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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大一块空地。空地两头俱是树林,相距数百尺。两侧林端,这时正各有一班人马立在那里。左首人多些,好有二百余人,俱是短衣革靴,手仗刀剑棍棒,打扮得极为利落。而右首的人却少,只有五六十个,却人人乘马。
那马可真是好马,只见一匹匹都身高腿健,马上的骑手也个个剽悍。他们人人俱着青衣,一手执辔,一手握刀。那刀锋里泛出的冷光似是比那雪更白更亮。甘苦儿倒吸了一口气:好大的阵势!辽东绿林,果非小可,想来这就是海东青与胡半田的两拨人马了。怎么?他们前日之会是不是被那突然而起的白毛风搅散了?所以今日又在对阵。
甘苦儿纵目极望,只见两阵正中,正站着两个人。一个人身裹重裘,圆敦敦地那叫个结实。一张冻红脸孔,太远,看不清面目,但其立身的扎实停稳一眼可知确是个高手。甘苦儿就猜他是胡半田了,实也没想到一个绿林大盗也有这般声势。他眼一偏,向胡半田对面那人望去,只见那人身材高挑,虽穿着冬衣,依然掩不尽他身形之间的剽悍。那人一身青衣,只见背影,可小苦儿还是感到了他身上传出的那一股凌厉之气。两个人似在说话,隔得太远,全听不清。然后只见那两人似是语终话尽,互看一眼,各自回头,向自己队列中走去。
甘苦儿忍不住恨骂一场:“这还叫土匪?放着好好的架不打,就这么言合了,一帮窝囊废!”
他心里猜想“孤僧”可能就在左近。以他爱热闹的脾气,是极愿看到两班人马火并的。何况他们一打起来,那“孤僧”释九幺为人仁恻,只怕就会现身,这时见两人各回班内,只怕马上就要拨头而返,不由骂了出来。
坡下那两个领头的人各回队内。他们约束部属想来极严。胡半田那边的人马草莽一些,隐有鼓噪。甘苦儿却在盯着那个海东青,他只见那海东青面色青白,长相却颇为不俗。他才入队内,翻身上马,小苦儿料他就要走了,正在想着怎么现身挑拨,让这两帮狠人狠斗一场,引那“孤僧”现身,虽知如此举动海删删定不会满意,但也顾不得她了。却听坡下那海东青猛地开声一喝:“咄!”
他鞭子扬起,那个鞭花舞得甚是夭矫。这一声却脆,声音一响,只见他座下的马儿就打了个响鼻。甘苦儿还没回味过来,已听得海东青喝道:“弟兄们,给我灭了姓胡的,别放了一个回去!”
甘苦儿大惊,他还没回过味来,只见那五十多匹马已卷蓬似地就冲了出去。那边胡半田的人却似没太大准备,想来胡半田那老小子上了海东青的当,小苦儿一拍大腿:“好阴的小子!我甘苦儿喜欢你!”
他一语未落,那两帮人本相距不远,加上海东青属下俱都骑马,那马儿都个顶个,一匹匹身高腿长,这么放蹄一奔,只见一片青衣青云似地就向胡半田手下冲去。胡半田手下发了下呆,可他们哪时好惹的,愣了下,忽吐口大骂,提刀带棍,已杂杂沓沓地迎了上去。两边人马一交,只见先翻起的是那雪,传来的声音也是人足马步踏在那雪野上的一下下嘎吱嘎吱的雪声;接下来飞溅而起的就是血!那么红、那么烫的鲜血。那血一洒入空中,激扬跳跃。甘苦儿大惊,颤声道:“好胡子,果然说干就干上了。”
坡下却只听兵刃相击之声不断,间夹的是坡下悍匪马贼们出招劈剑时的一声声喝叱。那声音粗劣莽重,几百人沉重的呼吸交织在一起,端的不是好耍的。
甘苦儿也不是没有见过打群架,不过那多半是街市里的青皮流氓们的互殴,再怎么打也不会象这样的刀刀入肉,剑剑夺命。他一时只觉都惊呆了。呆了以后,他看见雪地上那血和被众人足踏雪浅处翻起的黑泥。只听他喃喃道:“这么狠,这可不好玩,这可太不好玩了。”他心里忽生起了小晏儿读书时给他讲的仁恻之心,心里揣想着刚才还那么活生生的生命这一下就热血四溅,滚落入地,只怕马上就会冻之成冰。他抬头看了看天,原来火并一点也不象他想象的那么好玩。他的手下意识地一伸,想握住想象中晏衔枚的手——小晏儿如在,他们二人一定会为这有生以来头次见到的大战而瞠目对视。
