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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起阿房-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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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中吼道:“住嘴!” 

  

  “这有什么稀奇的?”陈辨打断众人言语,道:“史曰:自古征色,无不是雄胜于雌。前有鄂君绣被,后生子瑕余桃,既见龙阳泣鱼,复知董贤断袖。今有大秦天王……”不用看,王猛也想象得出他这时摇头晃脑嘻皮笑脸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重重咳了一声。陈辨马上住口,探进小半边脑袋瞅了一眼。王猛眼角余光见他嘴巴张得老大,一缩身就退回去,接着就听得他“唉哟!”乱叫,好象是摔了个筋斗。 

  

  “陈兄弟,你这是上那去?”老板娘惊讶万分地问着。陈辨结结巴巴小声道:“我累得很了,啊,那我睡去了……”声音越来越小,显然是跑得远了。老板娘在后头追着道:“房子都两三年没收拾了,你总得让我上去铺张席吧……” 

  

  那侍卫重又站得笔直,他方才扶着的木框上,五个深深的凹痕,刀刻似的,清晰可见。符坚起身道:“朕有些困了,回去吧!”言罢拂袖而起。一行人随着他出店去,打赏给掌柜,大喇喇推开聚在店门前的人,疾步走开。 

  

  “各位先生等一会,头巾已经烘干了,小人这就去取……”掌柜跟在后头喊着,小儿们含着糖果,还在含含糊糊地唱着儿歌,他们走出老远了,那歌声还一句句钻进耳朵里,竟挥之不去。 

  

  他们步行前往寄车之处,这时虽已夜深,可市上依旧人声鼎沸,牲畜哀叫声和讨价还讨的嚣哗混在一起,令人耳中糟乱。在车驾勉力从畜群中挤过来的当儿,符坚饶有兴致的和一户屠家谈起宰业的入息。那屠家一面从羊群里随手拖出只羊来往案板上掷去,一面颇有些自傲的道:“若是一万钱投在养畜上,或是贩畜上,年利不过二千……你还不老实!”他被羊的后蹄蹬了一脚,两眼一瞪,挽得老高的袖子黑油油直泛光,随手一操,尖头雪亮的刀片就往羊喉上划去,毫不停留的向肚皮上一拉。他手上熟极而流,口里也不含糊,“我就凭这把刀!一年也能挣二千……着!” 


  

  羊蹄子一蹬,马上不动了。刀改剖为剔,头皮肉各各分得齐整。鲜血直到此时方才顺着案畔的深槽淌上了街,街心沾脚,也不知是多少年的血脂积成。一只小羊羔子从畜群里闯出来,叨了方才所宰之羊的皮毛,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呜呜”有声,竟如儿啼。突然一声长叹,直如凭空洒过霏霏细雨,腥浊的气息顿时一清。王猛看去,只见灯火阑珊之处,立着一名道人。这般大热的天,道人竟裹着一袭鹤氅,羽丝微颤,似一团霰雪笼在他身侧,只看了一眼,王猛通体都生出泌凉之意。“羊只都要趁夏后初肥宰杀,若是一入秋,旧病复发……”屠夫犹在与符坚高谈阔论,可声音却渐不可闻。 

  

  在那道士正与一名待卫在交谈,其实也隔着甚远,可他们的声息却一字不漏地传入王猛耳中。“道长是为了羊而叹息么?”犹存的童音却漠然冰凉,王猛一下子就听出来,这正是“那名”待卫。 

  

  “道人只为长安而叹!这座长安,数百年前,容下过更多生灵或喜或乐,然后又经过无数兵刀战火。曾有血流飘杵,哀鸿遍野,火盈宫庑,户不盈百的时侯。可你看这不转眼间,无人再记得。有了一日饱暖,便浑不知身是过客。”道士已察觉到王猛的注视,向他一笑,那双瞳子深得全不见底,却又好似透出无形的光来,一时竟似将他照得通透,王猛情不自禁地退后一步。 

  

  “那道长是为了血火中的长安而叹,还是为了眼下的长安而叹呢?”待卫显然并不满意道人的回答。 

  

  “不,都不为!”道人指着那羊羔道:“这长安在人心中,固然是富乐之都,可在这羊眼里,却胜过修罗地狱。只为一时口腹之欲,一时派遣之兴,也不知犯下多少罪业,一日日积了下来,终于到了报时,于是毁了,于是又修了,然后再焚了……许多次后,终至湮灭而去。” 

  

  “道长这话倒近于释家的因果,”待卫道:“道长是说长安还会遭遇灾殃么?” 

