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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祖得了玉薇递过来的梯子,也就顺势下了楼,叹口气道:“分家时大房不肯把书院分一半把我们二房,倒是幸事。不然被哄去嫖赌的就是我了。我爹可不像大伯娘那么溺爱儿子,我敢去嫖去赌,我爹不拿老大的板子打死我呐。”说完想起来这一年挨的几回板子,他还哆嗦了一下。
王翰林自回富春,已是抡过几回板子揍耀祖。耀祖虽是顶着败家子的名头,不过吃穿上极是奢侈,手指缝又太松了,还真不是那等爱嫖爱赌的人,跟现在的王耀芬比好多了。厅里上了点年纪的族人想到老山长为人也算端方,中了风之后管不了儿子,最有出息的长子就被人引诱去嫖赌,老夫人又这般溺爱,生生把个儿子宠坏了,都不胜唏嘘。
老夫人原是想发作二房的,巴不得耀祖受不得激跳出来,搭好了弓才抽出了箭,正畜势待发,却被自家儿媳轻轻用小剪把弓弦剪断,郁闷的她差点吐血。
玉薇却是见好就收,看婆婆被她噎住了,她就拿袖子盖在脸上,又退到人后头去了。黄氏也听出来玉薇说话是替二房解围的,如今已是解了围,大房又和二房不对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就扯扯丈夫的衣袖,轻声道:“爹爹的病闹了一夜,娘也一夜不曾合眼。咱们早些回去,你去爹病榻前守着,奴去把娘替下来歇息,可否?”
这个理由光明堂皇,百行孝为先,谁好意思拦儿子回去伺奉害病的爹娘?王耀祖就大声道:“家里实是走不开,侄儿明日再来罢。”
几个远房堂兄弟纷纷说:“我们在此,原是家中无事可以助忙,这里人手足够,二叔既然病着,耀祖哥还当早些回去。”
大夫人的眼刀嗖嗖甩出去上百把,也拦不住亲友们和二房亲热。耀祖便理理衣裳,走到灵前打算再磕几个头。突然一个妇人扯着两个孩儿闯进来,径直扑到灵前,哭喊:“山长老爷,你闪的我们娘仨怎么活呀!”
这,不是老山长中风那回带着孩子来认亲的胡寡妇?耀祖慢慢儿挪到一边,却是不忙着先走了。
胡寡妇生猛的跟见到血腥的鲨鱼似的,拖着两个孩子,还灵活的绕过了六七个王姓族人,直奔老山长的灵前,撞翻了供案儿,甩碎了香炉儿,磨盘大的屁股只一撞,就把大夫人撞到墙边。她伸出两只钢铁铸就的玉手,牢牢钉在床板上,哭喊:“我的老爷哎,你是被不孝子生生气死的呀。你抛下我们娘仨怎么活呀。”
满堂姓王的俱都黑面。若说老山长和这个妇人无瓜葛,大家还真不信。上回大房和二房分家,便是这个寡妇上门去认亲闹的。她老人家闹了一回,二房一个铜板都不曾取,王家价值几万两的书院就全归了大房。
这一回老山长直挺挺躺着,不能言语不能动弹,他老人家的风流债,谁能帮他算?
大夫人定了定神,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老爷活着时,你怎么不来?”
胡寡妇扭头,腮帮子都哆嗦,现出一副害怕的模样道:“老爷说夫人不是个厚道人,他中了风不能动弹,他自家都要任夫人摆布,让我们娘仨认祖归宗,不是自寻死路么。我这里有老爷留下的书信一封,请合族亲友看一看,就晓得了。”她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才伸出手去,大夫人抢过去就撕,她又慢吞吞从怀里又摸出一封,镇定地说:“这封才是。”
大夫人气得要死,哆哆嗦嗦偏是撕不烂手里轻飘飘一封书信。不晓得哪个在人堆里轻声笑了起来。
一个汪书生一向和王家走的极近的,人都说他是老山长的得意学生,居然从人堆里挤了出来,怒道:“从前老山长每月都嘱学生送银子把她们母子,有什么物事都是托学生转交的,从来都是只有银子没有信的,恐怕不是真的罢。”
胡寡妇咆哮着扑上来,吼道:“从前你送银子时,小师母叫的恁甜!你没见过的就是假的?我和你先生生养了两个孩儿,你也不曾亲眼见过,这活生生的两个孩儿难道也是假的不成!”
