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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拉诺岛以及在它后面远远的地方,托尔切洛那座“巴希利卡”式的塔楼。据某些历史学家说,在一千多年前,那一整套兴建威尼斯的计划,最初就是在这里萌生的。当时住在岸边的人为了躲避匈奴人,都住沼地里逃。
一辆装着德国餐具的野营车冷不防冲上来插到了他们前头,以便抢先一步拐进特龙凯特的停车岛。司机为了避开它只能胡乱地急转一通。这么一来,布鲁内蒂。下子就给拉回了现实生活。又是些德国佬,如今,再也没有什么地方能躲开他们了。
他从罗马广场出发,向家里走去。一路上,他根本顾不上去注意身边经过的人物,思绪一味地在那片荒芜的野地上打转。草丛下横着尸体,周围在集着苍蝇,这一切都还历历在目。明天他要去看一看尸体,再跟验尸官谈谈,试试看这样能不能揭开一些谜底。,他刚好赶在八点以前到了家,这时间还算早,还足以让人以为他这一天过得跟平时一样。他进屋的时候,保拉正在厨房里,但是并没有往常下厨时散发出来的味道和碰撞出来的声响。他挺纳闷,沿着走廊来到厨房,往里面一探脑袋。
只见她正在长餐桌边,忙着切番茄。,
“你好,圭多。”她说,抬起头冲着他笑。
他把蓝文件夹往长餐桌上一扔,走到保拉身边,在她的脖子后面亲了一下。
“这么热的天还来这一套?”她问,嘴上虽然这么说,人却直往后仰,靠在他身上。
他轻柔地舔着她后颈部的皮肤。“体内肯定缺盐。”他说,又舔了一下。
“我想,那种盐水片是在药店里卖的。可能会更卫生些。”她一边说,一边向前倾斜,只为了从洗涤槽里再拿出一个熟透的番茄来。她把番茄切成厚片,然后添到已经在一个大瓷盘边上围成一圈的番茄片里去。
他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矿泉水,又从吊橱里拽下一只玻璃杯。他倒了一杯,一饮而尽,接着又喝了一杯,这才盖好瓶盖,放回冰箱里。
然后,他从底层的架子上拿出了一瓶普罗塞科酒。他先是撕开裹在瓶盖上的银箔,再用两只大拇指慢慢地把木塞住外推,让它徐徐地移动,轻轻地来回摩擦。塞子刚露出瓶口,他便把瓶子朝一边倾斜,不让泡沫溢出来。“为什么咱们刚结婚的时候,你知道怎么可以不让香溢出来,而我却不知道?”他一边问,一边把冒着气泡的酒倒进了玻璃杯。。
“是马里奥教我的。”她解释说。他很快就明白了,她说的不是他们认识的那对二十来岁的马里奥夫妇,而是她那当酒商的表哥。
“想来点吗?”他问。
“把你的酒给我抿一小口就行了。我可不喜欢在这么热的天喝酒一喝就上头。”他伸出手臂把她揽在怀里,把杯子端到她唇边,让她呷了一小口。“够了。”她说。于是他拿过杯子,自己品味起来。
“好酒。”他轻声说,“孩子们在哪里?”
“基垭拉在外面的阳台上,在看书。”除了看书、解数学题、吵着要电脑,到底基垭拉还有没有别的事可做?
“那么拉菲呢?”他肯定是跟莎拉在一起,可布鲁内蒂还是要问一问。
“跟莎拉在一起。他在她们家吃晚饭,然后一块儿去看电影。”她笑起来,一方面是因为想到拉菲对两层楼下面那个名叫莎拉·帕格奴齐的女孩忠心耿耿、形影不离的热乎劲便忍俊不禁,另一方面也因为拉菲总算追到了莎拉而松了口气。“但愿他能忍痛离开她两星期,跟我们一道上山去。”保拉说,心里倒一点也不担心。在博尔扎诺以北的山里呆上两星期,可以逃开城里灼人的热浪,这种诱惑是足以让拉菲暂别新欢的。再说,莎拉的父母已经发了话,说她可以在这段假期里跟拉菲家一起度个周末。至于保拉自己,又能有两个月不用在大学里教书了,眼下正憧憬着不受打扰、尽情看书的好日子呢。
布鲁内蒂对此不置一词,只顾着给自己又倒了半杯酒。
“是在做色拉吧?”他问,冲着保拉面前的盘子上那一圈西红柿点了点头。
“哦,真是超级警察。”保拉说,一伸手又拿了一只番茄。
他瞧见了一圈番茄片,每片之间都留着空隙,切片的大小都正好可以嵌进一片白奶酪。接着,他又发现在他那美丽的妻子左边,搁着一只玻璃杯,里头装着新鲜罗勒,紧挨在一边的一只盘子上还有新鲜的白奶酪。他把这些线索归在一起,以闪电般的速度推出了结论:这是在做晚饭时吃的凉拌色拉。“难怪这个人能让城里的罪犯闻风丧胆呢。”她一边说,一边转过脸来朝着他微笑,揣摩着他的情绪,好估计一下自己的玩笑有没有开过头。看来多少是有些过头了,于是她便从他手里接过了杯子又抿了一小口。“出什么事了?”