  

  “不知公子拿道人当作什么?能掐会算的仙人么?”道士哈哈一笑,方才的一丝郁意顿时不见,道:“佛也好道也罢,为得不过是泯去尘心苦恼……道人不过凡物,与公子相遇,也是有缘,唱几句歪歌送公子罢!”他抬脚便走,氅羽翩然,仿佛他不是在走,而是扇翅飞去。歌声游丝般钻进王猛耳中,全然脱略音律调门,透着股悲悯之意。 

  

  “凤凰凤凰栖阿房,一日万羽聚长安。万翠萧萧千红起,五将之后生死长……何知它乡是故乡……”道人也不知是如何走得,在这万家灯火肩摩臂擦的街上愈行愈快,雪粉般消溶不见。 

  

  “道长道长!”待卫好象还有什么想问,追赶而去,可马上就迷失在人流之中,困惑地东张四望。他的叫声一起,顿时将几句歌给掩住了。王猛隐约觉得那是极要紧的事,一时茫然。他听到“咦”的一声,掉头一看,发觉符坚也瞧着道人离去方向,神色有些惊疑。屠夫亦是一脸正色,道:“那是王嘉仙长,前面菜市上宋家的娘子无子,就是被王仙长指点了几句,方才生了个大胖小子的。” 

  

  “喔?”符坚笑道:“这道人倒有些意思,哪日请来聊聊。” 

  

  这时车驾已备好,依旧是王猛与符坚登车,余人挽牛跟在下面。经了几番事,王猛心情与来时不啻天壤之别,符坚也倦了似的不发一言。二人沉默无语,偶有未熄的灯火,从门缝窗隙中透出,在他们面上一晃而过。 

  

  王猛向车外看了一会,想从默然踏步的侍卫中找出那个有些单薄的身影,可人人都已挂好了帽上垂裙,一时也辨不出来。王猛收回眼光,极微声道:“天王,你可还记得那歌谣吗?” 

  

  “喔?”符坚合上眼,背靠在车褥上道:“是那句凤凰凤凰栖阿房么?阿房宫中将有凤凰来朝,这可是祥瑞吉兆呀!古人道凤凰非竹实不食,非梧桐不栖,明日当令人在阿房宫里遍植竹梧,以待神鸟。” 

  

  王猛耐心地等他一口气瞎扯了这么多,方才道:“天王心知臣指的是那一句。流言蜚语,谤毁圣誉,千秋之后,史册有玷。天王难道就半点也不在意么?” 

  

  “既然卿这么说,那你明日就让人搜捕全城好了,将那编出来的,传唱过的,一并斩首便是!”符坚依旧不睁眼,微微含笑。 

  

  王猛本有一肚子谏言要说,可让他这话一堵,又尽数噎了回去。 

  

  “圣誉?”过了好一会,符坚突然开口,嘴角略略翘着,有些诮然之意。“什么子暇龙阳的……汉人的皇帝都不在意这劳什子的圣誉,朕倒为何要在乎了?” 

  

  王猛只得长长叹息一声,余音极快地淹没在了车轱辘“咣咣”的转动声中。 

  

  车子先送王猛归他在宣明门的府第,后载着符坚回宫。在掖庭门换了步舆,径往紫漪宫来。宋牙远远地就在宫门口望见了,一抹额上的汗,躬着身跑上来道:“谢天谢地,总算是回来了,夫人早已等得急了。”一面扶了符坚下来,一面道:“凤哥儿呢?”虽说是问了这么一句,可还是一眼就抓到了他找的人。 

  

  慕容冲推开他抓来的手,摘下风帽扔在他怀里,问道:“姐姐还没睡下么?”宋牙道:“还没呢。正炖了燕窝粥等着,市上又乱又脏,怕天王和凤哥儿都没能吃上什么……”他嘴里唠叨个不休,已是引了两人入前殿,又转向阁楼里去。 

  

  待他撩起阁楼的帘子,慕容苓瑶在内面闻声而出。她早已卸了日间装束,只一件纱衣裹在身上,头发松松地挽着,通体上下,除了一枚玉簪,再无饰物。可素面妙目于灯下一现,已是媚态横生,较她两年前的纯稚之态,又别有一番风情。 

  

  慕容苓瑶手里捧着衣衫,后头跟出一名宫女,捧着食案,上搁着两只白瓷碗,腾腾地冒着热气。她嗔笑道:“才回来?更衣再上床!在外面怕不跑出一身汗来?” 

  

  符坚与慕容冲自然依令而行,忙了一阵子才坐在了床上,用过羹,慕容冲突然道:“姐姐,今日是翰叔祖的忌日,往年都要祭上一祭的,姐姐可有准备?”慕容苓瑶似是怔了一下,可马上顺着慕容冲说下去,道:“七夕之夜,这么好记得日子,那里忘得了,已备妥了,还怕你回来迟了呢!” 

