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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翰林把两封信收下,板着脸儿一言不发进里间看信。柳氏笑嘻嘻道:“休说半年,住个三五年都使得。你们两个可是又闯了什么祸,被赶也来的?”
赵十二微笑不语。杨小八笑嘻嘻道:“师母果然威风不减当年,一猜就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妹子和潘太师的小女儿打了一架,我们不该去助拳。”
听得潘太师的小女儿像是吃了亏,英华脸上就有笑意。赵十二抽出折扇摇了几下,微笑道:“小八使坏,把潘晓霜的头发剪了半截。”
英华慢慢站起来,重把袖子挽到手肘上,瞪着小八道:“在我家住也使得,不许翻墙出入,不许招蜂引蝶。最要紧,不许逗我家梨蕊。不然我二哥不揍你们,我也不放过你们。”
赵十二一边用力扇扇子挡着柳氏,一边张着嘴,无声的说:“王耀宗不在家。”眼波流转,分明就是在挑衅。
英华冷冷的哼了一声,道:“母亲,安排两位世兄住在哪里?”
柳氏想了想,道:“速叫人把第三进通夹道的墙打通,那个大院子给他们住。重在里头小夹道砌道墙。你去安排罢。”
英华答应一声,经过赵十二身边,用力地,迅速地,在赵十二脚背上踩了一脚。
赵十二疼的待叫,英华已是挑衅的又送来一个白眼。他就闭了嘴吸气,摇扇子加倍用力。
杨小八知机,早把两只脚缩到半空,陪着笑看着英华,就差摇着尾巴说:“师妹,别踩我。”
柳氏装做看不见这些小动作,微笑着问候赵十二的父母亲和兄长嫂嫂,问完赵家,又问杨小八的祖母近来可好,几位婶婶如何,又问及他的堂姐妹们。
说了小半个时辰,王翰林板着脸出来,将两大张满是字的纸丢与他两个,道:“既然来了,总要学点东西,这是你们两个每日的功课。你们先歇一歇,晚饭后到前面书房去,我要查考你们的功课。”说罢抄着手自去了。
再坐得一会,英华使小海棠来说住处已收拾好了。柳氏便陪着他两个到第三进去,指着第四进道:“第四进是耀宗的大哥的住处,他们走亲戚去了,改日再见罢。你们短什么,要用什么,要吃什么,使个人来说就使得。我看你们带的人很不少,可住得下?”
“住得下。”赵十二恭敬道:“让师母费心。”
柳氏笑笑,吩咐老田妈去厨房叫人烧几锅热水送来,便回梧桐院。翰林老爷在学生面前甚是威严,在自家夫人前面不敢板脸,见夫人回来,忙把那两封信送上,苦恼道:“你看看你看看,这是赖上我了呀。”
柳氏看完信,叹了口气,道:“圣人曰:有教无类。你就从了圣人罢。”
梨蕊听说杨八公子和赵十二公子来了,大惊失色,在院子里怕的团团转。
英华本来满肚子闷气,倒叫梨蕊闹出笑来,啐道:“你怕什么。赵十二向来是动嘴不动手,杨小八那个人虽然混蛋了些,上回哥哥和他打架,叫我抽冷子给他几棍子已是打怕了。”
“我……”梨蕊低头半日,怯怯的说:“我怕二少爷生气。”
“无事。”英华笑道:“你行动处只跟着我,二哥才不会多心呢。”转念一想,这些天梨蕊紧跟着自己,她都没得法子打听李知远的消息,英华不禁黯然。
英华这阵子忽喜忽悲已是常事。梨蕊虽然晓得二小姐的心事,听说李家在曲池府替李公子寻亲事之后,却不敢再劝解,看小姐又对花长叹,梨蕊就默默的退到一边绣那永远绣不完的花。
王家添了两个看文的富贵学生,第二日中午李家就晓得了。李知府寻思半日,王翰林肯让人家住在家里,富不见得,贵简直是一定。迁都在即,天子脚下结识两个贵人总没有坏处,何况儿子对翰林小姐又甚有意,倒不如也叫儿子认王翰林为老师,看看可有机会做个亲家。是以午后他照旧例来看王翰林,开玩笑似的请王翰林给儿子看文。王翰林因女儿像是对李知远有意,正要查考李公子的性情儿,也就一口答应。
是以,第三日,李知远就厚着脸皮带着一篇文章,拉着小青阳的手到西边来。那小青阳走到梧桐院门口就不肯到前头去,扭来扭去,道:“大姐叫我问英华姐姐借书呢,大哥,你陪我过去。”
小弟这等配合,李知远心花怒放,咳了一声正色道:“那是内宅,哪能说进就进。听话,陪哥哥到前头去。”
杨小八从后头走来,笑嘻嘻摸小青阳的头,道:“你也是找来我们老师看文的?”
