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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惊,扑上去,大哭道:“不是我!你是我哥哥……”
流云倒转,我一脚跌下来,睁开眼,身前是老和尚,再晃晃脑袋,方才一梦,只有些许碎片残留,不由叹息。祺焱,你从不肯入梦,为何今日却允我相见,莫非真要阻我杀人麽,你又要我白头相见,这麽久的日子,你要我一个人怎麽过,那些遗恨怒火,又怎麽消融,我在梦里是洛水神君,要想烧遍京城,必要沸水以火,裂雨成烟,一边春江漫流,一边积恨成仇。
老和尚道:“施主,回头是岸,此处虽非胜地,也亦清修,屠刀底下,莲花遍开。”
我长叹一声,道:“赤水以北,岚滨以西,有红莲遍开,烈火如冰,我情愿遗祸天下,也不愿情负一人,师傅,放我走吧!”
老和尚指向尤瑞郎,他正坐在一把椅子上,懵懵懂懂,不解世事模样,道:“他的心,你比老衲还明了,他爱你又负你,他心中苦不苦?”
我因道:“他苦,他亦无法倾诉,这点上,我比他强些,我还能骂他,咒他,他只能骂自己,咒自己,可他还活著,他又爱又恨的人也活著,还有求於他,而我,情愿那人活著,忘了我,厌了我,心中仍然无比甘甜。人在的时候,百般挑剔,唯恐半点委屈自己,可现在没人委屈了,又生不如死。”
我低首合十,道:“老师傅要我成佛,除非现下杀了我,顶著为民除害的大义精神!”
老和尚喃喃念经,道:“施主自便吧,只是一步错,步步错,好自为之!”他自袖中取出那两只玉瓶,道:“施主带走吧!”
我摇摇头,道:“还请师傅代为保管,我此入红尘,污秽缠身,愿留它在这方寸洁净之地,他日若能领兵归来,再与相见。”
老和尚郑而重之,双手放於佛像前,口中道:“东君魂魄,必得安歇。”又净手焚香,默诵金经。
我三拜九叩而出,两袖清风。
尤瑞郎仍一脸痴迷,我推了他一掌,他方醒来,道:“我方才梦见一个红衣小孩儿,在河边扑腾著洗澡,看见一人在浇灌花园,不肯陪他玩耍,便口吐火焰,烧了那园子,那人大怒,一手就剖出小孩儿的心来,鲜血淋漓,小孩儿倒不害怕,反而笑嘻嘻道:你拿了,就是你的!翻身才醒。”
我恍惚知道他说的故事,只道:“你我误入仙境,唐突佛神,快些走路吧。”
走了许久,陡见村落炊火,酒旗招展,方觉回归人间,尤瑞郎也精神起来,他才有一颗赤子之心,凡事错了对了,也不过如此,做了人皮畜生,也豪气冲天,一笑千里。
早就快饿死困死,饿死累死了,急吼吼地进了家小酒馆,点了饭菜,尤瑞郎望著珠圆玉润的老板娘,笑道:“这位怕也是豆腐西施之流。”见我不吭气,才仿佛想起来,自己也埋头吃饭,吐著骨头,砸得桌子乱响。
我慢悠悠道:“慢些个,这不是人骨头,哪里那麽好吃,你吃不惯的。”尤瑞郎一惊,抬头望了我一眼。我陡然心灰意冷,自己这是干什麽,折磨自己不够,还捎带上他,若是报仇,也要酣畅淋漓,刀刀见红,这般不痛不痒的话,有什麽意思。
突然尤瑞郎抬手拉了我一缕头发到眼前,笑道:“七公子,小心些,莫要白了少年头。”我定睛一看,那头发已经花白一片,青丝落雪,不是什麽好事,便笑道:“都听书上说吴子胥一夜白头,我还不信,现下一定信了,古人诚不我欺!”
尤瑞郎一笑,道:“不错,美人白头,孩童暮年,都是奇景,只愿七公子能支撑到西疆,莫要憔悴一路,零落成尘。”
我抿唇一笑,他何尝是个省油的,拿指头点点桌子,笑道:“付帐吧,尤公子!”
出了店,仍向西行,路途漫漫,不知何日将至,因道:“我们这般速度,到了尚德鑫那儿,天下大定,祺翰居明堂,垂衣而治,哪里还有我们的活路!”
尤瑞郎打了个呼哨,一匹红马奔来,他笑嘻嘻道:“整个畅雪宫,还有它未有悖主,一路相随。”又上前拍了拍马背,道:“好兄弟,方才我洗了个澡,你找我费了许多力气吧!”
那马耸身顿蹄,得意非常,尤瑞郎一步跃上,伸手拉我,道:“七公子,将就了。”
我坐在他身後,因道:“还有条命在,委屈什麽!”
