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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剑奇僧录-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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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三遍,地角天涯好商量……”

他嗓子破,那歌被他唱得可真是毫无风致。可他的心热,那一曲唱罢,自己眼里的雪已不再是雪——似是自觉那被雪蒙住了的万物、山石草树都被他感动得咧嘴笑了起来。所以他也先咧嘴笑了,继续他那不成调的、自己又换了词儿的歪歌。唱着唱着,他下马辨辨方位,好让那马也歇歇,忽有一声低低的若有若无的呻吟传入他的歌声中。小苦儿先愣了一愣,然后猛地一拍大腿,直跳起来,叫道:“小晏儿!”

跳起来后他嘴还不停,在大风里嘶声笑道:“我的好少爷,你也太不禁折腾了,才多大点风,小苦儿连眉毛都没吹动一根,你居然都叫出小娘儿的声气了。”

他的眉毛确实也没吹动一下——因为、他眉毛早被那汗裹着雪籽儿给生生冻住了,冻死成两道反拧着的不服天不服地死快乐的纹路。

※※※

小苦儿听得那声音响在一个雪堆背后,他寻声找去,只见远远的地上僵卧了一个人影,那人影身边还倒卧了一匹马。相距不过百步开外,那人影正自低低呻吟。小苦儿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里淌着,口里不改玩笑边拍自己冻麻的腿边道:“嘿,咱们可真是铁打铁的交情,看起来,你真要当我一辈子的少爷,我真要当你一辈子的僮儿,这么大风也拆不散的了——可怜我小苦儿精明绝世,居然要被你欺压一辈子,苦呀苦!”

他口里叫着苦,若有人看见他这时的眼睛,只怕会觉得那笑意已跳得出来、在这冰天雪地里扬汤沃雪得烫得人心口发热。那倒地的人身着淡色衣衫,领口露出些细软的狐毛,在这余风里蔌蔌地抖动。小苦儿先看了那牲口一眼,遥遥已知定已冻毙。他的眼被雪刺得肿痛,不大敢睁开,只眯着眼略辨形影地往前靠近。地上的雪太白,他不敢走近前,掀起那倒卧的人身子就向上一翻。他知道晏衔枚一向硬挺,如不是被冻昏了不会呻吟出声,也没细看,往那人脸上就轻拍了两下,然后伸手去探他心跳,另一手到衣后襟上去找备的药酒。口里还在道:“少爷呀少爷,你还不许我带酒,看看,现在指望什么暖你的命?呵呵,我小苦儿一向就先知先觉,比那卢半仙更灵。我早料到你会冻倒,更早料到了这场白毛风。”

他那手顾拿酒,另一只手忽觉触手处好软,口里不由咦了一下:“少爷,你怀里捅了什么,居然这么软,装小娘儿吗?”

心中好奇,但他双目肿痛,却并不睁眼,随手揉了两揉,感到那人侧着贴着雪的脸微弱地怒哼了两声,想来晏衔枚在恨他戏弄,口里不由嘻嘻笑道:“我知道你不高兴,但你现在有力气骂我吗?——有力气吗?不趁现在,哪找机会来贫我小苦儿这张天生的利嘴?”

他说说笑笑,心里却更觉又眼已为白雪刺伤得历害,真是肿痛难忍,只能几乎全闭着,借一点睫毛间微小的视觉搬起那倒地的人的头,抱入自己怀里。他不及先顾自己的眼睛,摸到那人的嘴就的掰,一大口酒就灌了进去。那人喉咙里咕咕连声,小苦儿只觉手臂里那人身体渐渐活泛了点儿,口里犹自轻薄道:“世家子就是不禁折腾,娇弱身子娇弱命儿,亏你还算练过武的。想我小苦儿……”他用手背揉了揉自己的眼,怀里抱着晏衔枚,心里忽生起些温暖,轻声道:“……好了,不逗你了。你怎么还动不了?快点运气,咱们好找个背风的地儿歇着。”

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探入怀里那人的胸口,就轻轻运起调息之力,灌入那人“乳突穴”口,缓缓揉动。一股阳和内力轻轻泛入,那人似好受了些。小苦儿轻轻道:“小晏儿,别怪我,是我不好,不该拉你到这见鬼的辽东来。我如果不是想找妈妈,也不会这样的。看来人真是有私心不得,一有,几乎害了最好朋友的一条小命。”

他因为抱着的人在半昏迷中,自己又刚历险境,心中情怀忽起,所以才吐出了他这一直没对任何人出过口的秘密。他的手伸入那人衣中,因为用功,加上又在动,这时也渐渐暖和了些,稍稍恢复了触觉。可触手之下,只觉轻软无比,口里不由惊“咦”一声:“小晏儿,你胸口怎么软得这个……古怪!”