“不是我,是我哥。”青阳拨开他的手,挪到一边,没好气道:“好好说话,动手动脚做甚?”
赵十二上前一步拱手,笑道:“东京赵十二。”
李知远回礼,笑道:“富春李知远。”
杨小八见他两个客气讲话,只逗小青阳,因笑道:“我有近道能找到你英华姐姐,你跟不跟我走?”
小青阳看了哥哥一眼,揪住杨小八的衣袖,喝道:“骗我是小狗。”
“骗你我全家都是小狗。”杨小八提起小青阳架到脖上,回头到他们住的那院门口,指着石灰还未干的新墙道:“那边就是你英华姐姐的住处,你自家看。”
小青阳原是进过英华的院子,骑在杨小八脖上高高看下去,果然那边夹道里几个小丫头在玩耍,英华姐姐那个美貌的待婢就站在院门口。小青阳就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团儿。杨小八变出一把弹弓来,笑嘻嘻道:“看你弹多远。”
小青阳就瞄着梨蕊用力弹过去。梨蕊吃了一惊,再看是个纸团从隔壁过来,忙捡起来进屋交给英华,抱怨道:“昨日丢了许多字纸与我们煮夜宵,今日又来了。”
英华展开来看时,却是陌生字迹,写着芳歌要借某书,落款一个小小的“远”字的草书。
英华心里慌的要死,转过身把那团纸捏在手心,笑道:“再有纸团丢过来,积在一处咱们晚上再煮什么吃。横竖咱们只在这院里,他们不敢进来的。”一转身进了里间,歪在榻上寻思:这是他罢。若是芳歌,正经使个人来借,何必这般。他都要曲池府娶亲了,为何又来招惹我?待要放下,到底不舍,待要理会,又无从理会。
英华一会儿爬起,一会儿睡倒,那张纸团儿也陪着卧榻遭殃,一会儿被搓成一团丢到地下踩了几脚,一会儿又被展开抚压在枕下。纸团若是能言语,必定要大喊:“冤屈呀,吾又不是李知远那厮,踩我做甚?”天幸纸团不能言语,是以英华的心思也只得她自家知道。
到了傍晚,王翰林在前头和学生们一处吃饭。英华就在梧桐院陪母亲吃饭,有一下没一下的揪着饮饼,不思饮食。
柳氏看在眼里,也不言语,吃罢饭,才道:“你爹明日要带学生们出去走走,你陪着你爹一起去罢。吃罢饭去后边厨房料理明日要带的食盒去。”英华没精打彩到厨房看家人收拾食盒,听说李知远现在也跟着爹爹看文,却是又惊又喜又慌又恼。惊的是此事母亲并没有告诉她,不晓得母亲是什么意思,喜的是明日或者能见一见李知远,慌的是当着父亲的面不晓得如何和李知远讲话,恼的是李知远明明要娶别人了,怎么还敢大摇大摆到她家来。
这般儿胡思乱想到夜深,那张纸团被英华又从书架脚底下挪出来,再一次被搓圆,按扁,折块,诸般酷刑之后还不得好死,被梨蕊抢过来看了一眼,投到灯中化成灰烬。
英华恼了,背对梨蕊躺下。
梨蕊替英华摇了一会儿扇子,轻声道:“婢子记得,当年大小姐在老爷的学生里看只看中梅公子,夫人查考了梅公子两年多呢。李公子若是小姐的良人,必能经得起老爷和夫人的查考。若是他等不及另娶了,是他没福。”
英华不动。梨蕊放下纱帐,把帐子塞在席子底下,轻轻出去了。
英华听见没声音,爬起来坐了一会,握紧了拳头道:“这般猜来猜去实是没意思,就明日寻他问个明白。”
谁家少年陌上游(上)
在京城时翰林闲了也常带着几个学生出城走走,俱有旧例在那里。是以这次出游,英华也只带了两具食盒并一坛子好酒,倒是特别多带了两个文具盒,打了个小包袱叫杏仁背在背上。
跟着先生出游,赵十二和杨小八两个老实的很,俱着素净青罗衫,不过赵十二的银腰带上拴着一枚玉佩,大红色的穗子鲜亮耀眼。杨小八却是使黑腰带勒着一副精巧的镶牛皮抱肚,两个并排站在庭间树下,一个儒雅风流一个英气勃勃,甚是赏心悦目。老翰林是不喜欢招摇的,两个爱徒这般打扮,比前几日顺眼多了,看得他连连点头。