可不是么,这等钻寡妇被窝的事,岂能让学生亲见。若是任由这个不要脸的妇人乱咬,还不晓得会讲出什么话来丢老山长的人。王家的族长实是怕了,伸手把那信抽过去,郑重道:“假的真不了,就由老夫来看一看罢。”
他老人家拆信,同族几个长者都伸脖过来同看。族长抖开信纸,先看落款,果然那枚鲜红的印章,是王山长写信时常使的,再看笔迹,也确是山长亲笔。族长犹豫了半日,用力咳了几声,道:“汪公子,你来念罢。”
汪书生推辞半日,就是不肯。那寡妇急了,伸出玉手揪住汪书生,喝道:“你不是说我这信是假的么,你就念把大家听又怎地?怕老娘有长锅呼吃了你!”
汪书生拼命挣扎,没口子喊:“小师娘,饶命。”
得,信还没有念呢,小师娘倒是喊出来了。正牌师娘气了个倒仰,待调儿女上阵,几个女婿早躲了出去,耀文和耀廷俱都伏在地下痛哭,耀芬倒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然他才挪出孝棚二三尺,就被两个兄弟按着膀子又拖了回去。大夫人恨不能把两个不孝子掐死。
汪书生到底敌不过小师娘,当着王家亲友的面结结巴巴把老山长的遗书念把大家听。大意不过是他已于某年月日纳胡寡妇为妾,因夫人脾性不好,所以安置在外宅别院。两个孩子俱是他亲生骨肉。他死后想必夫人也容不得胡妾母子三人。为免他们母子三人衣食无着,故将书院平均分成两分,嫡出的三个儿子一分,外宅胡妾的两个儿子一分。信里吩咐胡妾在他死后执着这信到灵堂来把与本族尊长看,就请族长主持替他几个儿子分家。
老山长的遗书念完,灵堂里鸦雀无声。
老山长分家不肯把书院分把翰林兄弟,原来是掂记外宅儿子衣食无着,王耀祖替父亲抱不平,冷冷哼了一声,道:“原来如此。”言罢拂袖而去。
胡寡妇伤心泣道:“就请诸位亲友做个见证,替我们分家罢。”
“休想!”大夫人恨道:“你说你是妾,卖身文书在哪里?”
“老爷亲笔书信在此,还要文书做甚!”胡寡妇得意洋洋把哆哆嗦嗦的汪书生提出来,“这是老娘的人证,他是月月替老爷送银子把我的人。”
又有书信,又有人证,不是外宅是什么?官司便是打到官家面前,也是铁证如山哪。若是没得这个胡妾来分家,王耀芬就要拿价值几万两的书院去抵六千两的赌债,若是有这个妾分一半去,好歹还有一半姓王,若是趁便让耀文和耀廷和他王耀芬分家,那王耀芬也只得六分之一个书院,便是抵债也不亏了。族长自觉想得周到,又把几个族里长者喊来,大家商议,都是一般说话,族长便道:“这封书信也不像是假的,又有人证。想来这位是府上的妾无疑了。老嫂子,咱们若是依着这信把家分了,耀芬侄儿不过得书院的六分之一,听讲书院也值几万两银子,咱们拼着这六分之一不要,也抵得过那六千两的赌债了。”
“族长,你老这话不对。”讲话的却是族里一个颇富有的子侄,这一二年极和王耀芬要好的。大家都看着他,他笑一笑,道:“那个胡寡妇在城门外开个小店,平常做的那些勾当哪个不晓得,她拿着这么一封不晓得真假的信来就要平白分走一半书院?说笑话呢。”
虽然这信看着不像假的,可是谁又能保证一定是真的?老族长琢磨半日,不肯再开腔。胡寡妇急了,嚷道:“真的假不了,你们不肯好好商量分家,老娘去县城告也罢了。”
这时候的规矩,若是因为分家争产事,不论是非曲直,不论怎么分,官府是要扣三分之一走的,所以不到迫不得已,谁也不会去打分家官司。胡寡妇这么一嚷,王耀芬就急了个半死,欠据上可是明明白白写着拿整个书院抵六千两的债。若是经了官府,必是把书院当官发卖,卖多久卖多少都不可知。到时他怎么拿书院去还赌债?若是没得书院,便是把他零切了卖也卖不出来六千两银子,是以王耀芬顾不得脸面,从孝棚里钻出来一个大头,大声道:“有话好商量。”
“有什么好商量的?分家!你们不分,老娘就去告。”胡寡妇把那封遗书抖得哗哗响,好似钦差大人捧着尚方宝剑。
大夫人两只眼睛充满血丝,鼻孔喷出的火气,便是站在人群最后边的玉薇都能感受到炙热。玉薇心惊胆战的看着大夫人一步一摇走到胡寡妇面前,不住对耀文使眼色,意思是叫他去扶。耀文正是又伤心又替他老子害臊的时候,哪里好意思出头。
大夫人指着族长的鼻子骂道:“你们一个二个都打我家书院的主意,我告诉你们,我就是一把火把书院烧了,也不会让你们如意。”
族长摸着鼻子委屈的退了半步,恼道:“我不过替耀文和耀廷说句公道话罢了。你们家的书院少说也值得四五万两银子,便是分家分出去一半,耀文和耀廷也能各分五六千两,耀芬有五六千两银还不够还债?便是不够,他几个亲兄弟替他添些也够了。何必非要把整个书院赔把人家。耀芬是你的儿,耀文和耀廷就不是你亲生的儿么?你就不为他两个想想?”