胡半田的人胜在人多,可海东青属下个个狠勇,仗着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并没落下风,反似占着优势。那海东青本人更是见人杀人,见刃折刃。他用的是一把好刀,那刀并不象他属下舞得泼风也似,却又冷又狠,一出一个准,一刀之下,必有一个对手肢残倒地。胡半田已红了眼睛,他在众人之中穿梭,要找到海东青单挑。他身子重,挪动得可并不慢,只见他一个敦敦实实的身子在人群中一窜一窜,那海东青虽有意先躲开他,杀人为先,欲一折其锋锐,可还是被他逮住了机会。
甘苦儿只听得一声喝叫,却是那独脚大盗胡半田的怒喝。他已发怒,只见他那敦实实的身子忽一跃而起,双手如鹰,直搏向海东青马上的身体。
海东青也一声阴笑仰脸高望,手里一刀就向正落向自己的胡半田劈去。
那胡半田想来急怒攻心,略避锋刃,居然右手一掏,一式黑虎掏心直向海东青胸口抓去。海东青一刀落空,反刀一劈,用刀背直劈向胡半田右臂。
好胡半田!仗着四十余年生练的功夫,一咬牙,竟以右臂直挡那钢刀之背,左手加急已极快地拍上了海东青的右肩。甘苦儿都似听到了“咯”的一声。那刀背虽钝。胡半田左手击中对手之时,右手却也挡不住海东青那刀背的重击,一咬牙下,人已落地。
一招、仅只一招,双方俱已挂彩!小苦儿倒吸一口冷气。只见那海东青面上杀气大起,人已从马背之上腾了起来,右手刀锋忽灿,凌空一击,攻守之势已换,竟是“苍鹰搏兔”——他就是那夭舞于天上之鹰,而敦实实落在地上的胡半田就是他要所搏的那只悍兔。
甘苦儿情怀激荡之下,也不由叫了一声:“好!”
这一招凛然狂荡,果是一等一的刀法,全无花哨,是阵前军中杀敌于一瞬的刀术。胡半田在地上弓起了背,双手在腰间一撕,大皮袄已经裂成两半,他手里从腰间就解下了一根三节棍,他手持两头,只听得崩然一响,封住了海东青那必杀一刀,海东青翻身一退,一退就已退回了马上。那马儿虽健,却也似承受不住他那倒挫之力,忍不住挪了步子向后连退了两步。两人说话已不似开始密谈时那么谨慎。小苦儿只见海东青一脸铁青,扬声怒叫道:“胡大掌柜,‘妖僧’的人是我的,你不让,我让你血溅当地!”
胡半田一张红脸上也怒容极炽,喝道:“改姓小子,我辽东之地不是冰宫,还不容你这般随便撒了野去!”
他两人一言之下,已又交上了手。甘苦儿心情已代入了场中局势,见海东青刀锋一出,不由脚下就微动,似在想对方这一招劈来,自己要用隙中驹的哪一步才可躲了过去。见到胡半田的三节棍抽起,他也不由肩膀一晃,似要用隙中驹避开了他这一棍去。
坡下两人斗得极为悍烈,哪想到坡顶大树之上的甘苦儿也是满头大汗。他一向小视天下英雄,这时才发觉自己未免大错特错了。如此悍斗,极端凶险,可不是寻常名家子弟可以凭几套家传工夫轻易躲了开去的。
只见甘苦儿鼻息加重,似比坡下狠斗的两人还来得紧张刺激。他渐渐已觉闪转不开——如果对方招式所指的就是他小苦儿的话,他只怕立时就要中招倒地。忽听得一声极惨极惨的惨嚎响起,甘苦儿心头一惊,眼光一转,眼角里已极端不忍地见到:一个胡半田手下的悍匪本已受伤倒地,这时挪动不开,生生被海东青疾动的属下座下之马一蹄踏入了胸口,血蓬地一下就喷了出来,接下来只见到那人在雪地上抽动的身影。小苦儿心中不忍,然后才接连见到海东青手下的两个马匪一一掉落在了马下。他们人虽跌落,可马儿并不停,只见众蹄踏落,那几人被人脚马步踏着,一个一个眼看着就要碾成肉泥。
那一摊摊摊在雪上的红血骨渣可全无赏心悦目之处。甘苦儿双眼一闭,情愿永生永世不要再看到这般恶斗了。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却是一个女孩儿惨叫道:“够了,你们够了吧!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他一睁眼,只见海删删已从东首坡角冒了出来,双足疾滑,竟直冲向阵中去。
※※※
海删删冲向的方向正是海东青与胡半田悍斗之处。如此险恶之地,甘苦儿眼角一扫之下,已知两人接下来招式之所向,海删删卷进去的话,以她的功夫,加上此刻的心情,怎知闪避,怕不要被那利刀猛棍削成肉泥?