一语未完,怀里人象已能动,小苦儿大喜,猛力一睁眼:“你好了!”

可眼还没睁得全开,只觉一只手掌已重重地掴在了自己的脸上。小苦儿都被打蒙了。他跟晏衔枚这么些年,小晏儿别说动手,连一句重话也没说过他的。只听那人声虽微弱,虽怒意不止地吐了声:“你……!”

那不象是晏衔枚的声音!

小苦儿一惊之下,不顾眼痛,勉力一睁,抱的可不是一个陌生人?

只见那人虽男子打扮,可被风吹下了头兜,分明就是一个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比小苦儿也大不到哪儿去。小苦儿的手不由僵在了那人怀中,那女孩见他还怔怔地见鬼似的望着自己,一张苍白的脸不由升起一丝忿红,微弱地怒声道:“还不把你的手拿开!”

小苦儿怔怔缩手。那人才喘了一口气,伸手又向他脸上打来。小苦儿下意识一避,他也没看清那人的脸,心中只是在想:她不是小晏儿,那小晏儿在哪儿呢?我把他给丢了,我还是把小晏儿给丢了!他心里忽不由大放悲声——我把小晏儿给丢了!他要是现在也倒卧在雪地里,可有人救?

想着想着,他忽忿恨起来,见那人不识好歹居然还抬手想打自己,忽一巴掌就打在那人脸上,人已跳了起来,怒道:“你不是小晏儿!说,你为什么骗我!你为什么骗我?”

那女子可能还是第一次挨打,被他都打得蒙了,也叫得蒙了,说不出话来。小苦儿抛下她,转身就走,一步步却说不出的沉重:小晏儿虽也习武,但体质偏弱,这时、他在哪儿呢?是不是也……他不敢想下去。耳里听到身后那人轻轻道:“回来……”

小苦儿没心思理,只想上马马上找到晏衔枚才好。他已走出了十几步,只听那人道:“是我不好,不该打你,我知道你是无心的。可、可、可……你的朋友,是也失散了吗?”

说起“朋友”,小苦儿心头才似清明了点儿。他愣愣地点头,脚下忽觉好累,挪不开步,不由得站住了。

只听那女孩儿道:“谢谢你,救救我好吗?”

那声音温软娇柔,有一股哀求之味。小苦儿一愕,似是这才想起那里躺着的也是一条人命。他心里因想起小晏儿,想起自己的朋友,不由对这世界起了丝珍重感——如果自己好——自己这一向对人不那么好的人也对人好些,那这世上的好人不就说明会很多?——自己要是救了这人,那说不定也会有人肯救自己的朋友——不是吗?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这么一想,似是有点希望活泛了起来,心里也由不得的微生兴奋。那人却不知他心里在转什么念头,口里急道:“你救我,我肯定会谢你,我身边就带了好多好多金子的。”

——她要用钱财来打动小苦儿的心。

小苦儿猛然转身。那女孩子见他转身的决绝,心里不由起了一丝惊怕:他会不会谋财害命?太傻了——自己真是太傻了。却见那拧眉小子一步步大踏步地走到自己身前,她吓得一闭眼,闭眼前只来得及见那小子双臂一伸,把自己一抱——他可真还很有点力气,抱着自己就向他的马儿方向走去。

那女子这时才放下了悬着的心。她似是本地人,低声指点,轻轻道:“你往左走,牵上马,不到一里路,那里就有个背风的山洞。那洞里还有打猎的人备下的柴火。”

※※※

那女孩子没有说错,不过一里之外,果有座小山,山脚下有个洞。小苦儿把她抱了进去,马也牵了进去。洞里也真还有柴火,小苦儿搭起柴,身上火绒却湿了,费了好大力才生上火。他把那女子丢在了火边,自己也觉得好累了,往火边一坐,当真“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那女孩儿见他把自己放在背风的地方,他自己却用后背向着洞口挡着风,心里不由生起一丝感激。

小苦儿跟这风斗了半日,身子确实也倦得不行,不由得就睡着了。睡了不知多少时候,忽觉得有一丝温暖的鼻息靠近自己的脸前,那么柔,那么软——是妈妈吗?他心中忽似的一片光明敞亮了起来,照亮了这么些年压在自己心头的黑暗,似是已经忘记自己说起来也快十六岁了,是个大人了,只觉自己的身子在蜷缩起来,一下变得好小好小,不用再顾面子,不用再怕伤痛,不用再怕这个世界,轻声唤道:“妈妈……”

那是一声低低的呻吟,接着,他的眼泪就流了下来——“妈妈,我找你找得好苦呀。为什么他们都说我是个堕民呢?为什么姥爷不让我出家门,说出了这个家门,大家知道我的身世,都会瞧不起我?可我也瞧不起他们呀!”