还跪在孝棚里的耀文兄弟听得族长一席话,感激族长到刻骨铭心,耀文老成还没有什么言语,耀廷便小声和哥哥说:“族长说的极是在理,书院是大家的,他王耀芬凭什么把大家的书院拿去还债。”
“就是!”胡寡妇大声附和:“凭什么!值四五万的书院,凭什么抵六千两的赌债,他是存了独吞书院的坏心!”
这话实是诛心,休说耀廷在孝棚里大大点头,玉薇在人后疑惑,便是大夫人自家,也有些拿不准她这个大儿子是不是存了私心想独吞书院,才弄出这么个赌债来的。
大家一齐看向王耀芬。王耀芬心虚地朝后缩了又缩,结结巴巴道:“我并没有独吞书院的念头。原是……原是被人陷害,才写下那个抵债的字据,我……我心里是不想把书院抵出去的。”
“你们不肯分家,便是心中有鬼!”胡寡妇把遗书抖的哗哗响,“你们欺负我们孤儿寡妇,是要遭报应的!”
书院便是个无底洞,王翰林朝里头填了三四万两银子,分家时休说分书院,便是好话也没落下一句。耀文既无祖产可以继承,现在又没有收入,便是分家分半个书院到手,又有何益?玉薇自问她没有柳夫人的魄力和财力帮丈夫去填无底洞。今日族长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婆婆但有二三分疼爱耀文耀廷两个的心,也该说先分家后还债的。玉薇越想越是心凉,有心要学柳夫人一般儿,分家分文不取,将来好过自在日子。她想好了便悄悄儿挪到孝棚后头,掀开围布小声唤:“耀文,你到后头来,奴有话和你讲。”
耀文膝行退后,歪着头也小声说:“有什么要紧话非要这时候讲?”
“奴看母亲甚是为难。”玉薇小声道:“不分家是亏着你们了,分家叫大哥怎么还债?奴觉得,咱们两个只要肯吃苦,大富大贵不想,粗茶淡饭总是有的,不若就把家分了也罢,你那份就把大哥填债罢。咱们做儿女的,莫叫母亲如此为难,可好?”
“这……容我和耀廷商量。”耀文想一想,确实,钱财总是身外物,男人有志气便该学二叔一般自家挣家业,又何必跟大哥还有那个不明不白的妾争财产。他把自己的想法小声讲把兄弟听。耀廷和他一般儿,都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两人商量几句,都想自家读书成就功名,实是不屑和大哥并列争产。他两个商量定了,爬起来走到母亲面前,齐齐跪下,朗声说:“母亲,儿子们有话要讲。”
他两个到底年轻,这是忍不住要讲分家的话了,胡寡妇甚是得意。大夫人极是恼怒,瞪两个儿子,厉声道:“你们两个也是要分家的么?你们只要自己富贵,就不管你们大哥了么?”
耀文大声道:“儿子不忍母亲为难,情愿一文钱都不要,只求分家出来。”
“儿子也是。”耀廷附和。
“求娘成全。”玉薇走到耀文脚后跟跪下,声音虽轻,厅里人却是都听得清清楚楚:“儿子大了总是要分家的,大哥欠的债实在是多了,咱们情愿把咱们那份让与大哥还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