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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沅支支吾吾地道:“我把这篇人物传记写好了再去睡。反正是暑假,再晚起来也没事。”
祖海笑笑上楼,走到楼梯尽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看荷沅。一团台灯光晕包围着的荷沅侧跪着坐在矮几边,宽袖大袍,神色间尽是温柔。可惜只可远观,祖海可以在外面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忌惮着荷沅一个,好像是从小教小小荷沅游泳开始就忌惮了,不敢把她逼急。
因为有了正确的思路,荷沅写着也喜欢,就跟自己看一个故事一般,一口气就把本来准备第二天与王是观讨论的内容也全写了出来,直写到远处弄堂里有人声传出,东方的天上显出鱼肚白。她这才将重写的稿子收拾好放在饭桌上,让祖海来看,自己蹑手蹑脚上楼睡觉。
醒过来还是王是观的功劳,他敲安仁里的门没人应声,只好回到柴碧玉的地方借电话打进来。但他显然是误会了,还以为荷沅与祖海久别重逢,小别胜新婚,电话里都是促狭的笑。荷沅一来没这方面的机心,二来睡得迷迷糊糊,没理会,洗脸刷牙后下楼放王是观进门,然后立刻跑去饭桌边看祖海有没有留下纸条。果然有纸条,上面写着:“这篇看着很好看。我搬出去了。”真的搬出去了?荷沅捏着纸条茫然若失。也不顾王是观在屋子里,跑上祖海的房间拉开橱门,果然里面清空了一半,那些夏天的衣服都不在了。
荷沅心里不觉有些空落落的,蔫头耷脑地走下来,见王是观手中拿着她新写的手稿,忙道:“这是我昨晚熬夜重新写的,写到凌晨呢。等下我读给你听,你听着好不好,如果好的话,我们后面的文章也干脆都照着这种模式写。你等一会儿,我先吃一下早饭。”
王是观诧异,那么厚一叠稿子,赶出来需要多少时间?他想起来时柴碧玉曾暗示他可以追荷沅,说这个女孩子不错,他当时推辞的理由是荷沅有祖海这样住在一起的男友,他不愿插足,柴碧玉当时笑说这两个人之间没关系,让他放心追,现在看来,这两人还真是没关系,否则昨晚久别重逢,荷沅还哪来时间精力写这些稿子?他是过来人,对同居恋人之间的关系清楚得很,反而对荷沅这个稀有品种刮目相看了,这天下还有这么迟钝的人。昨晚他看得出祖海对荷沅很有意思,所以看起来,问题出在荷沅身上。
王是观好奇得很,虽然取出了今早刚从照相馆冲印来的照片,眼睛却忍不住围着荷沅转。荷沅被他看得心里发毛,瞪眼问:“看什么?你今天很有问题。”
王是观干咳一声,笑道:“我觉得你这人很怪,可怜的祖海,不知怎么在被你折腾。我很奇怪你们两人之间的关系,这么亲密,又住在一起,却什么事都没有。”
荷沅脸上一红,认真地道:“你别胡说,我们这儿与你们那里不一样,这儿保守,而且我也还年轻着呢。”
王是观想了想,道:“也有可能。不过总之我不能想像。来,看看我们的照片终于冲出来了,黑白的效果还是很好的,比彩照有味道多了。要是在我家里的话,我就自己冲了。冲一卷照片竟然要三天,滑稽。对了,我刚刚经过一家商店,据说那里明天有彩电到货,难道彩电就那么紧张了吗?”
荷沅笑道:“你是见什么都怪,这有什么可以奇怪的。最早我很小的时候,好像还是读小学的时候,买录音机还要用兑换券呢。我这儿的电视机、电冰箱和洗衣机都是祖海托关系买的,进入今年后,好像商店里东西多了,大家买的兴致也大了,虽然不用再托关系,但供不应求的状况还在,所以你如果有兴趣,明天凌晨可以去那家有二十台彩电到货的商店看看,肯定有人半夜排队争买彩电。”
王是观狐疑地看着荷沅,问:“中国人生活现在都已经那么好了吗?都那么有钱了?”
