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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个万人之上的国君,听闻了刘妃的死讯,面对着战战兢兢跪了一地的太医产婆,也只是幽幽的叹了口气。
突然想起那个跪在雪地里的女人。
女人是美丽的。
那样美丽的女人,脸上却带着哀伤的颜色,像是一株遗世绝花,盛开在冰寒之中,娇柔,孤傲,然而脆弱,格外的惹人怜爱。
一个公公从我身边擦了过去,进了内室,附在那一抹隐约的金黄身影耳边说着什么,似有若无的向着殿外张望了一下。
纱帐内,无措的一刻,人群惊惶的一刻,竟能听到那透过纱帐传来的深深叹息:“一只不懂人情的畜生犯的事,处死就算了……你去让她起来吧。”
那女人也好,刘妃也好,对于君主来说,究竟是什么呢?我想。
突然替刘淑妃悲哀起来——那个她依附了一生的男子,枕首结发的男子,付出所有换取的,不过是他的一声叹息而已。
他投射在纱帐上的侧影,完整的,棱角的,像是幼时看到的皮影戏,单薄得缺乏立体感。
扬旭,这个早产儿,这个皇上的第一个皇子,显得脆弱而易碎。
皇上看了一眼,便招来了侍从,将婴儿送到了景贤宫。景贤宫的林贤妃身体弱,一直是没有孩子的。
没了主子的碧淑宫里,有如死寂般异常的冷清。
负责最后清理的七八个宫人,围着偏殿的一个火炉,断断续续的轻轻说着什么。
这也是最后的一夜了吧。
明天。明天我们这些剩下的人也会被“司庭轩”负责提调的公公分配到各个宫院去伺候其他的主子了。
碧珠一个人坐在远离火炉的窗边,头靠着窗棱,露出尖尖细细的下巴,像是失了魂一般。
我对那日发生的事情是一无所知的。听他们三言两语的说着竟也听出了个大概。
原来那日刘妃是去到了御花园。前几日御花园的红梅开了,铺衬了那日的初雪,定然是分外美丽的。
然而这份赏梅的兴致,在一只猫扑上正在食着甜点的刘妃身上时,全然的破碎了。
因为猫是通体的雪白,映在一地银白的雪中竟然没人发觉,直到了他们听到了刘妃的惊叫,发现她已经从躺椅上摔了下去。
然后就是胎动,是流血,是痛楚,是慌乱,是逝去,是恶梦……
“你们真的以为那只是一次简单的意外吗?”一声冷哼,碧珠从窗棱上抬了头来,看着我们,表情森然却又带着笑容,有一种令人冷战的鬼魅,“你们不会不知道吧,在这后宫里面,有谁是最希望刘妃娘娘出事的,有谁是最希望小皇子……”
“碧珠!”不知道是谁喝了一声,尖锐的嗓音,像是划破寒夜的休止,却又在碧淑宫里回荡。
在宫里,有些话是说不得的,甚至连听也是听不得的。
碧珠静静的扫了我们一眼,视线最后停在了我的身上,忽而向后倒去,头又靠回了她的窗棱,露着下巴,僵持着,动也不动。
炉火烧得很旺,却谁也没再开口。
我看进火炉里,突然想到了那天看到的血滴,衬在一地的雪白中,美的刺目,美的惨烈。
那只猫我倒是见过几次。据说还是西方的藩国进贡的贡品,因为季德妃爱猫,所以赏赐给了她。每次见到它都是在回廊上,圆圆的白影一窜就跳了过去,后面跟了三五个选德宫的宫女,惊惶的呼喊着“雪球”、“雪球”,又一路的追着过去了。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这么一只可爱活泼的动物之所以会沉溺于这种逃跑与追逐的游戏,或许是希望能逃出宫去回到它所熟悉的西方的故园。
但是以后都看不到那团白影了吧。若说起最无辜的,又何尝不是它呢……
第二天,“司庭轩”的调令下来了,我和碧珠被分到了选德宫。
季德妃可能是我至今见过的最为美丽的人了。
明明脸是同一张,却与跪在雪地中那一日,是截然不同的风情。
