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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一清着了红衣,皙白脸庞,黑发束起,收了平时不羁,见到他了,笑问,可否像是旧人着新衣?
吴三省帮他整了整衣襟,回道:入秋了,注意脾肺。
吴一清拾起眸子,看了他一样。秋黄铺天盖地,红帛满树满梢。
吴三省以前只看过吴一清穿过白衣,如今换成了鲜红调子,衬着他的脸微微有了血色。
吴三省说,一清,我要去守关。
在皇帝一招一摇定国是的杭州,于武官来说,派去守关就跟丢绣球一样,人人都避着这个彩头。吴三省今天着了难得入堂的虎皮披挂,摘了根枫叶淡淡地看着他吴一清。
他说他要去守关。
吴三省不是一个认真的人。至少看起来不是。吴一清更多时候喜欢听他随地胡诌。东拉西扯说某侍郎昨日又又不举了李枢密使家的母老虎又买了几十两的用不着的胭脂水粉来或者哪家勾栏的花魁得水痘了云云。
一个讲。
一个听。
吴一清缓缓滑下搭在吴三省肩上的手。
他说,喝杯酒,再走不迟。
吴三省懒懒地回答,喝,怎不喝。
两人目光对上,一个抹凉,一个澄透。
※
再待到吴三省回乡,吴一清的儿子都会打酱油了。
吴一清指着豆芽菜道,邪儿,喊三叔。
吴三省摸摸豆芽菜的头发,抬起他下巴,看这眉眼,七分像爹。
顺便揩揩他油,弯下身子问,伢子,长了几颗牙了?
吴一清立马答道,八颗了。邪儿,来,给你三叔看看。
嫂子递上合鹤唳芦杯,抿嘴笑了起来。
吴三省回礼了声,接过参茶,含了一口。
吴一清搭着她的背,吴邪对着他娘笑。
看着看着,吴三省一不小心打翻了茶壶,渗出热水。
参茶甚涩,茶水烫手,让他微微皱起眉来。
喝过大河之沙,反而不习惯柳梧间的细品了。
况且,吴三省是个很奇怪的人。
有不断媒人踏门,他不愿成亲,却爱上了勾栏,但不过夜,只是点曲子。然后靠软榻,闭目,消钱。也有没带够钱的时候,他往楼下一瞅,看见他家大哥正拎着豆芽买麦糖。
豆芽子爱闹,硬要他爹尝一口,吴一清竟答应了。
尝过之后,笌子问爹,爹再答儿子,爹笑着摸了摸儿子。
吴三省垂下眼,再抬起头,轻罗帘外琵琶女。
稍一踌躇,对着吴一清轻喝一声。
吴一清回了头,看着楼匾上的字,又看了看儿子透亮的眼睛,当做没看见。
他只好走下楼来,说明缘由。
缺牙的豆芽子拉着他的衣袖糯糯地问,三叔,什么是勾栏?为什么爹叫你少去?
吴一清敲了敲芽子的脑壳,递给他三弟一锭银子,皱了皱眉头,再看了他一眼。
想要说什么。
最后却什么都没说,拉着儿子走了。
吴三省耸肩,也拿了碎银买了麦芽。
麦芽粘口,嚼着费力。也没觉得好吃到哪去,腻甜却直直咬入了心中。
丝丝回回。一沾便乱。
第二日吴三省收到一张条子,上面有随意狂草——
曾教玉龙饮黄泉,如今眠醉柔水乡。
笑君囊中无乾坤,学摘芙蓉做情郎。
他想起昨日那人眼神,勾起嘴,抬眼,眼角尽处有抹白衣。
他往门旁看去,房门半开,门旁倚了个人,着了白衣,摇着把扇,正抿着嘴看着他。
落花香陌里,玉人笑风扬。
※
金宋和约签了又撕,皇上不耐,直接喊吴三省去了凉州。去之前吴三省收到皇上的密函,叫他真真切切去打。
那日吴一清也在朝上,体寒有些发作,脸色微微发青。下朝后吴三省揉着他的肚子,这些年来,怎么熬的?
吴一清道,总想好,我总想它好。总想好的东西都总是好不了的。
他看着他的眼睛。
吴三省陪他走在去府的路上。
半晌后吴三省说,以前也没这般严重,一清,去看看。
吴一清笑回,我也算久病,这病我也算会相得。若是那劳什子中药有用,为何还会拖这么久?
吴三省不语。
到了府上,吴一清说,去之前,来我地方喝喝酒也好,你有多久没来了?
吴三省对嫂子说,一清旧疾犯了。
再一回头,对吴一清说,等等,我去去就来。
再待吴三省回来,吴一清坐在堂上,正愁眉苦脸地喝着药。
看到吴三省的酒,李夫人嗔怪道,知道他身体不好,怎买了酒来?
吴一清却说,好,好。
把夫人儿子支走,只布了几个磕牙小菜,引着他到亭中,掌起灯来,打开酒壶。
好酒。
吴三省看着他愈发瘦削的脸,问,多久没喝了?
