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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迅速站起身来。“离我远点,否则,老天爷在上,我要打电话给州警察局了。”
“你敢打电话,我就杀了你。”
“我不在乎。”她系上了身上的睡袍。
克利夫·巴克斯特注视着她,双手的大拇指抠在枪带里。她根据多年的经验,知道现在是结束这场对峙的时候了,也懂得怎样去结束它。她一言不发,就那样站着不动,眼泪顺着脸庞流下来,然后她垂下头,看着地板,心想开枪时为什么不在他脑袋上打个窟窿。
克利夫安静了一会儿,看到他们夫妻之间的男尊女卑得到了恢复,世界上的一切又归于正常,感到心满意足。他用手指托起她的下巴。“好吧,我不再追究了,小亲亲。你把这儿弄干净,再给我做一顿可口的早餐。我给你半小时左右的时间。”
他转身离去,然后又回来,拿起那支猎枪走了。
她听见他的脚步走上楼梯,几分钟后,又听见淋浴的哗哗水声。
她从食橱里找出几片阿斯匹林,用满满一杯水吞了两片,在厨房水槽里洗了脸和手,然后走到地下室去。
在他的私室里,她凝视着那些步枪和猎枪,它们现在都开了锁。她在那里站了整整一分钟,然后转身离开,去了工具问。她找了一把长柄阔扫帚和一把铲子,走出地下室,回到厨房。
安妮煮上咖啡,用煎锅煎上咸肉,扫干净墙土,并倒进门外的垃圾箱中,然后又清洗厨房的长台面和地板。
克利夫下楼了,换了一套干净的警服。她注意到他进厨房时是小心翼翼的,枪带和枪套背在肩上,一只手松松地放在手枪柄上。他在餐桌边坐下来,把枪带挂在椅背上而不是墙钉上。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一把将枪带抓过来挂到了墙钉上。她说:“我的桌子旁不许放枪。”
克利夫·巴克斯特并未放松警惕,他先是一惊,接着不自然地咧嘴傻笑。
安妮给他倒了一杯果汁和一杯咖啡,又为他煎了鸡蛋加土豆和咸肉,做了吐司。她给他端上早餐,于是他说:“坐下。”
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他一面吃,一面笑着说:“你胃口不好?”
“我吃过了。”
他一边嚼着早餐,一边说:“我打算把枪支、弹药、所有的东西还留在下面,再来点咖啡。”
她站起身又给他倒了些咖啡。
他接着说道:“因为我相信你不会有杀我的念头。”
“如果我有,我可以在任何地方买到枪。”
“是的,不错。你可以不断买枪、偷枪或借枪,那没关系。我并不怕你,亲爱的。”
她清楚,他是在尿湿裤子之后竭力恢复他男子汉的自尊。她听任他随心所欲,这样他就会尽早离开这屋子。
他继续说道:“我是伸手掏枪了,不是吗?尽管我他妈的来不及掏出来,我还是伸手去掏了。”
“是的。”她心想,他的确比她想象的还要蠢。一个有头脑的男人该明白,他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说动他的妻子放下枪,而只有不到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在对准自己的、上了膛的猎枪面前先下手。但克利夫·巴克斯特没头脑,还妄自尊大。她希望有一天这点会使他送命。
他说:“你一定在想我会不会杀你。”
“我真的不在乎。”
“你说什么?你不在乎?你当然在乎。你有孩子。你有家庭。”他笑了。“你有我。”他隔着桌子拍拍她的手。“喂,我知道你不是想杀我。明白为什么吗?因为你爱我。”
安妮吸了口气,努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尖叫起来。
他用叉子在她鼻子上轻轻拍拍,接着说道:“你看,你还在吃醋。好,那说明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
安妮的感情已经耗尽,精疲力竭,肩膀阵阵抽痛。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应付他,说他想听的话。她说:“是的。”
他笑了。“但你也恨我。听着,我要告诉你一句话——爱和恨之间只有一条细细的分界线。”
她点点头,仿佛这话给了她一个新的启示。克利夫说话总是爱用一些愚蠢的老调和格言,似乎是他刚刚创造出来的。他从没想过这些东西并不是对人类思想的一种新洞察。
“下次生我气的时候想想这句话。”
她笑了,他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她说道:“今天上午我要去干洗店。你有什么弄脏了的衣服要一块儿去洗吗?”