荷沅摇摇头:“我不知道,但看报纸上说,当一件上品的价格降到当地家庭户均月收入的两三倍的时候,这件商品一定会转为热销。估计电视机就是这么回事。冰箱洗衣机也差不多。”
王是观听了睁大眼睛,好一会儿才笑道:“我明天开店门前去看看,肯定很好玩。”
荷沅飞快地吃完泡饭,收拾起碗筷回厨房,一边道:“提醒你一点,王是观,你不许带着照相机过去拍,我最讨厌外国人猎奇似地拍了中国落后的一面到国外去宣传,然后让人误解中国一直没发展。”
王是观听了敲着桌子驳斥:“大妹子,我也是华人,不要歧视我。”
荷沅听着“大妹子”三个字好笑,也不知道王是观是哪里听来的怪调。不与他争论,两人反正说话都是吵吵闹闹没个正经的。出来厨房,便给只知道说中文不认识中国字的王是观读她昨晚重写的文章。读完后,王是观想了一会儿,道:“你再读一遍,我录下来,晚上我回去照你写的翻译,还是你写的吸引人。”
荷沅得意地声明:“这是昨晚祖海看了原稿后给我的主意,他告诉我文章该怎么抓人心。所以可见,未必初中文化的人水平也是初中,祖海还是很不错的。”
两人讨论了一下照片该插在文章的哪一部分后,安仁里军阀段告一段落,开始接下来的汉奸段。
一整个暑假,荷沅与王是观整整整理出安仁里、柴碧玉的房子、宁老的房子等九幢房子的资料。王是观赶着回家前,与荷沅一起连夜设计出照片插图的文字说明,一一编出照片的号码,将号码添在文章的相应段落,以便未来印刷时候可以对号入座。柴碧玉则是孩子们写完一篇,她审核一篇,还叫来在市里的老友一起研究探讨,非常认真,往往能在文章外又提出非常有价值的新料。
王是观回家后,荷沅也上学了,所以接下来的工作都交给了柴碧玉去完成。好在她的能量似乎很大,不到一个月,她便找人将文稿校对印刷出来,文字和照片粘贴都一丝不差,虽然因为没有出版号,还是白皮书,但看上去厚厚一本,已是非常可观。
这以后,只要有旅港同乡回来接受领导接见,她都要大张旗鼓地送上这么一本。偏偏那些老年同乡都对此书大有好感,老年人怀旧,受市领导接见时候屡屡提及,快到寒假时,终于事情一锤定音,由市委宣传部接手文章的出版和印刷,制作出市面上罕见的精装大开本,不仅上书店销售,还作为政府对外宣传的礼物,荷沅一下财源广进。连祖海都不得不哀叹,为什么有人傻运气就是这么好。
王是观的英文版因为故事怀旧经典,照片也是怀旧唯美,正好迎合了当时的怀旧风,所以文章也得以出版。他享用了国外的版权,他没想到爱好原来可以变成叮当作响的金钱,大喜,打电话回来给荷沅的时候,十分钟的电话倒有五分钟全是他爽快的大笑声,另外三分钟是荷沅的大笑,两人都不知道说了一些什么,但两个人心中都很有成就感。
可是荷沅的安仁里遭了殃,时时有好奇的人按图索骥上门乞求参观,柴碧玉以前带着朋友到家里坐,现在改为到安仁里坐。因安仁里的环境更宽敞更美观,她总是笑称这是远房外孙女的地盘,久而久之,别人都把荷沅与柴碧玉联系到了一起。
荷沅最先还有兴趣客人上门时候端茶倒水,但后来厌烦,干脆交代了祖海给请的保姆傅姐,白天时候任柴碧玉处置。从傅姐的嘴里,荷沅知道了,竟然连高不可攀的市领导都来过安仁里,宣传部长是专门过来参观的,而市长是接见一个怀旧的香港什么大王来的。荷沅只要进门闻到烟味,就知道白天来的是男人,闻到香水味,就知道白天来的是柴碧玉的手帕交。好在柴碧玉是个要面子的人,见荷沅不会收拾房间,总是接见或会面结束后让青婆帮傅姐的忙,把荷沅的地方打扫一遍,免得下回有事时候,荷沅的窝里还是原来一副乱样,傅姐不是很会收拾,收拾了也不体面。
稿费的钱,荷沅赚得极有成就感,比炒股票莫名其妙地发财荣耀多了。拿到钱后,她得意洋洋地给父母添了三大件,装了电话机。自己也终于买了梦寐以求的整套音箱,彻底淘汰了原来的收录两用机。
春节又拎着祖海给她备下的礼物去给柴碧玉拜早年的时候,她已非当年的没话找话,无话可说,而是窝在柴碧玉的丝绒大沙发里叽叽呱呱聊了一晚上。荷沅说柴碧玉提携后进,爱护年轻人,祖海说像荷沅这样大方爽气,连房子都会让出去随便柴碧玉支配的人,柴碧玉还有什么可嫌的。
从柴碧玉嘴里听到很好的消息,政府部门已经将安仁里周围的环境划入未来的整治规划,准备逐步着手恢复以往的绿水环抱,杨柳垂荫,鱼跃人歌的旧貌。柴碧玉等老人已经被内部定为规划顾问。荷沅心想,是不是安仁里就可永久保全了?