一路风餐露宿,星夜兼程,尤瑞郎夜夜枕剑而眠,如惊弓之鸟,我曾道:“不必如此担心,你一个人无论如何也能逃出生天。”
他深深地望了我一眼,道:“你向来恶毒,只言片语,伤人深处,不著痕迹,我只纳闷四爷怎麽容得了你!”
我因笑道:“所以天底下我只肯为他一人。”
他的眼睛陡然黯淡下去,慢慢笑道:“原来七公子只专情於一副狼心狗肺。”这是那日我痛斥祺焱打沈宜主意的话,我情愿这些话变成粪土,一口吞下。
尤瑞郎微颤了颤眼睫,尽敛一波秋江,我突然忆起那里头曾桃花无数,翠媚流波,不由开口道:“到了西疆,你便回江南去吧,皇上必然不会薄待尤家,也不会怪罪你。我想放了你,你也放了我吧。”
尤瑞郎拨弄著篝火,沈默不语,火光映著他粉红的手指,反而现出一色诡异的惨白,仿佛一朵蜷缩的白兰,多少次,我只当他是个孩子,而我这一生也不会有什麽孩子了。
他突然抬起头来,问道:“七公子见过海麽?”我所见过的最宽阔的水面不过是滦河,那时候同祺焱去整修滦河大堤。
他望著红彤彤的火苗,道:“那水的滋味又咸又苦又涩,可看上去奇丽宏伟,碧澄如雪,七公子是海,需得容纳百川,怎麽不能容我跟著。”
他伸手按在我的肩上,轻声道:“恩情易忘,仇恨也易忘,倘我不在身边,七公子就不怕十年之後只顾著逐鹿中原,已然忘却谁是祺焱。”
我起手扳他的手掌,他却凑过唇来,一字一顿道:“世态人心最易变,七公子不知道麽?”
我心中一阵恐慌,唯恐自己垂垂老时,忘却这些陈年旧恨,那时候,还怎麽见祺焱,又痛恨自己把祺焱的骨殖交给老和尚,现下手上只有一块玉佩而已,倘若跌了丢了碎了,我到底还能不能见著祺焱。
突然听见他轻笑一声,道:“七公子,醒了麽?”原来他与我下了“梦也香”,我陡然站起来,冷声道:“尤公子,想要什麽尽管拿去,这麽罗里罗唆,纠缠不清,有什麽意思!”
尤瑞郎大笑道:“我只要七公子明白,是我想跟著就跟著,不想跟著,也不眷恋,你眼里心里没我,我也不在乎,你想杀我剐我,我也不害怕。”他轻飘飘走了几步,红衣招展。
我了然无语,突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猛然精神抖擞起来,尤瑞郎手按宝剑,时刻应战。
阴远的路上,只见几十匹马飞驰而来,越来越近,我睁大眼睛,死死地握著拳头,领头人飞身下马,半跪在我身前,沈声道:“卑职来迟了!”
是尚德鑫,我全身松懈下来,无暇顾及他如何而来,只颤声笑道:“好!好!”他起手将我拥在怀里,道:“七爷,您放心,有我呢!”尤瑞郎亦翻身上马,众人飞鞭而去。
陷进他怀里,我自觉十分安稳,竟然沈沈入梦,许久未来的心安让我略略释怀,小时候我瞒著祺焱出去跑马淘气,都是尚德鑫跟著,倦了就让他背回来,毫不计较。那些更久远的旧日在我心头笼上一束柔光,细细碎碎地洒下来,离影斑驳。
再度醒来时,已身在客栈,窗外阳光异常的灿烂,仿佛能滤去人心底的全部阴霾,我伸了伸懒腰,见尚德鑫推门进来,道:“自接到信,一切按七爷吩咐的办了,我又不放心,才一路而来,到京城时,恰碰上一身是血的周正青,连忙救下来,养在一处民宅里,留下些个人,现在说不定已经向西疆赶了。”
我咳嗽了两声,他急忙端过水来凑到我唇边,才道:“本摸不清状况,受阮王爷指点才一路追过来。”他声音有些哽咽,道:“後又听说跳崖,连忙派人打听,後有人看见您的行踪,我才连夜赶过来。”他一番话,毫无将军作派,十分体己,我於落难处,极其难得。
我伸手放在他的肩上,因笑道:“怎还这麽孩气,都是戍边的大将军。”他眼中满是血丝,可见最近疲乏劳顿。
他伸手抹了把脸,才正色道:“大军皆已整备好,只边疆事宜不好部署,胭脂氏著实狡猾,谈条件,如与虎谋皮一般,打吧,立刻缩回去,草原戈壁,茫茫难寻,全是卑职办事不妥。”
我因道:“西疆战事向来让朝廷头疼,也非一日之功,不是你办事不力,是我急於求成。”又道:“现在军队都由谭培所领?”
