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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为你们已经走了。”我说,掩饰着情绪中的一丝烦躁。
青衣人上前一步,掏出一张纸放在桌上:“住宿和创药,多谢姑娘的……”
轻轻抬手打断他的话。
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京城信誉度极好的“宝通号”的印戳。
普通人只是吃穿用,什么也不做,也能舒舒爽爽的过上个两三年。
真是慷慨的馈赠。
偏是自己沉寂了十二年的本性中的“扭”劲,在失眠加回忆的恶情绪催化下,滋生,滋生,滋生……
“不要。”我只瞟了一眼,连接也懒得接过来。“寒舍一间,即不是客栈又不是医馆,要你们付钱是怎么着?”
没有忽视那两人交换的眼神。
是不悦吧,那个白衣眼中泄漏的淡淡情绪?
青衣还想说什么,却突然反射似的护到了白衣青年的身前。
然后下一刻,门板就被踢开——
看着微微歪斜的挂在一边的门板,有一丝头痛。门板虽然破旧而脆弱,但是到了冬天至少还可以挡挡风寒,如今这般,修好它又要花不少工夫了。
门外的是三个家丁模样的人。印象中没见过的样子。见他们与那青衣相互瞪视,直觉的应该退出去。
就知道会有麻烦的。当初强烈的预感,最终还是发生了。
白衣青年的伤是哪来的,这么明显的问题一直没去细想——现在看来,仇家,似乎是最接近的答案。所以被一路找上来也是可以预见的。
不该收留他们的。
或者该一早让他们离开的。
都晚了。
只是希望在他们解决了他们的恩仇之后,我的屋子不会残破得不能整理。
但是随后的四个字钉住了我的脚步——“丹心姑娘!”
原来是找我的……真是意外。
带头的一个上前说话,满脸的坑坑洼洼,张口时一嘴的黄牙。不是我以貌取人,只是他长得“我非善类”如此之明显,让我想往好的方面想的余地也没有。
只几句我便猜到了他们的来意。
原本以为卫府的激烈争夺,早已经让他们忘记了我这个人,忘记了那二十两聘金。最少也不会这么快的记起。
只是现在哪儿去找这么一大笔钱?
目光不由落到了桌上,那一纸淡黄依旧静静的躺着。
家丁顺着我的目光,比我早一步抢到银票,三角的小眼放出光芒,笑得一脸的坑洼更加之丑陋。连同一伙三人迅速的离开,似是故意忽略了那多出的八十两。
卫府岂会在乎那区区二十两,多半是无赖的家丁自己缺钱花出来捞油水,不巧正好想到我而已。
即便是如此,也懒得去追。
回过头。
恰那两人也看向我。
沉默。
需要考虑因此衍生的一连串连锁反应。
青衣仍尽责的护着主子。对他来说,只要不招惹到他的主子,就没有出手的必要,所以刚刚他连“拔刀相助”四个字都没有想到。
这是什么样的情景呢?
银票是没了。他们不在乎。
但是对我的意义就不一样了。
“那钱本来就是给我的吧?”我试探着问向青衣,却发现语气中的气势弱了很多。
在那张严谨的脸上,抿成一直线的嘴唇丝毫没有开启,居然也能发出声音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刚刚拒绝了。”
声音很年轻,张扬。却是陌生的。——不是青衣的。他的声音更低沉,更严肃,似是秋夜的萧瑟。
直到他侧身让开,我才看到了那张比起昨日略带血色的脸。
第一次的直视。
却似乎深入本质。
从他薄薄的嘴角迸发出的危险气息——想逃开的冲动。
我错了,比之前还错得离谱。
这才是真正的麻烦,真正的不安预感的终结所在。
这样的人,强烈到让人战栗的锐利与强势,居然一直被我忽视了,甚至还……一种后悔。一种比后悔更深刻的懊恼。
以为用十二年已经学会看懂各色的人群,已经磨练出能屈能伸的韧性,却因为偶然的一次放纵自己的傲气而彻底颠覆。
当初拒绝的那么断然,那么的不留余地,却更本没想到对方是一个可以献媚可以逢迎可以臣服,却独独不能被拒绝的人。他可以忘记别人的恩惠,却不会忘记别人的忤逆。
触及他的逆鳞的最终结果,便是为奴为婢的三年契约。
青衣一直静静的站在一旁,保持着缄默。
此刻他看向我的眼中难得的有着歉然。
其实他没有必要为着主子的任性妄为感到抱歉。因为他应该比谁都清楚,自家的主子不是一个因别人的几句劝诫而改变主意的人。
况且他只是一个仆人。
如我一般的无力。
只是想到自己留宿他们的结果竟会是连自己也赔进去,未免可笑。
三年么?
