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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天色渐渐黑了下来,灰蒙蒙的,暗黝黝的,只极西的天边还有那么一抹将落未落的残阳。前面忽有歌声传来,想是金玉苑内新买来的歌姬在练声,“看穿世事,暑往寒来春复秋,静养潜修,百岁光阴不我留。愿寄身清流,泛一扁舟;安排卧榻,天地悠游。”
这曲子清越动人,稚声尤存,听者却是各有怀抱自不相干。萧拓悔恨交加,整个人都似痴了,原来等失去了才知道权势天下并没有那么重要,要是能从头再来,自己无论如何不会重皇位而轻离别。赵长歌想的却是一旦天下纷争,兵荒马乱,无辜百姓要去哪里寻一个清净土地来静养潜修,自己这一番罪孽造得太大了。于是相对无言,俱将心事化做一声长叹。
第三十七章
几天后,果真如赵长歌料想的一般,绍帝下旨,急招吴王回京。皇帝失了爱子,情绪愈加不稳,于是京师各大衙门的官员都在风声鹤唳惶惶不安中度日苦熬。官场险恶,尺水狂澜,自己为了避祸而申请致仕的,遭人弹劾而被免职的官员几乎每天都有十几个,而每日前来吏部报到的起复的谪官贬官也不在少数。
元瑾远在江南,还没来得及起程,宫中就出了一桩大事。总管洪德居然失踪了,三日后才被人发现死在西山顶上。皇宫里戒备森严,到处是眼睛,他人是如何离开内院到了京郊野外的,却无一人知道。更可怖的是,这位大内总管死状极惨,两眼暴凸,尸身残缺不全。几位老资格的仵作看过后说竟是活着的时候被猛虎生生撕裂吞噬的。此事蹊跷无比,西山虽有猛兽出没却从不现虎踪,只有在更偏远些的月泉山上才有,这杀人的斑纹大猫又是从何而来?
洪德之死还未查清,紧接着绍帝最信任的大臣曹景安,青天白日里被人用一枝长枪钉死在了正阳门上。这天曹公下朝正和几个同僚一起走到门口,忽然一声弓弦响,丈余的镔铁长枪被人当箭一般射出,急速破空飞来,贯穿他胸口后,余劲未竭,竟将人带起,直插在朱红大门上。曹景安双脚悬空离地有半尺,血流如注,一时还未得便死,歪垂着头,哼了整整一柱线香的工夫才气绝。当时在场众人中有会武功的想施救,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拔不出铁枪,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当朝一品大员在痛苦绝望中煎熬死去。这射枪之人力大无穷,仿佛神魔临世,枪就像铸在门上一般,连号称大内第一高手的侍卫统领卫仲都无能为力。最后只好斧劈正阳门,这才放下曹景安的尸身。
绍帝闻讯后立时吐了一大口血,他望着袖子上红中带紫的斑斑血迹,整颗心都寒透了。原来他拿秦王当炮灰,元玮也对他留了一手,这要人性命的“春蚕”根本未解,只是暂时被压制。当年赵氏三杰,一个死于“春蚕”,一个被他收买下属用毒箭暗害,最后一个用药迷倒后丧生虎口,助他成事的便是最最心腹的洪德与曹景安。如今报应不爽,一一对应,怎不叫人肝胆俱裂。可赵长歌已死,武威王赵广胜回到原籍后不久也病故了,赵家再无主事之人,难道竟是地府冤魂来向他们索命不成。想到这里,皇帝大叫一声,昏厥过去。
常言道福至心灵,祸来神昧。太医们束手无策,于是便有喜好投机媚主之人,提出为皇帝向天祈福。在京城里混官场的人,到此时已不再探究祸福灾咎,要的只是足以表现忠心的形式。于是京城周遍那些个寺院道场,到处都起了法帐鼓吹,香灯咒语不绝。朝朝暮暮中,满街上跑的,都是去祈福禳灾设坛会的辐车轿马。
