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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歌半跪在车上,面朝李公子说话。李公子歪着半边身子不住点头微笑。
“可恶。”英华便觉得他是看穿了自己的小心思,抚着发烫的脸靠在车板壁上不敢再看,呼吸急促,只觉得心跳的厉害。
王小姐怎么突然把帘子拉下来了?莫不是因为自己来了她不高兴?李公子有点不自信的摸了摸鼻尖,问妹子:“你没有和她讲我会陪你们?”
“没有。”芳歌笑道:“哥哥,笑,别拉长个脸。咱们两家才回富春,出去逛逛自然是要人陪的。”
“你不曾和人家说,我怕她会不自在,”李伯远一边微笑,一边道:“不然在后面远远跟着你们罢。”
“不行。”芳歌狠狠瞪哥哥:“你妹子我生得这般美貌,若是无人陪伴,被恶少调戏了怎么办?我去她车上说话,你不许离我们十步之外。”
李知远高高兴兴答应,芳歌便扶着哥哥的膀子跳下车,走到王家马车边,笑道:“英华姐姐,咱们坐一辆车吧,也好说说话儿。”
英华在帘子后面按着心口,轻声道:“妹子请上车。”
芳歌上车,看英华面颊微红,只当她是热的,便把窗帘儿拉开,笑道:“姐姐可是气闷,帘子拉开要好些。”
梨蕊一直在神游,听得芳歌讲话,再看自家小姐果然脸上发红,连忙把门帘甩到车顶上去。这一回,四下里通风敞亮,躲是躲不过去了。早晨的凉风吹过来,李公子的黑马已是带着鞍上人跑远了,英华深深吸了几口气,便觉得脸上不那么烧了。
马车在镇口拐了个弯,走上了通向县城的官道。富春多山,官道都是沿着河修的。一路上浓荫蔽日,古木葱茏,流水淙淙,景致极好。
芳歌性子极活泼,见了什么都好奇,拉着英华指东说西,吱吱喳喳一刻都不停。便是这几日不肯言语的梨蕊,也叫她带的活泼了,指着涧下碧清的流水道:“真想在这里钓半日鱼。”
二哥爱静的时候,常常带梨蕊出去钓鱼,却不肯带英华同去,说是英华太闹。英华听见这话,便看着梨蕊笑。梨蕊涨红了脸,道:“二小姐,不许笑。”
“等二哥回来了,叫他天天带你来钓鱼。”英华笑道:“我不会缠着二哥一起去的。真的。”
梨蕊啐了一口,娇羞的背过脸。芳歌实是好奇,便附着英华耳边问:“梨蕊不是你的侍婢?”
“她是我二哥的使女。”英华微笑道:“二哥不能跟我们一起回家,所以她暂时跟着我。”
“你生的真好看。”芳歌再看一眼梨蕊,叹息道:“我要是有这么白就好了。”便问梨蕊擦的是什么粉。梨蕊便和她买的是哪家的粉,来家又要再添些什么香料药料,平常要怎么抹。说完了粉又说胭脂与眉笔,却是越说越投机。
英华却是不大爱这些的,芳歌和梨蕊说的热闹,她听的无聊,便挪到车前看景儿。
李知远偶尔回头,见英华坐在车边,两只脚晃来晃去,不禁失笑:再文静的小姐也有淘气的时候。因是山路多转弯,怕她掉下去,又因她晃的有趣,却是不忍喊她坐好,便夹着马,慢慢挪到马车边,笑道:“富春的风景,真好。”
“嗯。”英华心里又羞又喜,脸上强做镇静,微笑着说:“我们从京里一路南下,论清幽富春第一。”
英华和李知远都在搜肠刮肚想寻些话来讲,俱是一样的心肝儿发颤,不敢轻举妄动,又觉得不说话更好,前面的牵着马缓行的车夫,身后小声谈笑的芳歌梨蕊,都好像被贴了隐身符,整个富春山道上,只得他们两个。一路清风做伴,一群指甲大的白蝴蝶追逐着绕到树林子里去了,鸟儿在头顶树梢上跳跃鸣叫,样样都是那么的新鲜有趣。
英华因静默的久了,偷眼看李公子,孰料李公子也在偷眼看她。两个俱是面上一红。英华待想退回车厢,到底舍不得。李公子看见英华害羞还不肯走,心里却是又惊又喜,咳了几声,道:“转过这个弯离县城就不远了,我去前头看看看,找个歇脚的地方。”
英华嗯了一声,李知远纵马几十步又掉头回来,冲英华深深一笑,才打马远去。英华靠在车门上,回想早晨李公子倚着马车冲她笑,脸上就不知不觉露出微笑来。
太阳已经升到林梢,风从山林里吹过来,依旧清凉。英华倚着车门出神,纱裙儿被风吹得飘浮不定。李知远行至一里外回头,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致,风景美,车美,人更美,浑似一副工笔美人行乐图。英华低低答应的那一声“嗯”犹在耳边,甜如蜜糖,李知远微笑着扬鞭,拿定主意回家要把这副山间行乐图画出来。
富春本来富庶,又因着有迁都曲江府的传闻,最近几个月不少商人来探路,新铺子一家接着一家的开,显得比平常的府城更热闹。李知远寻到县里最大的酒楼订了一个阁儿,又出城接着马车,吩咐妹子:“把帘子拉起来罢。”
芳歌还不曾答应,英华已是把门帘拉下来,一抬手又把窗帘也拉了下来。梨蕊便将帷帽递给英华。因芳歌是空着手过来的,便将自己的帽子递给芳歌,笑道:“李小姐暂时用我的罢。”
芳歌笑着推回去,道:“有你在,我戴不戴这个帽子都一样。”
梨蕊涨红了脸还要推让,李知远已是使马鞭敲了敲车门,塞了一顶缠着黑纱的帷帽进来。芳歌扮了个鬼脸问英华,“英华姐姐,你在京城逛,也要戴这个?”