  

  符坚在一旁听得一怔,问道:“哪位翰叔祖?”却又想起了些影子,道:“是灭高丽的慕容翰么?” 

  

  慕容冲突起身给符坚俯身行了一礼。符坚道:“你这是做什么?” 

  

  他抬起头来,面带戚容道:“这是代翰叔祖父谢天王的。原来连天王都知翰叔祖的事迹,翰叔祖死后有灵,也当欣慰。”慕容苓瑶在一旁道:“我姐弟二人在宫中私自设祭,未蒙天王恩准,望天王恕罪。” 

  

  符坚自然不会加罪,拉了她坐在身旁,道:“朕虽略有所知,却也不记得详情。你们慕容氏先祖众多,为何单为慕容翰设祭呢?” 

  

  慕容苓瑶将螓首倚在符坚肩上,柔声道:“只为他才高命舛,因些我们做后辈的,也常为他不平呢!”她使了个眼色,一干服侍的人退下。 

  

  慕容冲将灯上的档板拨了一下,屋里顿时暗了许多,他方才一一道来。原来这慕容翰仍慕容廆之庶长子,性豪雄,多勇略,素来为弟弟慕容皝所忌。皝即位,他惧为之所害,因此逃奔辽东段氏,段氏疑之,乃逃于宇文氏,又不相容,不得已,佯装癫狂,方能保得性命。后慕容皝惜他才干,着人召其还国。起先言听计从,一战克宇文部,二战破高句丽。慕容氏在辽东的基业以此二役奠定。谁知,功成不久,慕容皝竟信小人谣琢而赐其一死。 

  

  “翰叔祖死前有‘翰怀疑外奔,罪不容诛,不能以骸骨委贼庭,故归罪有司……’等语。”慕容冲双手搁在案上,垂着头,幽然一叹,道:“以他的才干,不能容于本家,又无法取信于外族,一生颠沛流离,最后竟是这般下场,真正令人齿冷。从前我与兄弟们谈论此事时,总说……”他说到这里,却住了口,好似有些犹豫。 

  

  符坚听得入神,问道:“说什么?” 

  

  慕容苓瑶在符坚背上敲了两下道:“那要天王不加罪,他才敢说!”符坚攥紧了她的拳头,回首笑道:“捶得舒服,再捶下去……?”慕容苓瑶摇头道:“让凤皇来吧,他手劲大些。慕容冲应声过去,给符坚揉着肩,符坚道:“既挑起话头,说明白好了!” 

  

  慕容冲方才接着说下去道:“我们私下里说,如今这年月,君无才,因此杀臣;臣惧死,因此弑君,互成因果。遂教天下,再无豪杰际会,只有奸佞倾轧。略有一分胆略的,都少不得惹一分猜忌。若我们是翰叔祖,怕也只有造反篡位一条道可走。” 

  

  说到这里,他感觉得到符坚肌肉一紧,心知他是想起了原先他自已的位子也是弑符生而得来的。果然符坚道:“正是!当初朕何尝有什么问鼎之志?不过是刀釜临身,不得不为呀!” 

  

  “唉!”慕容苓瑶给符坚解了头发,取梳细细篦着,叹道:“若是当初段氏宇文氏有一人敢收留重用翰叔祖,后来占据关东的,怕就不会是慕容氏了。” 

  

  “段氏宇文氏皆是庸才,那里就敢用他?”符坚突然轻轻一笑, “你今日听了清河郡侯的几句话,就寻出这么大一篇文章来作,”他转过头来看着慕容冲,似笑非笑,毫无兆头的转了话题,“这急智也颇了得呀!” 

  

  这话一入慕容冲和慕容苓瑶之耳,两人面色一下子张惶起来,“凤皇……凤皇……”慕容冲的声音颤如风中之烛,好一会方才成句,道:“凤皇挂心家人,妄言时政,天王请重重加罪!”然后在榻上重重磕下去,慕容苓瑶一语不发,也是同样俯身叩拜。 

  

  符坚看着这双姐弟,灯光从他们肩头投下去,勾勒出瘦韧的腰身,妩媚中别有清峭之态,这般惊骇之时,依然不见丝毫卑怯委琐。他不自觉的将手掌放在了慕容冲的头顶,在他清爽的发丝上抚挲一会,然后慢慢的滑落下来,削瘦的肩头落在符坚掌心,颤抖得厉害。符坚不由生出怜爱之心,重重的揉了他一下,笑道:“不过是随意一句,你们就吓成这个样子,起来吧!” 

  

  慕容冲和慕容苓瑶茫然抬起脸,一时似乎还不明白他说的是真是假。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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