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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时日无多矣,于其戴罪官场,不如休养林下,还能保住一家老小。
这天天刚亮,连日忙得歇宿在宫中的元瑾只觉奇寒袭人。如同千军万马呼啸而过的北风虽弱了一些,雨势却转为绵密狭细,又夹了雪粒,随着呼号的寒风遍野追逐行人。比这天气更冷的是他的心。外有强敌,内有积弊,他一个人苦撑危局,几乎到了宵衣旰食的地步。绍帝却依旧刚愎自用,正逢日蚀,连个意思意思的罪己诏都不肯下,不但群臣齿冷,他这个做儿子的都觉得十分难堪。
赵长歌请求复职的奏折呈上去了,皇帝阅后直接就扔到他的脸上,大骂他养奸为患,要他派人剿灭赵氏合族。这话说起来容易,可元瑾手里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赵家合族千余人也早就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叫他拿什么去剿又到哪里去灭。绍帝不管这些,坚持下旨着各地讨逆,凡赵氏族人,死者剖棺锉尸,生者千刀万剐。一道圣旨下去,朝野俱都哗然。赵家有大功于社稷黎民,原先就有谣言说皇帝不能容人,暗杀功臣,三杰死得古怪离奇。等到太常卿赵长歌突然出事,武威王告老还乡,这里头的蹊跷明眼人大多都清楚了。如今北戎频犯雁门,西越也陈兵边境,朝廷危在旦夕。逃出生天的赵长歌不记个人安危荣辱,请求还朝,并愿意领兵出战,皇帝竟然不许,还将自己的母族赵家斥责为叛逆乱臣,要杀要剐,天下人都觉得看不过去了。于是各地为赵家鸣冤上书的折子雪片样飞到御案上来,气得绍帝一连流放了三十几位大小官员。这些人离境之时,乡野父老俱都倾城出动,洒泪相送,可见人心向背啊。
元瑾终于明白赵长歌这份奏折的分量了,他太了解皇帝的秉性,轻轻松松就替自己赢得了天下人的同情,为日后举事寻了个好理由。想到这里,元瑾不由一阵战栗,难道南魏真的天命已绝,再没有活路了吗?他正想着心事,外头有人急报,“兵部尚书郑慧求见,说西边有加急文书送到。”
元瑾赶紧披衣而起,一看之下立时坐倒在椅子上,西越二十万骑兵,越过边境直逼西线三大重镇。魏越两国素来相安,南魏在西边驻军不多,即便集结那里所有的军队,也不超过五万人,根本无法抵御西越大军的铁骑。元瑾不敢怠慢,一面慌忙报知绍帝,一面着人去请另几位大卿来商议。
元瑾道:“西线兵马不足五万,如何应战,请各位教我。”
郑慧和刚上任的户部尚书包南叶对视一眼,心里说话,别说五万了,能有三万实数就已经很不错了。官制腐败,这些封疆大吏哪一个不是吃空饷喝兵血的恶魔。只是此事关系太大,两位大人都不敢贸然乱说。宰辅高阳为人老谋,略一沉吟道:“路途遥远,便是即可发兵恐也是鞭长莫及。如今天寒地冻,北戎无法南侵,雁门关离那里不算太远,不如派周游增援西线。然后再另行集结人手,赶在立春前到达雁门关协助杨飞便可保北线无虑。”
朝中仅剩的几位持重老臣最近都相继致仕,元瑾不得以只好大力提拔新血,大九卿中居然有一半是初涉官场的后生小辈。这些人年轻气盛,难免有些急功近利,觉得此计正可一箭双雕,便立时大声附和高阳的建议。大理寺卿简佑却暗中摇头,心想,朝廷这一年来,每次想动周大将军,那北戎必定来犯,这其中奥妙难道你们真的就不明白嘛!他看看左右,昔日柄国三公一个不存,无人会站出来说话,只好自己硬着头皮道:“如果周游坚不奉诏,该当如何?”
“这个~~”元瑾看看众臣,都是一脸茫然。谁都知道周游手下有十万精兵,是万万动不得的。高阳见自己的主张被人当众泼了冷水,胸中无名火一下子蹿起,遂冷冷说道:“那简公的意思是?”
“问题的症结恐怕在赵家。”简佑索性豁出去了,“陛下如能安抚好赵家,则良将还朝,四海昇平,大魏数十年里再无战乱之祸。殿下何不借此机会向陛下进言,劝一劝。”
元瑾闻言长叹一声,低头不语了。简佑的话算是点到了关键,他提醒了元瑾,南魏如今的艰难局面实在与赵长歌有密不可分的联系。只是绍帝固执,哪里肯与赵氏讲和,这件事千难万难。何况那赵长歌也不是池中之物,早晚有龙腾四海的那一天。简佑见他这般模样,心情立时跌到谷底,心想,看来咱也该回乡种田去了。议了半日,众人难以拿出个妥善的法子。元瑾无奈,只好说:“要不,请海老将军领军十万救援如何?”