她一边问,一边把杯子递还给他。
“我逢命要到梅斯特雷去办个案子。”还没等她插话,他又接着说:“他们有两个警长出去度假了,另一个摔断了腿躺在医院里,剩下的一个放了产假。”
“于是帕塔就打发你到梅斯特雷去了?”
“再没别人了。”
“圭多,总会有别人的。嗯,帕塔自己就是一个嘛。除了签签文件,调戏调戏秘书,做点其他的事对他不会有坏处的。”
“布鲁内蒂觉得自己很难想像有谁会让帕塔来调戏,可他忍件没说出来。
“你说呢?”她见他没出声,便追问了一句。
“他出事了。”布鲁内蒂说。
“这么说,那事就是真的了?”她问,“我一整天都很想打电活问你那是不是真的。是蒂托·布拉斯卡吗?”
布鲁内蒂刚一点头,她就把头往后一仰,颇为不雅地发出了一种近乎于猫头鹰叫的声响。“蒂托·布拉斯卡。”她反复念叨,转过身对着洗涤槽又抓起了一只番茄。“蒂托·布拉斯卡。”
“得了,保拉。这没什么好笑的。”
她猛地转过身来,刀还握在胸前。“你说没什么好笑,是什么意思?帕塔是个傲慢无礼、虚情假意、自以为是的杂种,我可想不出来还会有谁比他更该受这种罪了。”
布鲁内蒂耸了耸肩,往杯子里又倒了点酒。只要她还在大肆攻击帕塔,就顾不上梅斯特雷的事,尽管他心里也清楚,这不过是暂时的跑题罢了。
“我真没法相信,”她一边说,一边背过身去,显然这句话是说给槽里仅存的那一只番茄听的,“他长年累月地为难你,不管你干什么都被他弄得一团糟,到头来你还护着他。”
“我不是在护着他,保拉。”
“反正我听上去就像是这么回事。”她说,这回是朝她左手握着的奶酪球说的。
“我只是说没人该得到这种结果。布拉斯卡是头蠢猪。”
“难道帕塔不是吗?”
“你想让我把基垭拉叫来吗?”他看见色拉差不多快做好了,便问了一句。
“你先告诉我梅斯特雷的这件案子可能要花多少时间,再去叫她。”
“我不知道。”
“那是什么案子?”
“一件谋杀案。梅斯特雷的野地里发现了一个易装癖的尸体。有人打烂了他的脸,可能是用一根管子打的,然后再把他运到野外。”他不知道在别人的家里,饭前的谈话有没有这么刺激。
“为什么要打烂他的脸?”她问,一下子就提出了这个困扰了他一下午的问题。
“为了泄愤吧?”
“哦。”她说,切完奶酪后再把番茄和奶酪片嵌在一起。“可是为什么要弄到野地里去?”
“因为想让尸体离杀人现场远一点。”
“可你又怎么确定他不是在那儿被杀的?”
“看上去不像。有一些脚印是通往尸体的,还有一些浅一点的是离开尸体的。”
“一个易装癖?”
“我就知道这个。没人告诉我他有多大年纪,可是好像人人都确信他是个男妓。”
“你不相信?”
“我没理由不相信。可我也没理由相信。”
她拿起一些罗勒叶,浸在冷水里洗了一会儿,再把它们切成碎片。然后,她把罗勒叶撒在番茄和奶酪上,加上点盐,最后在所有这些东西的顶部浇上一大堆橄榄油。
“我是打算在阳台上吃饭的。”她说,“基垭拉应该已经把桌子摆好了。想去证实一下吗?”他转身离开厨房时,顺手拿起了酒瓶和酒杯。保拉看见了,便把刀放进了洗涤槽。“这个周末结不了案,是吗?”