一百两换取三年的劳役。其实已是划算。
不过是一个有限的数字,何况比之十二年来说,它短暂的转眼即逝。
但是这种乐观的想法在我驻立于那高耸的红色宫墙前时,彻底的粉碎了。
笑。
大笑。
不在乎自己多年不曾笑过的脸在别人惊诧的目光中显得是多么的扭曲。
怎么能不笑呢?
难道你没发现这是一个多么荒谬的玩笑么?
猜测过他的府邸可能很大,却没有料到会是全京城最大的一座——皇宫;也猜测过以他天生的傲气,身份一定很尊贵,却没有料到会是皇帝的弟弟——九王爷,扬昊。
更加讽刺的是,我回到了这里,这座拘禁了我十二年的巨大笼子,又要再次拴住我以后的三年。而距离我当初走出了这里,仅仅不过四个月。
这就是命运吗?
笑到几乎将肺挤空,无法呼吸,却似乎看到扬昊眼中的一抹莫名的深邃。
第8章
青衣不叫“青衣”,青衣名叫柳易。
原来他就是柳易!
我当然知道柳易。
没有人不知道柳易。
三年前平川之乱,顾浔易旗逆反,藩据西南,挥兵北上,直逼京城。
那是皇朝近年来最严重的一次谋变。
由于顾浔起兵突然,粮草充足,士气高昂,仓促间编成的讨逆大军一度溃败,几员大将先后身首异处,数万士兵染血阵前……最后只剩下不足三万兵马。而顾浔的“白色旗”仅前锋就超过四万。
三年过去了,当今的天子仍然姓“扬”,而非姓“顾”,当年关键的一举在于一个人——
柳易。
那时柳易不过二十二岁,只一员帐下僚属。他仅以五千步兵突然出现在逆军后方,烧其粮草,断其水源,乱其军心,拔其两翼后援,与讨逆大军余部前后夹击,终于平定叛乱。
战事平,龙心悦,封将赏银赐府,一时传为佳话,无人不知这一个少年将军。
柳易是将军。
这个柳易将军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他的气质过分内敛得像是影子。扬昊的影子。
我不知道为什么以柳易的身份会屈就在扬昊的身边,形如侍卫。正如我不知道扬昊明明已经封王封地,为什么还能住在宫里出入自由一样。
宣兴殿。
宣兴殿是扬昊仍是皇子时候的住殿。
入得宣兴殿已经月余,却似被他遗忘了一般。
想来也是,宫里各殿多的是宫女太监,都是经过严格培训的。宣兴殿也一样。
扬昊是天生的皇族,被人伺候惯了,自小享受的是锦衣玉食、婢前仆后,哪容得我这个“乡野村妇”来污了他的眼?不过是一时兴起签下的契婢罢了。
每天所做的也只是打扫殿前的台阶与平地的粗活。可能因为以前扫惯了,连续扫了两遍也只一个多时辰,于是空闲下来的时候总是很多。
人一旦空闲了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所谓触景生情,尤其是满眼那些熟悉的或是相似的景象,那些原本以为淡忘的记忆便从脑海的深处被挖掘了出来……
刘妃的肚子越来越大,脾气也越来越糟,稍有不如意的,责骂、处罚毫不留情。有几次连平日里最受宠的碧珠也红肿了半边脸颊,几天都没消肿,发现我在看她,恨恨的瞪了回来。
一时间,碧淑宫的仆众们人人自危,不知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
倒是皇上最近来的频繁了,常常会趁着无事过来坐一会儿,每次都带着太医。
每每摆驾的公公一声传号,碧淑宫里便应声跪成一片。
身体低低的伏了下去,头几乎挨到地面,满眼只剩下地上的青石。我看着青石间细细的缝隙,有时候居然还会走神,猜想当初石匠们要花多少工夫来打磨它们?用的为什么是青石而不是其它?这样想着的时候,随驾的一干人员已经走了过去。耳边的脚步声和衣服的摩擦声连成一片。