元瑾的正室几年前就病故了,他当太子后为了笼络这位老将军,便迎娶了他的幼女海明珠为太子妃。海奇山为人忠心耿耿,也颇为善战,当此重任勉强还算合适,于是众人皆无异议。其实除了赵家旧部,南魏朝中立过军功的大将也就只剩他一个了。
可奇怪的是,不等海奇山到达边境,西越大军略略骚扰了一下西线数镇便收兵回去了。他们哪里知道赵长歌根本无意在冬季举事,此次不过是装个样子,好让南魏调动天下兵马,分散实力。他得到海奇山挂帅出征的消息后,立刻就叫重峰召回西越大军。只是元瑾被他吓怕了,不敢因此大意,便命海奇山不必返京,领兵抚镇西线。可这样一来,朝廷就不得不多供养十万大军了。每日光是支米,便要耗费两千石。户部难以为继,上奏绍帝。皇帝朱笔一挥,按人头强纳“西税”。南魏这两年连连加赋,百姓早已是不堪重负,如今再多了个“西税”,哪里还活得下去,只得卖儿卖女,流离失所。
这天长歌正在帮重峰处理政务,案几上的折子堆得如小山一般。两人忙个不停,偶尔抬头对视时,便会不由露出微微笑意。赵月领着伯尧仲曦进来,他们俩送来了萧拓的密信。大失颜面的南庭王酒醒后都没敢和他照面,立刻启程回北戎去了。这双生子则奉萧拓之命,留下替他们传递消息。重峰见北戎皇帝来信催他们举事,便问道:“咱们这些年来像蚂蚁似的屯粮屯兵,早都准备妥当了,何不趁南魏皇帝病重,政令混乱之际举旗出兵?”
“再等一等,”赵长歌胸有成竹,微微笑道,“你别心急啊!”
“还等?等什么?”重峰追问。不自觉时,人已和长歌贴得十分近,呼吸可闻。等他想起此间还要外人,连忙羞愧得倒退。
长歌最爱他腼腆,忍不住偷偷伸手拍了拍他的背,又转头笑盈盈地望着伯尧仲曦两兄弟。仲曦耐不住他犀利眼神,只好说实话了,“陛下也不是真的要催小王爷您动手,他只是~~”后面的话有些大不敬,说到这里便踌躇了。
“他故意给我找不自在呢,对吧?”赵长歌大笑起来。萧拓与他相斗,每每落在下风,一想起来难免有些个不忿,便特意为难一下赵长歌,权当是出气。仲曦抿嘴乐了,算是默认。一直冷冷看他们嬉笑的伯尧此事却突然插话说:“我记得以前有个漂亮到不像人的信王,不知他现在何处?”
一语毕,满屋子愉悦的气氛立时就没了。赵长歌背着双手,抢在众人之前独自走了。重峰也不知该如何接口,讪讪离去。仲曦瞪了
他哥哥一眼,气呼呼地问:“你这是做什么?好好的干嘛往人家心口上撒盐!”
伯尧咬住下唇不答,可满脸幽愤表情已实实在在出卖了他。仲曦怎么不明白他的心思,长叹道:“他是什么身份,咱们这样的人能与他相遇相识一场已是三生有幸了。这人看着多情,其实最是心冷。西越皇帝待他是这样的,连咱们陛下都不能不对他在意,又岂是常人可以攀附的。哥哥,千万不要为他做出傻事来。”
“我~~”伯尧的心很乱,未语泪先流了。他方才看见赵长歌与重峰亲密的样子,便像是有人在揪他的心肝肠肺一般难受。又想到长歌往日待他兄弟二人的种种恩爱体贴,便忍不住出言讥讽。仲曦搂住他,低声劝慰道:“你故意冷淡撩拨他也是没用的,咱们知足吧!”