他摇了摇头;“看来不行。”
“那你要我怎么办?”
“咱们已经预订了旅馆,孩子们已经准备好要出发了,学校放假以后他们就一直盼着要去的。”
“你要我怎么办?”她又问了一遍。有一回,大概在十八年前,他曾经成功地避开过她的追问,他已经记不得那是什么事了。无论如何,他毕竟也有过侥幸脱身的时候。
“我想让你和孩子们去山上度假。如果这案子结得快,我会赶去跟你们在一起。无论如何,到了下周末我一定会赶去的。”
“你最好能来,圭多。我可不想一个人度假。”
“会有孩子们陪着你的。”
对于这种说法,保拉根本不屑于提出合情合理的异议。
她端起色拉,向他走过来。“去看看基垭拉是不是已经把桌子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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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这天晚上,他在睡觉前看完了那些档案,并且从中发现:显然有这么一个世界,他或许知道它的存在,可是关于其中的奥妙,他却了解得既不彻底,也不充分。据他所知,在威尼斯,并没有当男妓的易装癖。不过,至少有一位是做过变性手术的。布鲁内蒂之所以会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是因为有一次他不得不在一封证明埃米利奥·马尔卡托没有犯罪记录的信上签字。此后,埃米利姬才能把身份证上所列的性别改过来,好跟她体内已经完成的生理变化保持一致.他一点也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冲动和激情能让一个人作出如此义无反顾的抉择。不过,他记得自己当时曾经心烦意乱,陷入一种自己也不愿意说清的情绪中,而这一切只不过因为要在一份官方文件上改动一个字:从埃米利奥到埃米利垭。
档案里的那些男人可没有那么出格。他们只是决定改变一下相貌而已:面容,衣着,化妆,步态,手势。有些档案上贴着的照片可以证明那些人都用上了怎样的技巧。半数的人压根儿就看不出是男性,尽管布鲁内蒂明明知道这一点。
面颊都是如此柔嫩,颧骨都是那样纤弱,根本没有一点阳刚之气。就算是在强光的直射下,在警察局里的照相机镜头前,许多人还是显得娇艳动人。不管布鲁内蒂怎么努力,始终也找不到一方黑记,一块突出的颌骨,找不到一点标志可以说明那是些男人,而不是女人。
保拉就坐在他身边的床上,看他递过来的材料。她草草地测览了一遍照片,又看了一份拘捕报告——这一位被捕是因为贩毒。看完以后,她把这些材料递还给他,没有加上一句评论。
“你怎么想?”布鲁内蒂问。
“关于什么?”
“所有这些。”他用一只手拿起了这些档案,“你就不觉得这些人奇怪吗?”
她的眼神意味深长,他感到,那目光里充满了厌恶。“我觉得那些雇他们的男人要奇怪得多。”
“为什么,”
保拉指了指档案,说:“至少这些男人并没有欺骗自己,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不像那些玩弄他们的男人。”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哦,行了,圭多。好好想想吧。这些男人收了钱是要跟人性交的,主动还是被动就得看付给他们钱的男人趣味何在了。可是在别的男人付给他们钱、玩弄他们之前,他们非得打扮成女人的模样。你只须稍稍想一想,想想那种虚情假意,想想那种自欺欺人的欲望。到第二天早上,付钱的男人就会说:‘哦,我主耶稣,等我知道了这是个男的,已经太晚了。’要么就说,‘好吧,就算到头来发现这是个男人,可干那事的人终究还是我。’所以他们依然是真汉子,是大丈夫,用不着正视自己偏爱玩弄男人的事实,也就不至于让自己的阳刚之气丧失殆尽了。”她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我有时候怀疑,有许多事你确实没有用心去想过,圭多。”
这话如果理解得含糊些,一般是指他跟她想法不同。不过这一回,保拉并没有讲错,这种事他确实从来没有想过。
在他第一次发现有这些人存在以前,女人们早已征服了布鲁内蒂。他从来没法理解其他任何性别——其实统共也只剩下一种了——的性魅力。从小到大,他一直以为所有的男人都跟他差不多。虽然后来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