什么样的是皇上的鞋,什么样的是总管的鞋,什么样的是宫女的鞋,什么样的是太监的鞋,什么样的是侍卫的鞋,什么样的又是太医的鞋……各各不同。而比起他们的样貌,我却对他们的鞋子更为熟悉。
这就是跪着时唯一的视野。
宫女也是分等级的。越是靠近内室的,等级越高。而我所站的地方只在大殿门边,与内室还隔着几层纱幕。所以皇上的龙颜是不曾细见的,也不敢偷看,那是一种冒犯,是一种禁忌。偶尔在跪着的时候,眼角能瞟到一角龙袍的金黄,已是极至。
那是那年冬季的第一场雪。
清晨起来时,入目的便是满眼的银白。
可惜对于别人是一道风景。对于我,却是一项繁重的工作。
拿了扫帚立在殿前,台阶上的积雪还没扫尽,便见一顶四人软轿从里面出来,连忙退到一边。伺在轿边的是碧珠,后面跟了三五个宫女太监,捧了一袭裘毯几样糕点。一队人浩浩走过,在雪地上留了一排凌乱的脚印,也不知通向哪儿。
低头继续扫着,可是进展却慢得很,时常要停下来搓手呵气,暖着冰寒麻木的手指。北方的冬天来的很早,干净却寒冷——然而比起半个时辰以后所发生的惊动整个后宫的事件来说,这一刻显得格外的宁静、祥和。
扬旭出生在一个普通的日子。
但是这个日子却因他的出生变得不再普通了。
碧淑宫是混乱的。如果不是皇上在座,怕惊了圣驾,碧淑宫可能会更加的混乱。
但是太医、产婆、宫女、太监一干人等焦急着,筹措着,进出着……整个碧淑宫仍然笼罩着一股沉重的不安。
一个时辰前,从外面匆忙的回来的碧珠一群,簇拥的抬着的是已然痛厥过去的刘妃。直到他们过去了,我才发现尚未扫净的雪地上,几滴殷红的血,衬在一地的银白中。
扫帚遗忘在了台阶上,雪地中。
来不及细想间,已经进进出出的送着热水来回不知几趟了。
内室的气氛依旧沉重的令人难以呼吸。我进不了内室,但是每次出来接水的碧珠的面色都会更青上一些,只是机械的接水、进去,那平日里高昂的身影像是突然萎缩了一般消失在纱帐的另一边。
热水,热水,需要更多的热水。
再一次提了水桶进去,突然瞟到在漫天铺地的银白中,一个女人赫然跪在殿前,一身赤黑的单衣映在雪地中鲜明得刺目。
第9章
刘淑妃的国葬已经是两天前的事情了。
所有的情绪,最终沉淀下来的,还是理性。
圣旨。
圣旨有时候是一种绝然的东西,因为崇高而溶不进多少人情。
刘淑妃被追封为太成妃。但是这一道清冷的圣旨,比之漠北的战事,比之襄安的水灾,比之西北的隐患……它显得是多么的无足轻重。
唯一为了这个香消玉损的年轻灵魂悲伤的或者只有那个称为“母亲”的人了。葬礼前,她静静的整理着刘妃的遗容,不假他人之手,流不出眼泪却比泪水更深的哀痛从眼中映现了出来。
而那个因为特许进得后宫的刘丞相,背负着双手笔挺的站在旁边,精矍,严肃,冷傲,面上是一贯的紧绷,看不出情绪。
退出去的时候,听到身后刘母悲切的声音:“这下子你满意了吧?为着你的一手权贵,连女儿也赔进去了……”
那一日,孩子的哭声是在近黄昏时才响彻的,像是一柄利剑,将那笼罩在碧淑宫的沉重的死寂生生划破。
众人是喜庆的。欢呼的。为着皇朝的第一个皇子的诞生。
没有人记得诞生背后的逝去。
而那个万人之上的国君,听闻了刘妃的死讯,面对着战战兢兢跪了一地的太医产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