第五十七章
两线用兵,军耗极大,况绍帝为求长生,近年来在炼丹修道上靡费金钱无数,南魏上两代君主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一点家当如今都已败尽了。户部虽然明知一再加赋无疑饮鸩止渴,却也是无可奈何。绍帝下旨要各地追捕赵氏合族,可武威王早就带着族人消失无踪了,各州各县为了虚应上峰便胡乱抓了些赵姓的男男女女,把他们诬攀做赵家亲戚,统统送到京城请皇帝治罪。赵氏本就是中原大姓,如此一来牵连甚广。有些个歹毒贪财的官员更趁火打劫,连其他姓氏的大户也遭了难,不送个千把万的银子给办差的官员们就休想囫囵脱身。于是民怨如沸,矛头都指向了寡义薄情的皇帝。
这一天兵部尚书郑慧背着一个大麻袋,颤颤巍巍来到元瑾面前,叫了声“太子”便拜伏在地嚎啕大哭,竟至不能言语。元瑾大惊,忙令左右搀扶,亲自奉茶后再追问原由。郑慧激动得全身发抖,好不容易扯开麻袋,掏出一大团灰糊糊的事物来。元瑾接过仔细看了半饷才分辨出这团事物乃是三分粗糠、三分砂土,拌着三分草皮树根,还有一分是黄河粟。他不明就里,问道:“慧公,这是什么?”
“这是海老将军命人退还回来的军粮啊!”郑慧悲呼一声,已是老泪纵横。他哽咽着说:“户部签发调拔粮食时,老臣亲自查看过,那都是好的。虽说沿路运送,千里迢迢,穿州过县时少不得被盘剥调换一些,但老臣心想他们总还不至于黑心至此吧!哪里想到~~他们!苍天呐!”
元瑾听得浑身泛寒,原来朝廷纲纪已败坏到了如此程度,连未来国丈的军粮都有人敢以次换好,大肆吞没。他正要派人去请刑部与大理寺的刑官们过来商议如何彻查此事,骤然想起如今西线缺粮,海奇山如何能约束士卒。连忙又问:“那西线现在局势如何?”
“士兵们已闹过事了,海老将军不得已连斩数人才勉强镇压下去。他派人送回来紧急公文,说是五日内朝廷不重发粮饷,军士必定哗变,他列籍朝班多年,临危不敢脱逃,唯有以死尽忠罢了!”
“五日!”元瑾几乎晕厥过去了,“如今隆冬深寒,这一批军粮还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叫我到哪里再去筹粮。这些贪赃的官员实在可恶至极!”他的话还未说完,只见绍帝的传旨太监已是一只脚跨过了门槛。这太监对他说道:“太子殿下,皇上让奴才前来传旨,说南疆修建万寿神宫的银子还缺六十万,命殿下尽快筹措,不要误了工期。”这太监干巴巴说完这几句话,便转身走了,正好一头撞在闻讯赶过来的户部尚书怀里。包南叶听得皇上催要六十万白银,腿肚子已是一软,又被那太监一撞,立时骨碌碌滚下高高台阶,摔得头破血流。事也不能议了,赶紧命人去请太医吧!
等元瑾七手八脚地料理完一切,一抬头才知道外边已经全黑了。雪是从傍晚便开始下了,此时鹅毛大的雪片不住飘舞翻飞,将大地渐渐包裹起来。空寂的宫院早已是一片琉璃世界,玉砌乾坤,可他很清楚,在这洁白纯净之下的血腥污垢只怕比世上任何一处都要多得多。泱泱大国,堂堂一个户部,如今却连十万石军粮都无力筹措,更别提绍帝要的那六十万两白银了。最后竟逼得他去找太监总管吴城商议,打算偷运宫中闲置的金银器具拿出去换现钱。大厦将倾,难道真的就没有办法救南魏了吗?元瑾独自在寒夜风雪中苦思冥想,不时望向身后的巍巍宫阙,心里空落落的十分难捱,真是咫尺之间,如隔天河了。
几天后,西越神都也落下了今年头一场大雪,小半日已是满城红妆素裹,琼玉铺地。赵长歌披了身黑色貂皮大氅,正打算去看看命人新铸的火炮和排弩,忽见赵月施展轻功,飞奔着进来禀报:“信王来了!”
长歌连帽急来到正厅,只见眼前之人一袭青衣,素袖如云,站在廊下,听到他的脚步声,便慢慢转过身来。那人笔挺乌黑的眉下那双清透凤目依旧纤尘不染,顾盼间横波流转,不知天上人间,世上最珍贵的碧玉明珠都不足以与他双眸争辉,正是边关一别后再也无从相见的元璎。
元璎的心情奇好,与赵长歌携手进了内室,未待坐定便亟不可待地说:“长歌,五弟来找过我了。如今社稷危难,他联合了京中数位大臣,打算逼父皇退位。他叫我来告诉你,皇上的身体早就垮了,已无多少时日,求你看在太后的情分上容他得享天年吧。待五弟登基后便会亲自为赵家昭雪冤情,并将整个西北都送给你,许你赵家裂土封疆永为西北之王。你可愿意与朝廷和解?”
元瑾苦思数日,终于想明白了。要挽救南魏于即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