的绝响。若是,从未相逢过,便好。
顾惜朝的眼睛一直睁得大大的。四周的景物变幻得如风一般快,思绪却比风还要快。那一刻,真希望自己根本就不存在的好。
“戚少商!你为什么还要救我?!”
戚少商把灰头土脸的穆鸠平重重地关在门外,回头去看躺在床上的顾惜朝。
毫无血色,比初见那一天还要白。比纸还苍白的脸色,深深蹙起的眉。戚少商摔摔头,上天,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上天果真是公平的吗,即使自己并不想要他还债,上天却不停地折磨他,这是对他的惩罚吗?
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顾惜朝慢慢睁开了眼睛。戚少商立即发现,这双眼睛里,似乎多了点什么,又似乎少了点什么。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失落。
“戚少商,解开我的穴道,让我走。我一刻也不想留在你的连云寨。”
戚少商微微皱眉:“你打算走到哪里去?至少等伤养好再说。”
顾惜朝咬牙:“戚少商,你的‘义’,真让我烦。我可是你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啊,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要不要我提醒你,我当年血洗连云寨,杀了你七大当家,我害死了雷卷,毁了息红泪的毁诺城……还需要我说下去吗?”
戚少商忍住一口气,道:“我要杀你,两年前就杀了,也不必等到今天。在心里,我还是把你当朋友的,你又何尝不是?在开封府鱼池子里,我一直是清醒的,你的一言一语我都听得清清楚楚,你不必再来激我了。”
顾惜朝满脸通红,直红到耳根。“戚少商,扮猪吃老虎,算你行。既然不杀我,可以放我走了吗?”
戚少商从来没看到他窘成这样,忍笑道:“我现在可不敢放你。万一你又到江湖上兴风作浪,那岂又不是我的错?”
顾惜朝一扭头道:“你把我留在这里,不是给我难堪是什么?”牙齿咬住嘴唇,有点像个赌气的孩子。
戚少商明知道他是有意的,仍然禁不住心软,奇怪自己对他怎么就没有脾气呢。“好了好了,你先养伤。只要你答应不离开,我就解开你穴道。”
顾惜朝眯起眼睛,笑道:“我发的毒誓我都不怕应验,你还信我的保证,你不是个大笨蛋么?”
这一笑笑得惑人之至,戚少商不由得眨了眨眼睛,暗骂这小子是得寸进尺,摆明吃定了自己不忍伤他。看到顾惜朝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眉梢眼角尽是嘲讽的笑意,不由得大窘。顾惜朝,两年前,你把我迫得走投无路,两年后,你依然轻易地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你,真是个妖魅,而我,注定了要在你手中吃尽苦头。你的魅力与众不同,我可以让身边的人崇拜敬仰我甚至为我去死,你也可以,但如果我是太阳的强烈耀眼,你就是月亮的阴柔蛊惑。你一半已不是人,是妖魅罢。而我,从第一次见你起,就被你迷了心窍!
5
顾惜朝用手指轻叩着琴弦,一下,两下,三下。他的眼神迷离得像空中的云。
也许,人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地转了一转,想法都会改变。晚晴,是曾经深爱过。可是,她就像是秋天最后的残艳,像傍晚的一抹彩霞,像即将枯萎的花朵最后绽放的绚烂。就这样,她把生给了他,却把死留给了自己。没错,两个人是相爱着,却并不了解对方的心。这比不爱还可怕。一切的悲剧也就由此而生,最终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结局。
回想当年在金殿之上,自己是不甘心就此死去的,那一刻自己甚至怨恨晚晴。可是,这样迷迷离离地过了两年,这一切仿佛都已是前生的事,想记住,却总在消失在记忆中,想抓住,记忆又怎么能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