他向她俯过身去说:“你留点神。”
“是,先生。”
“别再说他妈的先生。”
“对不起。”
他用吐司抹净盘中的蛋黄,说道:“你打电话叫老威利来补天花板。”
“是。”
他坐回椅子上,望着她。“你知道,我累死累活地挣钱,让你过上这个小城大多数人都过不上的好日子。现在你要我干什么?退休?在这幢房子里晃来晃去?节衣缩食?整天帮你干家务活儿?”
“不。”
“我为这个小城尽心尽力,忙得脚不点地,你却以为我在外头跟满城的女人鬼混。”
她对他的说教已经熟悉了,听到该点头的地方点点头,觉得该摇头时则摇摇头。
克利夫站起来,系上手枪带,绕过桌子走了过来,他搂着她的肩膀拥抱她,她疼得直皱眉。他吻了吻她的头说:“我们把今天的事忘了吧,你再略微清扫一下,然后给威利打电话。我六点钟左右到家,今晚我想吃牛排。看看冰箱里还有没有啤酒,给狗喂食。”他又补充道,“把我的警服洗了。”
他走到后门,出去的时候又说:“还有,别再在我工作时打电话给我,除非有人要死了。”他说完就走了。
安妮毫无目标地凝视着厨房外面。她想,如果让他把手枪拔出枪套的话,或许她已经一枪把他的头打烂了,或许没有,或许他反把她打死了,这倒也好。很可能他会因此被绞死的。
她唯一能肯定的是,克利夫不会忘记任何事情,也不会饶恕任何事情。她这次真的把他吓得尿了裤子,她将付出沉重的代价。不过,这同她以往的处境也不会有多大差别。
她站在那儿,吃惊地发觉两腿发软,还有一种反胃的感觉。她走到水槽边,打开窗子。太阳冉冉升起,几朵乌云向东边飘去,鸟儿在园中歌唱。那几条饥饿的狗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发出一阵短促的、有礼貌的叫声。
她想,生活可以变得可爱。不,她对自己说,生活本来就是可爱的,生活是美好的。克利夫·巴克斯特不能使太阳停止升起,或者使鸟儿停止歌唱。他并没有控制她的思想或精神,他也控制不了。她恨他把她拖到这步田地,恨他把她逼得想杀人或自杀。
她又想起了基思·兰德里。在她心目中,克利夫·巴克斯特永远是个黑衣骑士,而基思·兰德里则是个白衣骑士。只要基思仍是她的一个脱离现实的理想,他白衣骑士的形象就永远不灭。她最坏的噩梦,便是发现基思·兰德里本人并非是她从稀疏的短信和多年的记忆中创造出来的基思·兰德里。
她意识到,那封退信以及关于克利夫的梦是一种催化剂,促使刚才的事发生,她刚才一下子爆发了。然而,她现在感觉好多了。她向自己保证,倘若基思还活着,她将想方设法,鼓起勇气去看他,跟他聊聊,看看他身上有多少东西是她幻想出来的,有多少东西是真实的。
第五章
某种机器的嗡嗡声传入基思·兰德里的脑海,他睁开眼睛。一阵微风吹来,使得白色的网纱窗帘像波浪般翻动。阳光渗进了灰色的黎明。
他能够闻到被雨水冲洗过的土壤的气味、乡间的新鲜空气,以及某处地里苜蓿的香味。他躺了一会,眼光在房间的四周打转,心里却在想事。他过去反复梦见在他的老房间里醒来。这次真的在老房间醒来,他却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坐起来,伸伸懒腰,打了一个哈欠。“第二生命的第四天早晨。开始吧。”他跳下床,向过道那头的浴室走去。
他淋浴后穿上卡其宽松裤和T恤衫,查看冰箱里的食品。全脂牛奶、白面包、黄油、咸肉及鸡蛋。他多年没有吃过这些东西了,却自言自语道:“干吗不吃?”他为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高胆固醇的早餐。味道好极了,就像他从前吃的家乡饭。
他走出后门,站在家门口的石子路上。空气凉爽而湿润,田野上笼罩着一层雾气,他在场院中转了一圈,看到他家的谷仓年久失修,当他仔细查看这个原先相当殷实的农场时,发现了过去一代人生活方式的残迹:劈柴墩上生锈的斧子、倒塌的玉米棒仓库、倾斜的储粮塔、毁坏的泉上小屋和鸡舍、破缺的围场篱笆和猪栏、堆满各种旧工具的工具间——所有这些都还在,没有被人们重新利用、收集,成了多余的东西,增添了乡村的衰败。