“不戴。”英华小声道:“我跟我二哥出去玩,都穿的男装。跟亲戚家的姐妹们出门,她们都不戴的,我也不戴。”
“富春到底是乡下地方,比不得京城人多,谁也不认得小姐,便是抛头露面,也不怕有人在老爷面前讲闲话。”梨蕊替英华系上带子,把帽子上的黑纱拉下来,又笑对手忙脚乱的芳歌道:“李小姐,奴替你系罢。”
芳歌便点点头,让梨蕊与她系带子。她自把黑纱拉下来,和英华对看嬉笑。梨蕊小心戴好帽子,三个手牵着手下车打量四周,却是在一个车马店门口。四周人来人往,似他们这般女眷戴帷帽出来逛的,听讲话口音都是外地人。李知远安排好了人手看马车,便道:“走罢,绸缎铺子脂粉头花铺子都在另一条街上,莫叫这里的气味熏着了。”
李知远在前头带路,一路上又是要拦着疯跑的孩子,又要叫妹子们小心马车,忙得恨不能再长出几双手来。看着李公子的忙碌背影,梨蕊便想到自家的二少带着她上街,从来都是一个人走在前头,让她和英华手拉着手慢走的,她便觉得这位李公子和自家二少爷比,婆婆妈妈的有些过了。
芳歌却是疑惑,哥哥几时变得这般体贴了?
唯有英华,被人鞍前马后这样服侍,心里美得好像才偷到鱼的小花猫。
李王家两回到富春不过一个月,李公子在县城算得生面孔,带着几个姑娘逛,甚是引人注目,便有几个浪荡子弟远远近近的跟着后面。
芳歌但说得某物尚好,李大公子便摸出钱钞来买下。英华因富春的东西样样都比京城便宜,料子的质地花样也差不哪里去,但有看中的,或是梨蕊多摸一两遍的物件儿,也都买下
。是以逛到一个大首饰铺里,跟在小姐们后面的家人手里都提着几只大包袱,便是梨蕊,也提着一小篮瓶瓶罐罐。
首饰铺子门槛儿高,等闲无人来逛。大门进去便是一架铁画屏风,里头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店伙。芳歌因里头无人,便把帷帽儿摘下来,笑道:“实在气闷,我也松口气。”
早有眼尖的伙计奉着空托盘过来接帽子。英华也嫌气闷就把帽子摘下。店堂里多了两位娇滴滴的少女,伙计们已是屏住了呼吸,不敢大声讲话。
芳歌浑然不觉,对着英华说:“我要买几顶冠子,你呢?”