一时,小晏儿的面貌浮在他眼前。小苦儿一见他,不由就笑了。他吃吃笑道:“不过,现在我也有了一个朋友哎。”他一把拖过小晏儿的手,轻轻向那眼前朦朦胧胧,全看不清形貌的妈妈道:“他不会瞧不起我。只要他不会瞧不起我,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呢……”

说着,他轻轻握住晏衔枚那支瘦硬皙白的手,笑向他妈妈道:“他可是世家公子。哼,姥爷他是个大坏蛋。一时他高兴,就说我即是他的外孙子,身份地位,无人可比,是天下最好最好的尊贵人。一时他不高兴了,就说我是野种。呸,我才不希罕沾他的光当什么教中魔子呢,也不怕当野种。野种有什么不好?好多人想当还当不成呢!只是你为什么抛下我?——我找了你十几年了!还是小晏儿好,……不……他不是我朋友,他是我小主人,他们说堕民低贱,我才不管,我就要当个仆人,气死他,气死姥爷,气死他们身边的人。哼,当仆人好低贱吗?只有你心中贱,人才会贱,心里不贱,哪怕是个小仆人,你也不贱的。”

他叨叨咕咕说了一番大道理,心中似安乐起来,却忽又轻声哭泣:“妈妈,我真的是个野种吗?我们堕民,真的生来就低人一头吗?小晏儿要是知道了,他还会把我当朋友吗?……呜呜呜,他不会的,他不会的,是不是?”

可梦里那个人影似就要去远了,小苦儿忽一声大叫:“妈妈,你别走。你别每次一出来就走。你——我知道你可能在一个我不知道也离不开的地方,但你走以前,亲亲我,亲亲我好吗?”

小苦儿似隐隐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嘤咛的低泣。他轻轻而温柔地道:“亲亲我……”

然后,他觉得有一个温软的嘴唇轻轻沾在了他的颊上,那是一种他久已期待的幸福,他在这幸福中又睡着了。

※※※

小苦儿醒来时,唇边还夹着一丝甜甜的笑,似是不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他先感到有点冷,一睁眼,却见火堆对面有个女孩子有些温柔有些同情地在看着自己。他一激灵,才想起这一天的经历,扑楞一下就坐了起来。然后他惭愧地发现,自己脸上微湿,好象还有泪痕。他在心里痛骂了自己一声——这下丢面子丢到家了,梦里哭也还罢了,只怕那小娘儿也看见了。想到这儿,他对那“小娘儿”不由就没好气儿。虽说他也重重地打过那女孩儿一巴掌,可他记仇,总还记得是她先母夜叉似的打了自己一耳光。自己当时以为她是小晏儿,居然也就让她打了。想到这儿,他就不服气,开口就想骂——他甘苦儿什么时候被人打过?一转念,回想起自己见过的女人,一个比一个话多。——对,自己就不说话,闷死她,等她先开口。

这么折磨人的念头一起,他就来了兴致,仿佛没看到那女孩儿似的,从马革囊里拿出了一大块冻肉。他爱吃,身边吃的东西总是带得充足的。那是一大块已煮熟的五香牛肉,他拿了它就在火边烤着,心道:“不信烤不出你的哈拉子来。”

那小姑娘也不开口,可不上一会儿,小苦儿已听得到她肚里饿得咕咕声了。他心下窃笑,更加翻来覆去地烤那一块肉,自己肚里虽也饿得咕咕直叫,但一定要烤出那女孩儿的涎水来,所以倒不急着填肚子了。好一时,直到那牛肉香已飘满一个山洞了,他才美美得拿起那块肉大大地就咬了一口。

他装着没在意那女孩,眼角耳朵眼,却在瞄着呢。果听得轻轻一声“咕噜”,知道那丫头分明咽了一口口水。他心中大乐,越发要吃得有滋有味。耳中只听那小姑娘终于涩涩开口道:“嗯,多谢你救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苦儿指指自己耳朵,冷冷看了她一眼,也不说话,装成是个聋子。他眼角偷扫,只见那小姑娘脸上似乎气变了颜色。那小姑娘没话找话又来搭茬儿,小苦儿只做没听见。那小姑娘只有自言自语,这么说了有一会儿,忽然一怒而起。她人本冻了,又饿得虚,颤微微就向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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