三年级有了基础课,课程很紧,荷沅经常住在学校不回家,与祖海见面的机会也少,差不多一个月才见一次,不过只要荷沅回安仁里住的时候,经常可以接到祖海的电话。他还是老样子,出差回来,总会给荷沅带来一些当地的特产,于是,安仁里的大橱慢慢地满了起来,诸如墙上挂的,桌上摆的,家常用的。祖海肯花钱,买的都是好东西,当然看上去都不差。荷沅非常内疚,但屡次劝阻无效,祖海总是笑说这是他寄在荷沅这儿。但荷沅心说,他搬出去后连电视机什么的都没搬走,怎么可能会是单纯的寄放?但她说不过祖海,祖海总有一大堆道理,绕得荷沅最后帮着祖海说话。
青峦结束澳大利亚的考察,被带队教授看中,转到美国继续学业。荷沅千叮咛万嘱咐地要王是观有机会去探望一下青峦,汇报青峦的学习生活情况,有必要的话资助青峦一把,等王是观暑假来国内考察时候由荷沅结算人民币给他。但王是观去看了后,说青峦拿着全额奖学金,日子过得很滋润,住得也不错,让荷沅不要担心。从青峦的信中得知,青峦和王是观成了朋友,常有电话来往,王是观成了青峦初入美国的生活指导。荷沅有点担心,不知道王是观会不会误解青峦的友谊。
这一年,荷沅身边不断有追求的人。都说大学女生一年娇,二年俏,三年急,四年没人要,但荷沅三年级了,好像还是很俏。不过荷沅想着既然跟父母说了读书时候不考虑,当然得遵守诺言。而且读书不忙的时候她又常回安仁里,与男生少了接触互动的机会,所以系里男生都觉得荷沅神秘得很,背后给了她一个冷美人的雅号。
宋妍的老莫也出了国,宋妍一下像是失了魂似地,神智恍惚了好几周。吓得寝室里大家都轮着陪宋妍玩。荷沅带着宋妍好几次周末回安仁里好吃好喝,看着宋妍总是失魂落魄地提到老莫,心中则是不住地想,青峦离开的时候,她虽然牵挂,但好像没那么激烈,按说她与青峦在一起的时候只有更长。荷沅开始怀疑,她和青峦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爱情。
三年纪结束的暑假,王是观又来,这回他有稿费撑腰,财大气粗,不用再接受柴碧玉资助。这个暑假对于他来说,是最后一个假期。他与荷沅两人相约天马行空地游了凤凰,平遥,屯溪,和无数江南小镇,带回来不少砖雕木刻,趁王是观回美国前,两人把砖雕贴在安仁里的外墙,木刻贴在安仁里内墙。王是观眼光独到,砖雕木刻总是贴得画龙点睛。荷沅甚至认为,这下的安仁里才真正有了雅气。
十五
四年级开学,荷沅与同学们跳上火车,去外省实习。因为跳上的是过路车,所以同学们一核计,男生分两部分各从一个车厢的两头包抄,堵住其他想进入这个车厢的旅客,顺利地先放带队老师和女生坐下,然后他们自己各自占了位置。没占上位置的大家挤一挤。所以等到火车出站,个个都坐着开始掏出纸牌打拖拉机打拱猪。
荷沅与宋妍两个死党当然是坐在一起,宋妍经过一个暑假的调整后,状态恢复,又开始有说有笑,但荷沅看得出,她的笑容不再是以前的没心没肺。又一想,她自己经过与那么多老人接触访谈,观察了解了那些老人的言行举止,潜移默化间,难道就没有改变?起码,现在与柴外婆说话的时候,柴外婆已经不再拿她当孩子看待。不错,她的思想不再单纯,她已经知道了观察和思考。
大家都是刚从家里来校,上了火车除了打牌看书,就是窜来窜去分发土特产,闹哄哄的引得列车上其他乘客厌烦有之,看热闹有之。荷沅没有土特产,她这个本地人只有带着大量零食,还是祖海叮嘱她带上说实习过程中可以消遣,结果没到目的地,零食早就被年轻的胃们全部消化殆尽。总算宋妍抢救下一包鱼片干,是那种半透明韧性极好的鱼片干,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