甘苦儿惊叫一声,猛一提力,人已从大树之巅急跃而下。无意之中,他的“隙中驹”步法竟发挥到他此生未曾达到的极致!山坡本高,他距战阵也较海删删为远。但他步法已施之下,只见他一个不高的还没长开的身子如一只燕子似地在高空翔下。甘苦儿双臂张开,直如御风,口里叫道:“删删闪开。”
海删删却没听清他的话。她不忍见此恶斗,身子一滚,人已半迷糊地快扑进那海东青与胡半田的战团里。直到她眼里看到那正招呼向她身上的一缕刀芒与一片棍影,她的眼睛才猛地一闭,闭之前眼角扫到了小苦儿疾掠而至的身影,脑中却想起一个清致已极的和尚的风姿:他怎么没来?他怎么还没来呢?
她明白,这可能是自己此生的最后一刻了。她忽觉得自己好没用好没用——为什么她化解不开人世里的这些争斗和仇恨?连她最亲的哥哥心底的仇恨她也化解不开。一滴泪滴下,透出她长长的睫毛,从她温暖的眼底滑进这冰天雪地里。
※※※
甘苦儿眼见她遇险,心头大惊,疾叱了一声:“石火”,石火本为隙中驹中最捷快的提气之法,但却轻易不可动用,耗力极大。只见他一叱之下,身影当真如星石火溅,一眨眼间已冲到海删删身侧。那棍影刀芒距他眼角已不足一指。甘苦儿当此急险,口里喝道:“梦——身!”
救不救得了海删删和自己,就看这隙中驹步法中的“梦身步”了。他左足自踩右足的足尖,只觉右足刺心一痛,手里已捉住了海删删的小手。他带着海删删原地一旋,身影忽真似幻化成梦中之身。海东青与胡半田也没想到这时会接连有两人扑进自己战阵里——就是一流高手,也不会有如此胆色,敢独撄他两人杀气所向。他们也没来得及看清扑进来的是谁,只知是年纪还不大的一男一女。那男孩来得极快,抓住那女孩后,身形忽似变了,变成一个梦的影子。可就是这,还并不足以抵挡躲避海东青那迅如雷奔的刀法与胡半田怒如捣海的三节之棍!
甘苦儿已知单凭躲是躲不开的了。他一咬牙——他身无长器,左手忽在海删删腰下解开了她所佩之剑,连鞘也不及脱,反臂一伸,攻敌之所必救,口里喝道:“枝柯瘦尽、沧海裸石、虹奔天下杳无迹”——他一出手,居然已用上了昨日所悟的“删繁就简”剑中的第七、第九和第十三招。只听一片铮铮密响,海东青的刀光、胡半田的棍影,居然在他连点之下被荡开了一隙!
甘苦儿当此生死这际,脑中忽电光石火一闪,如有所悟,人已在那一隙之间带了海删删钻了出去,手里竟依“删繁就简”剑,施出了有生以来头一次自创的一招,只听他喝道:“简约——方——通——神——”
那一剑当真简约已极,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在海东青与胡半田变招之前,竟幻化为二——小苦儿右手松开海删删的身子,让她就那么靠在自己身上,一拨拨下了那剑上之鞘,以剑击胡半田三节棍之钝,以鞘迎海东青迅冰刀之利,同时袭向两人胸口。
海东青与胡半田俱是一声高叫,身形一翻,极力一避,才险险避开甘苦儿这简约一剑。
他两个翻身一退,小苦儿才觉喉中一甜,刚才使力过甚,一口血逆腾而起,直欲喷出口来。而怀里海删删这时已惊得昏死过去。
只听海东青与胡半田已几乎异口同声道:“你是谁?与那妖僧是什么关系?”
接着,海东青才看清倒地的是自己的妹子,大叫了一声:“删儿,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
海东青与胡半田同时惊叫的声音太大,坡下两帮正在搏死相拚的人马闻得不由一愣,手底俱都慢了下来。海删删正悠悠醒转过来,看到她哥哥,低声道:“哥,你们别打了。”
海东青提起的心一放,一摆手,人已又一跃而起,在空中冲甘苦儿叫道:“你很好,护住我妹子,等我杀了这姓胡的再说。”
他跃起出刀,一招又向胡半田斩去。
甘苦儿不服他那份睥睨之态,冷哼了一声:“老子凭什么听你的。”
两边人马见首脑没事,鼓噪一声,又自紧打紧的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