英华上着鹅黄短衫儿,下着青罗裙儿,要行动利索,又系上一条绣花的抱肚。因为怕热,她两只袖子都挽着肘弯处,露出白白嫩嫩却有力的小胳膊。英华带着两个提食盒的仆妇,一个挑着茶具盒和酒的老仆,又是一个背文具的俏丽丫头,昂首挺胸从月洞门里出来,骄傲的跟小孔雀似的。
王翰林看见,忙叫女儿把袖子拉下来。
老师看不见他们,杨小八就蹿到墙边一棵栀子花下,掐下几朵半开的栀子花,对赵十二挤眼,一人取一朵插到头上,又正经八百的站好。赵十二抖开折扇,把几朵花儿搁在扇面上,笑嘻嘻送王翰林面道:“先生,簪朵花儿呀。”
王翰林虽然爱在学生面前妆严肃,也不好意思为着一两朵花儿敲打学生,取了一朵自簪。赵十二就把扇子送到英华面前,两只桃花眼眯成一道缝,美滋滋的说:“先生都簪了。”
英华只得取了一朵缠在衣带上,还要施礼谢他。
赵十二挑一挑眉,又把扇子送到杏仁面前,杏仁满面通红抓了一朵就逃也似退到英华身去。赵十二拈起一朵嗅香气,眼睛还不住的瞟英华。
英华瞪他,他就一本正经把那朵花儿揣到怀里。王翰林一转过背,他就和杨小八两个一起对着英华挤眉弄眼。
这两个臭小子就没有片刻正经的时候,王翰林咳了一声,道:“到码头坐船去罢。”甩一甩袖子迈步先行。英华狠狠瞪他两个一眼,提着裙子小跑到父亲身边。赵十二又冲杏仁飞眼风儿。杏仁羞的要死,把那朵栀子花丢到地下狠狠踩了一脚,飞一般跑到翰林老爷前头去了。
赵十二叹气,小声道:“怪哉,她家小姐怎么不打我了?”
“哥就爱看小母老虎伸爪。”杨小八摸着下巴上才冒头的软毛,遗憾的说:“咱们今天晚上丢几只蛤蟆过去?”
王家喊了一艘雕花窗棂的大游船,船里大小也有三个舱,前厅两张方桌拼在一处,就是翰林和学生们的坐处,中间两块薄薄板壁隔了一个小舱,放着一张小巧桌儿,是英华坐处。后头还有个大舱,是管家和婆子们的所在。
船家因有女眷,喊了自家的女孩儿来伺候,那女孩儿面皮微黑,唯有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也有几分动人姿色,她上得船来,径直把前舱和中舱之间的隔扇门下掉,挂上一架竹帘,就在英华身边坐下替她打扇。
杏仁便道:“你到后头去罢,这里不用你。”
那女孩儿翻了一个白眼走了。英华忍不住先笑了,道:“平常在家你一句话都不爱讲,出门就肯开口了?”
杏仁推开窗看码头有不少人,又把窗关上,解开包袱把文具放到桌上排上。
王翰林还在船头不曾进舱,杨小八进来就看见英华碰了个软钉子,笑着冲杏仁伸大姆指。杏仁大窘,转过身背对前舱。
英华顺手拣起一根笔就丢他。杨小八本是将本之后,叫他编几句诗词原是难为他,让他空手接文房四宝很是拿手。英华丢一样,他就抄一样,不过片刻笔墨纸砚妥妥的的摆在方桌上。
赵十二进来,手肘撑在桌面上,面朝英华眯眼:“英华妹子,我也要。”
“甩你一脸墨水。”英华微笑,“浓的还是淡的,让你挑。”
英华妹子几时学会文斗了?赵十二哆嗦了一下,缩回凳上正坐,一本正经道:“师妹说笑了。”
杨小八弯着腰过去,在英华桌上捡了个桃子形的瓷水滴,摇了摇是空的,笑道:“我给师妹取水去。”擦着杏仁的肩溜到后舱,就央那个船家的女孩儿与他提一桶水,不消片刻两个有说有笑到舱外去了。杏仁扭回头又看见赵十二冲她飞眼风儿,恼的又扭回去。
英华都不正眼瞧他,只慢慢理笔,道:“赵恒,您就不怕眼睛抽筋?”
赵十二羞答答的瞟英华一眼,道:“别这么关心人家,我怕杏仁误会。”
“误会你妹。”英华丢了笔,一拳砸在赵十二的帽子上。赵十二抱着帽子没口讨饶:“不要打啦,痛。”
英华恼了,一脚踢到他小腿肚上,恨道:“打你一下罢了,叫什么叫。”
“啊!”赵十二压低声,叫的又痛苦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