许是神灵真有心庇佑,这一日来了一人,名叫荀南子,自称乃是塞外神医的后人,献药数枚,服下去一丸后便止了皇帝吐血之症。但神医话说得明白,这药治标不治本,以后万万不能断药,一断就没命。且其中一味主药转蛉草极为难得,只有在南魏最最南边的玉凰山里才能找到。这转蛉草须生长于天地钟灵的所在,最怕人畜秽气。他要皇帝将整个玉凰山及方圆五百里都赐给他种药,任何人不得擅入。绍帝贪生,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还封了荀南子做南疆王。此事大为不妥,但绍帝病中暴躁,喜怒无常,群臣中没有敢捋虎须批龙鳞,拿刀抹自家脖子的,故一个个噤若寒蝉。
那人带着诏书走马上任不提,赵月得讯已是喜得眉花眼笑。天通楼的人在玉凰山里发现极好的金脉,为避人耳目,一直无法大规模开采。如今赵长歌伤愈出手,先解决了两个帮凶,再用几颗药丸从首恶那里换来一个南疆王。荀先生此去为尊,他们便再无顾忌。得此财力支柱,以后举事开战,银钱方面绝不会缺乏。
吴王自感此行祸福难料,于是惴惴不安,走走又停停,这样过了大半月,一干人才跋山涉水的回到京城。绍帝封他做了太子,却不给半点实权,又怕陈氏外戚得势,日后生异心,寻了个岔子把陈家两儿子贬到外省荒蛮之地。元瑾心里明白,立他为储君实在是无奈之举,故对绍帝并不存感恩之心,也不敢稍有大意,平日上朝时常一言不发。他本薄有贤名,朝中众人原指望着吴王回归后能振奋一下朝纲,见他战战兢兢,小心谨慎,惟恐自损的模样,都很是无奈失望。况元瑾为人缺乏决断,守成有余,实无斡旋天地,补缀乾坤的大才。
又过了数日,信王上表,自愿迁往封地蜀州居住,表明自己无意王位,要远离权力中心的心迹。接着九皇子元珩的外祖父——柱国公和几位清流重臣也上奏天听,请求告老还乡。皇帝最近一番作为,叫大家透骨生寒,京中贵戚无一人敢与他真心亲近,也再不敢有贪恋权势之念。走了顶梁柱,朝堂上多是些新近冒头的后生小子,于是政令混乱,时常闹出些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天子朝堂纷乱不休,民间一个原本名声不显的天命教却忽然兴旺起来。教中诸人开始只是向贫穷人家舍粥施药,帮助教化子弟认些文字。近日不知为何,一夜之间声势巨大,渐渐干预起官府政务来。又宣扬其教宗乃天命所归之人,万民须服从才得解救。披着行善积德,济世之难的外衣,大行聚众谋反之事。绍帝先前以为不过是些愚民村夫胡闹罢了,并不上心,等后来眼看不对劲再派人剿灭为时已晚。国事不堪,内忧外患,这样的局面让一些矢志国事的良臣循吏深感灰心丧气,如此下去,政务颓靡,南魏祸亡无日了。
南魏混乱,国力日衰,赵长歌有意让他们内耗,故并不理会,而是带着手下隐秘行踪潜入西越。西越山多,地势偏高,月色便分外清明,漫天星斗投影水中随波而动,如与鱼儿嬉戏一般。远处一座被冰雪覆盖的高山雄峻挺拔,耸入蓝天,山麓森林茂密,绿草如茵,主峰隐在皑皑云雾间,很有些天地通灵的气势。翻过这座山,便是西越国的首府王都。
故国多年未曾亲近,赵峰打马站在高岗之上,表情十分复杂。赵长歌看着他心底忽然升起悔意,还有什么比骨肉亲仇更叫人难以承受的,这孩子重情重义,自己不该让他回来的。于是说:“小峰,你要是还没有准备好,咱们就回去。”
“主子,我~~~”
“叫我长歌。”赵长歌打断他。他要两人改了称呼,赵月欢欢喜喜的叫了声大哥,赵峰却死活不愿意,只肯唤他名字,经常又会忘记。
“长歌~~”赵峰叫得十分腼腆别扭,瞥到赵月戏谑玩味的眼神,一张脸更是红得堪比关帝。他倔强地朝对方瞪眼,直到赵月端正面皮,再不敢奚落于他,然后方才指着前方又说:“这神山是我们越人最神圣的地方。古老相传,天地初开之时,大地荒芜平坦,只有一个名叫大越的人独自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后来他爱上了月女神,为了能亲近她就将自己身躯化做大山,每天拼命往上长,终于山峰高过云端,可以与心爱之人会面了。他们两人生下的孩子便是我们越人的始祖,所以越人敬山如父,敬月如母。只要诚心对着神山许愿,他是有求必应的。那年我逃出西越时,曾歃血为誓,有生之年一定要重返故里。今日,多谢你助我还乡!”