尚德鑫点点头,道:“他有时虽爱掉文犯酸,领兵也是一把好手。”
我想起周正青讥讽谭培半身兵痞半身酸,忍不住一笑,才道:“你看著办吧,”又四处一顾,随口问道:“尤瑞郎哪里去了?”
尚德鑫道:“尤公子昨夜伤口发作起来,已然流脓,烂了胸口好大一块儿肉,连忙找郎中治了,剐了烂肉,裹了新药,现下可能正睡著。”
我想他自离宫後,受伤,跳崖,沈潭,一路风雨,而我竟没看出他忍痛行路来,便翻身下床,披了外裳踱过去,尤瑞郎已经醒了,欠身取眼前的粳米粥碗,一边龇牙咧嘴,活像燎了毛的小猴儿,我便端起来,取了汤匙喂他。
尤瑞郎一惊,抬眼看是我,便低头喝粥,他果然饿了,吃得十分香甜,一碗毕,我问他还要不要,他轻轻摇摇头。我便起身出去,被他拉住手,道:“七公子,祺毓,我叫你声哥哥,你只管收拾我,不要不理我,好不好?你想杀我,也不必知会我,好不好?”
倘大家都学会隐忍痛苦,习惯自然,那麽我可以笑颜相对,背後一刀,於是,我点点头,道:“咱们约法三章,不许提及旧事,那个名字,你只要说出来,就别再见我了。”
尤瑞郎点点头,带著忧伤的欢喜,他或许从未做错什麽,只是做过一些事,那必要失去一些东西,天经地义。
再向前走,到了阮王瑞湘的封地,局势安稳多了,其实自从遇上尚德鑫,我便安心无比,不必但心安危之事,只需独乘一辆马车,焚香静坐,一路思量,一路仓皇,到了西疆,怕再无这麽长的日子供我沈吟旧事,平边,举兵,立国,入京,少须十年之功,弹指之间话短长,英雄无他,白头而已。
尚德鑫偶尔为我开怀,提及陈年旧事,什麽偷猎了那家园子里的梅花鹿,偷吃了那家王府的蜜贡,打了谁家的世子皇孙,林林总总,花样翻新,我为那时无忧无虑的我,拊掌欢笑。
尤瑞郎常坐在一边,插不上话,那些真正和稳的日子里并没有他的影子,他来时,杯弓箭影,风声鹤唳,兄弟相残,父子相疑,没多少欢乐时光。就算有些温柔和睦的时日,我也情愿从未经历过,能把那些将贼作亲的糊涂心肠掏出来,撕裂了,火化了。
自然,他眉间总笼著愁烟,又让我叹息,那个骄傲华丽的少年,也耐不住人世消磨,凋落一身风流,只余一脸风霜,满身风尘。
我甚至怀疑那个鲜衣怒马,侧帽风流的少年,是不是只是我的一个幻梦,为著那时孤苦压抑的岁月,而自我解脱置换出的一个幽影,心态变而旧梦醒。
我同他真正进入一种和谐的痛苦当中,且习以为常,咬断钢牙,又暗自叹息,於是更加相敬如宾,连讥讽都省略了,亲和如多年旧友,冷疏如陌路相逢。
尚德鑫自然知道尤瑞郎的身份和所行,未致一言,待之如子如弟,嘘寒问暖,关切非常,也看得出尤瑞郎十分感激他,不然又是一番唇枪舌剑,寸土必争,翻江倒海。
尚德鑫待我无话可说,他如把我交给祺翰,也是一步好棋,然而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同我一起,无论将来凶险到什麽地步,我由衷地感谢他。他仍然保有为我洗脚的惯例,我力辞几次,他仍端著水跪在当地,我不想让人看到大将军如此模样,总心慈手软,不强行拒绝。
尚德鑫道:“我同七爷一起的,洗脚算什麽,还不是应该的,七爷再推辞,莫非嫌我粗手笨脚,要不买个适龄的丫头来服侍。”说这话时,他一脸老实巴交,多年的军旅生活,让他习惯痞气装老成,看似谦恭,骄纵非常,又独断专行,听人劝,做己事。
我只好任他清洗伺候,好像回到从前,那些遗留下来的美妙岁月,竟然只是尚德鑫手中一盆滚热的清水。
一路行来,观看民风,祺翰过得并不舒服,这江山本就是烂摊子,可总有人想拿在手上,我也不得不这样想,这样做。同尚德鑫商量了几件条程,无非是如何举兵之事,毕竟风险极大,须得细细盘划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