他看到菜园子里长满了野草,葡萄棚上爬满了野藤。他发现这所房子本身也需要粉刷。
他归来时怀有的思乡情绪与眼前的现实发生了矛盾。他少年时代的家庭农场现在不再是风景如画了,他过去串门认识的那些经营农场的家庭也越来越少了。
那些年轻人同他的弟妹一样,去城里找工作;年长的人去南方的越来越多,以躲避严酷的冬天,他自己的父母就是这样。周围有不少地都卖给或租给了大型的农业公司,剩下的家庭农场处境艰难,艰难的程度不亚于他未成年的那个时期。现在和那时的区别不在于经济状况,而在于农民身处逆境却坚持不离开家园的顽强意志。在归途中他曾经想过务农,如今人到了这里,他却要三思而行了。
他不觉站在了农舍前,凝视着门廊,想起了那些个夏夜、摇椅、秋千、柠檬水、收音机、家庭及朋友。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打电话给他的父母和弟弟妹妹,说他已经回来,并建议一家人在这个农场团聚。不过他又想,应该再等一段时间,等到他思想上安定下来,进一步弄清自己的情绪和动机之后再说。
基思走进他的汽车,开上了尘土飞扬的农场道路。
兰德里农场的四百英亩土地已经租给了路那头的马勒家,他的父母每年春天可以收到一笔用支票支付的租金。据他的父亲说,兰德里农场的大部分土地原先种的都是玉米,但马勒家拨出了一百英亩来种大豆,为附近一家日本公司开的加工厂提供原料。基思知道,加工厂雇用了许多工人,并购买大量的大豆。然而,恐外症正在斯潘塞县流行,基思确信日本人同每年夏天来此的墨西哥移民一样不受欢迎。这个处在美国腹地深处的农业县,竟然会被日本人和墨西哥人发现,最近又被印度人和巴基斯坦人相中,他们中还有不少人在县医院担任医师;基思认为这种事有点奇怪,也许还是个不祥的预兆。
当地人对此感到不快,但基思心想,他们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他们自己。这个县的人口在下降,最优秀、最聪明的人都走了;他在回乡时也见过许多留下来的年轻人,他们看上去浑浑噩噩,没有人生追求,不愿意干农活,却又不适合当技术工人。
基思驱车在乡间穿行。道路修得很好,但并不宽阔,由于这里地势平坦,当年的勘测员认为几乎没有什么自然特征会妨碍施工,因此差不多所有的路都联在一个贯穿东西南北的完整网络里。从高空俯瞰,西北面的一些县看上去就像一张方格纸,浑浊的莫米河仿佛是一条褐色的曲线,从西南蜿蜒流进伊利湖一泓蓝色的湖水里。
基思驾车在这个县里纵横奔波,直到中午时分。他留意到一些离弃的农舍,里面曾经住着他所认识的人;还看到生锈的铁轨、几个人口骤减的村庄、一个废弃的家具店、几所关闭的乡村学校和“农人协进会”。这一切都给人一种空虚感。
公路两旁竖着许多历史标志。基思记得,斯潘塞县曾经是“法英七年战争”时期一些战役的战场;那些战役发生在美国独立战争之前,发生在他的祖先来这里定居之前。一小队远离家乡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穿过原始森林和沼泽,在印第安人的包围下互相残杀。他过去每次想到这事总是感到不可思议,的确,从他一个学生的眼光来看,那些战争愚蠢透顶,但那时他还没去过越南。
英国人夺得了这块土地,后来的美国独立战争几乎没有触及这些英国来的居民,不断增长的人口终于在一八三八年形成了这个斯潘塞县。一八四六年的墨西哥战争夺去了这里不少民兵的生命,其中多数都在墨西哥死于疾病;南北战争又使近十分之一的年轻人丧命,这个县后来恢复了元气,人丁兴旺,繁荣富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达到了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