赵长歌满心感激,不觉把手伸向对方用力握了一下。前途荆棘遍地,这个孩子要面对的痛苦辛酸可想而知,然他却只字未提,反而谈笑自若的宽慰他。当日以为他必死之时,赵峰说的那情致殷殷的几句话,此刻再次清清楚楚在他脑海里响起:“主子别抛下我,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你别离开我啊!我怎么能叫你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木头里,你等我一等!”这一番情意弥足珍贵,叫人难以忘怀,于是在对方手背上轻拍两下已示温慰。两人相视一笑,齐带马缰,月下纵情狂奔。赵月乐得合不拢嘴,慢慢悠悠跟在后面并不着急跟上。耿耿星河,皓月清光,所有缠绵悱恻的心事,都似寄托在这欲圆未圆的月华之下了。
越人素来敬畏鬼神,自称天人后裔,故西越京城名神都,越王则号称乃圣月神山所生之长子,最得父母钟爱,由三脚神鸟瞿如衔下人间代替他父母掌管越国。神都好大一个城郭,倚险峰而建,西面的城墙借用了一边山峰,营造之费既省,而且坚牢无比,可见当日定都建城的国主大匠极具才智。这山峰陡削异常,全是坚石,草木不生,纵是猿猴也决不能攀援而上。西越京城得此屏障,真是固若金汤。城内建筑多用了当地特产的褚石,远远看去全是艳丽的深红色,十分壮观。
西越虽不如南魏富庶繁华,但占了地利通商之便,商贾马队众多。神都最繁华的当数芸香街,这里紧靠皇城,住户全是达官贵人。这一日,芸香街上静悄悄新开了一家命馆,门脸不大,收拾得极为古雅朴素,外面没有上匾,只贴了一幅对联,左边是“只言玄妙一团理”,右边是“不说寻常半句虚”。馆主甚是低调温文,每日静坐内堂,从不与人多言。光阴捻指,开馆不觉已有半月,来算命卦帖的客人一个都没有,也不见他着急上火。
后来有个公差因紧急事,来此看卦。那馆主接过帖纸来看,说道:“此卦逢于艮,差事不必问,一直向西行,盗贼已就擒。”过了二个时辰,那人果真押着犯人回转,到命馆门前拜谢道:“先生真乃神仙出世!”从此,轰动神都,远近闻名。各色人等,俱来算命看课,每每应验无误。
这命馆后面有一道小门通着短巷,因极为隐秘,外人不能得知。小巷中穿行数步就是一座幽静大宅的角门,这宅子墙高数仞,楼阁纡连,门壁分外清幽。分为东西南北四个院,大的院子有七八间房舍,小的有三四间,虽没有雕梁画栋,陈设华美,却是按着伏羲六十四卦方位造的。道路东转西绕,曲曲折折,这些奇门八卦之术,足可把外人弄得眼花缭乱,不分东南。
一日午后,那馆主进了大宅,取道小径,穿过芍药圃,来到木香篷下。昨天一夜风雨相催,红黄相间的木香花落了一地,衬得青石板艳丽惊心,角上一丛翠竹叶子也越发绿得鲜亮夺目。篷下有一人在春凳上睡着了,好梦沉酣,四面花叶飞了半身,袖子耷拉在地上,也半被落花埋没。来人看了,又是爱惜,又是好笑,说道:“只可惜这木香虽艳却不如海棠情浓,否则长歌这般模样,一幅海棠春睡图画出来,只怕神都的女儿家们把头都打破了也要争买的。”
在一旁的赵月抿嘴笑了,说:“还不是为了章先生你那北山崩裂的卦,他昨晚单人独闯神宫,盗得西越传国宝剑,硬劈了北山山顶巨石,再去还剑,这一夜少说也急奔了有五百里路。清晨刚返回,又有事找上来要他处置,劳累得连午饭也顾不得吃,正等着先生过来,居然就睡着了。”
他们说话时,赵长歌已醒来,揉眼说道:“先生用过饭了吗?一起吃吧。”
菜色不多,都是普通人家中常见的菜肴。赵长歌边吃边假意抱怨,“先生大才,牛刀小试就把整个神都的人都唬得一愣一愣的。只是先生今天说天要下红雨,明天讲山头巨石崩坏,这样惊天动地的谶纬之言天人感应之说,也太过为难我了吧。”
章之谦闻言大笑,“天下还有什么事能难倒小王爷您的!若非小王爷有鬼神莫测的手段,在下又如何能欺世盗名,当个现成的活神仙。眼下这‘璇玑真人’的名号已传到宫里头了,我们这些日子的辛苦总算没白费。”他跟随赵长歌多日,宾主甚为相宜,俨然已成为他帐下第一智囊。
“噢?”长歌大喜。他尚未入越前便与章之谦议计,利用越人迷信,弄个所谓的璇玑真人出来,以此为契机逐步接近西越王室乃至越公虬。如能取得西越王信任,于日后行事大为有利。章之谦也真个了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