“我出京时,在大相国寺后廊上买了好几顶,”英华抿着嘴儿笑道:“我倒想买几枝南边式样的钗子,只要式样还使得,银的木头的都使得。”
掌柜的早将一排盒子排在桌上,与芳歌看冠子。又有店伙捧出一只大匣与英华看木钗。梨蕊便将手里提着的小篮交到站在门边的管家手里。她只在门边一晃,便教蹲在对面茶馆里的几个浪荡子看见了,便有两个胆大的跟上贴在屏风缝里偷看。这一看可不得见,那两个戴帷帽的女子解下帽子,活脱脱是两个嫩得掐得出水来的美人儿,一个个子高些的,端庄俏丽兼有之,低着头专心挑钗子。一个个子矮些的,圆润明艳,歪着头和掌柜的说话,娇憨可人。
说起来曲江还有个踏月行歌的风俗。小户人家青年男女到了年纪,不消得媒人行走,三元佳节出来望月,若是彼此相中了,便寻个僻静地方对坐闲话,唱几支山歌叫人晓得他两个有意,便有好事人撞过去,女的回家便备嫁妆,男的自去备聘礼。如今虽然中等以上的人家不大肯放女儿出来踏月,然风俗尚在,若是哪家小姐跑去出和人家唱山歌叫人撞见了,也只有随俗嫁女。
曲池府一年总有个把穷小子踏月娶得了美娇娘。是以几个浪荡子弟见着了美貌少女,都在心里动了唱山歌的心思,便有个最大胆的,看中了芳歌宜室宜家,走过来冲芳歌做揖,嬉皮笑脸问:“小姐,中元可有约?”
李知远板着脸拦住那人,道:“我妹子又不认得你,走开些。”他这里才拦住一个搭讪他妹子的,那边又冒出来个问英华:“中元富春江上赛龙舟极是好顽,小姐可出来耍?”
李知远的脸都黑成锅底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捏着拳头喝道:“你又不认得她,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做甚?”
那人被李知远吓着了,抱着头蹿到街心,一头撞在族兄的怀里,被他族兄一把扯住喝道:“谁欺负我兄弟?”
二少爷归来
浪荡少年得了助力,雄纠纠气昂昂冲回店堂,冷不防李知远一拳直捣他鼻梁,鲜红的血溅得满面,他捂着鼻子又哭着出去了。
自家人才两个照面就被打得满面是血,族兄便走到路边一个卖扁担的小贩处,抽了一根扁担,踢翻铁画屏风,一边冲一边喊:“打死人了!都与我兄弟报仇。”
掌柜的唬得要死,用力扯着李知远的膀子喊:“莫打,莫打,大家乡里乡亲的,闹到衙门脸上都不好看。”
李知远甩脱掌柜,四下里睃了一眼,正好边上摆着一条长板凳,两手举起来迎面一挡。那扁担原是竹子制的,弹性颇佳,族兄又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只听嘭的一声弹回去,再啪的一下,族兄的鼻梁上一朵红花绽放。李知远抬起腿用力一踢,就将难兄踢到难弟怀里。
李王两家的管家提扫把的提扫把,抡板凳的抡板凳,还有两个不晓得从哪里寻来两把锄头,十来个人将那一对兄弟围在当中一顿乱拍。
这对兄弟的下场这样凄惨,他们的同伴都胆怯了,哪里还敢上前,唯有一个机灵些的寻思:这人这等嚣张,又眼生的紧,若不想法子把他收拾了,哥几个也没脸在富春街上行走,既然打不过他,倒不如去告官,谅他一个外乡人也不敢打官司的。便飞跑至县衙门口,寻着相识的衙役说:“有个外地来的富家公子在街那头打架,大哥不如去锁了他赚几两银子使。”
那衙役大喜,喊了几个伴当跑过来,看见一堆人围在门口,便把铁锁链抖的哗哗响。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县官还不如现管,大家见得现管现身,忙让出一条路来。那衙役兴兴头冲进去,却见打人的哪里是什么外地来的富家公子,分明是才搬回老家的李知府的大少爷,还算他有急智,原来想套在李大少脖上的锁链便套在了趴在地下挨打的两人身上。他的伴当那日都曾在李知府门口抡过板子,也都认得李大少,甚有眼色的上来做揖问好。
李知远客客气气回礼,苦笑道:“方才这两个不长眼的小贼想偷我们东西,叫我们捉住还要打人,有劳各位来助。我回头请家父补个字儿与知县大人,将这两个小贼锁几日罢。”
李知府收拾同族臭虫都不手软,这两个小子不张眼惹了李大少,几个衙役就是有心开脱,听得李大少这般话儿也不敢作声,把姹紫嫣红的两个小贼带走。李知远没事人一般,掸掸衣袖上的灰,回店里陪妹子们选首饰。
英华和芳歌方才都在人后看热闹。李大少进来,芳歌便问:“大哥,为何你说他们是偷东西的小贼?”
李知远瞪站在边上的掌柜一眼,慢慢道:“不是小贼怎地,他们不是偷了人家的扁担么。”
掌柜的对着管家们扔下来的断扫把、烂板凳和锄头堆在大门口,挤都挤不出来笑容,只得叫个伙计收拾。因李公子瞪他,硬着头皮挪到李公子身边,道:“是小贼,是小贼。小老儿做证。”
李知远微笑不语。芳歌还问,英华冲芳歌使了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