吴一清叹道,邪儿长了几年,便不喝了几年。
便将琼液直倒入樽,只是一半,便有只手抓住了他的指尖。
他回头,檐角氲开了晚上的雾气,墙外是长街,传来咿咿呀呀地打板清唱。吴三省捡了件外褂给他批上。
一清,多喝无益。
吴一清撑开他手,将酒灌进杯里,杯里映着浅淡光晕。
——三省,今朝有酒。
醉了今朝吧。
醉了今朝。
到了最后,晨光微熹,吴三省走的那刻,吴一清的确醉了。
酒味熏得他开始咳嗽,咳得用手捂住了嘴。
吴一清转过头去,把手心朱色捏实,袖子松懈地掩住,在赤红柱子上狠狠一抹。
像是想到了什么。
然后他跌出亭子。
他拉住吴三省的袖子。
他清瘦身子向前微倾。
有风漏过院子。
他在他耳边轻笑,
早晚复相逢,与君醉春秋。
——……一清。
吴三省闭上眼睛,扣住那人微凉指头,他却向后挣去,退了几步。
定定地看着吴三省。
铜铃叩长径,乌雀嚣檐角。
正是江南好景。
※
战场风孤,一道晚上便有鬼鸣狐泣让人分外思念眠乡花魁。便在这样郁卒的日子里,吴三省收到了一信。
信是杭州捎来的,寥寥几页,草书飞扬得自如潇洒。吴一清说,圣上终于有了皇子,长得跟肉球似的,滚圆。吴一清又说,三弟,邪儿他十岁了。老唠叨着要去参军,为父很是担心……最后匆匆提到一句,他那脾肺,约莫是好不了了。
吴一清最后补充了句,若是邪儿执意要去,多照顾他。
后面还有些字,被涂涂改改去掉了。
吴三省笑了,你家儿子,怎不自家照顾?
过了半晌,忽然想起黑木崖那便似乎看到过一块雨英矿石,嵌在崖顶右边。他当时没上心,今天想起,它是能镇寒气的。这么大一块,是万年形成,千金难求。他第二天立马带人去了崖边去采,半天挖下一小块,放在锦囊里。又随意找了张纸。翻遍全身后才发现哪来的空闲宣纸,总不能拿折子上吧。
再往内袖一探,忽然摸到了一个物事。抽出来一看,是个纸片。微微展开,露出内缝中一个“郎”字。
他立马将纸片摊平,再折回袖内。
再问帐外士兵:你们送家书,用的什么纸?
潘子对他道:谁有这么多家书,用干草。
他便真用干草铺平,回了一信,也洋洋洒洒写了一堆。
最后也像那人一般在结尾处随意问了句:一清,近来无恙乎?
过后,他等了一月,等了半年。
终无来信。
再后来,他调入关内,有人顶了他军职。
再过两年,圣上想他了。收到军令,回杭州。
路过兰州时遇到了个摊子,明明已经盛夏了,却在卖着青团。店家小妹插了根茶花,嗓音清脆。吴三省透过烟雾看过去,只看见清玉般的几团嫩瓷。
吴三省记得吴一清喜欢吃青糍团。他从小就喜欢吃糯糯的东西,寒食的时候总嫌没吃够,看见摊上的米团总要细细看个几眼。
说要买了,却摆摆手说不要。
明明要走,又眼睛盯着摊子不放。
小妹用荷叶小心地把青糍团包了里外三层。吴三省接过青团,扎了几紧,放在鼻尖上嗅了一嗅。
清香素淡,那人眼角上挑,嘴边噙笑:早晚复相逢,与君醉春秋。
急了,近了。
※
他到了吴府。
堂旁的苔草又深了一层,左边是他和吴一清下棋用的石桌,右边是他和吴一清喝酒用的朱亭。柱上有抹新红,显得突兀。他穿过长径来到吴一清的屋子。门扉半开,他将青团放于袖中,将门洞开。
无人。
在那衔珠炉旁放着透黄平整的干草信。
上面是雨英,红如血,艳如魅。
吴三省脚下一个踉跄,退出门外。
一清?
他说他旧疾加重。
一清?
他说他那邪儿若要参军,便随了他意。
香炉上沉积的灰在漏尽的阳光下轻腾,乱了声息。
青芜苔院,宝甃杨花,物色旧日。吴三省转身,瞥到了一袭白衣。
玉兰杨树帘影红。那人靠着树,眉眼依稀清瘦。
吴三省倚着门栏,扶着头笑道,一清,以后莫要吓我。
眼前白衣人却低下头去,三叔。
我是吴邪。
——可要见家父?
吴三省摸上那快清玉石碑,底下寒气透过石碑面传到四肢五骸。
这石块,竟比那人的身子更要冰冷。
吴邪说,四年前,家父脾疾突发,吐了大口大口的血……没治住他。
四年前,恰好是他得信后的七天。
这日子凑得太好。
太绝,太妙。
吴三省道,……血?
吴邪道,三叔你竟不知?在你去后,家父便一直吐血,家母都怪那日喝了这么多勺酒。这亭上的血迹,不是当时留下的?
那日他跌出亭子,抓住他衣角。
他只听到他带着鼻息的轻笑。
怎是如此,怎是如此。
他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打开酒壶,饮了一口,洒了一杯。
那人在耳边轻轻地道:
早晚复相逢,与君醉春秋。
早晚复相逢。
早晚复相逢。
吴三省猛然大笑起来,笑得呛不出声来,扶住石碑,捂住嘴边要溢出的血丝。
——……吴一清,你欺了我。
你要我等你四年。
然后让我守诺一生。
好生厉害。
好生残忍。
他站起身来,问身后的少年:吴邪,可想随三叔参军?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