那天离的远,如今近看了,才是真的惊艳。柳眉明眸,粉腮朱唇,玉肌纤指,着一衣紫纱,说不出的艳丽风华。
当听到被分到选德宫的时候,碧珠脸上是平静的,甚至到她被季妃命人拖出去施以笞刑时依然是平静的。她像是早料到会有这样的结局似的,既不惊惶,也不反抗。
然而打破碧珠的这种灰色的平静的人,居然是我。
当她醒来看到我正在给她上药时,反射的想推开我,却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
于是她只能叫嚣,用她唯一能动的嘴叫嚣着来拒绝我。
我让紫玉轻轻按住她。这个从刚刚见到碧珠满身的污血就开始哭得惨兮兮的宫女,与我们住同一间处所。
见我不理会她的叫嚣,碧珠忽而又笑了,声音很轻很柔,带着微微的嘶哑:“你还记得小桃吗?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你一定不知道。那我告诉你好不好?……是我啊。我发现她有偷偷给你送吃的,所以趁她擦拭花瓶时故意在她后面推了一把——就只轻轻一下,花瓶碎了,她也就死了……你知道么,她本来不用死的,那么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对谁也是没有威胁的……都是因为你啊,因为我讨厌你啊……”
紫玉转头看了我一眼。我依旧埋头熟练的处理好最后一道伤口。谁也没有注意到我指下的轻颤。
碧珠似乎安静了下来。或许她也知道,越是叫嚣、越是疯狂、越是撕裂着别人的伤口,其实最终暴露的也只会是她心底极力掩饰的恐慌。
是我让她感动恐慌了吗?
“你们不要这样子好不好?”紫玉终于止住了泪水,“在宫里活下去本来就很艰难了,你们为什么还要争吵呢?我们做朋友相互扶持不好吗?”
紫玉在选德宫已经待了两年。两年,可以让她知道许多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情。
有时候我会怀疑她是怎么怀着这么天真的想法活过来的。
她用她尚还哽咽的声音轻轻的讲着,讲着季德妃的故事,讲着选德宫的故事,讲着选德宫里过去死去的宫女们的故事。
听到一半,我突然跳起来飞奔了出去,疯狂的一头扎进外面的冰寒中。
第10章
有人说过,一种痛,痛得厉害了,其他的痛便不会觉得了。
但是为什么一路跌跌撞撞我的身体我的四肢已经痛得几乎麻木了,胸口的痛楚却越发清晰越发锥心了起来?
终于倒了下来。
倒在了一片空地上。
身下是厚厚的积雪,渗进了单衣里,却感觉不到寒冷。
半年前,这片空地还是一池的白莲,开的繁盛而脱尘,风一吹,像是一个寂寞女子的素色裙角,轻轻飘逸。我曾几度路过这片白莲,几度驻足,浸染得那份惆怅。
也是在半年前,我看到它被填平之后,心上只是觉得有一丝的惋惜……那时,我还不知道,有一个哀伤的灵魂栖息在这里。
在紫玉的故事里,两年前有一个宫女就是死在这里的。她被皇上多看了两眼,第二天便被发现溺死在了这片荷塘中。有人说是自杀,有人说是被娘娘的嫉妒害的,传言不一。但是那一年的莲花开的异常的美异常的盛。紫玉说,那是宫女的魂化作了莲花仙子,依托在了莲花上,因为她的名字里也有一个“莲”字。
莲香。
紫玉说,她的名字是,莲香。
莲香。
入宫以来一直希望能得到莲香的消息——却不是希望以这样的方式!
宁愿是不知道的,至少那样我可以幻想着她还活着,却偏在我毫无准备时撕碎我的幻想撕碎我强作坚强的防线。
脸深深埋进雪中,连呼吸也结冰了般的心碎,却仍然觉着不够接近地底的更深处。莲香,你现在连最后寄身的荷塘也没有了,又去到了哪里?是会在这深深的黑暗的冰冷的地下吗?
以为自己会这样冻死在这里的时候,突然感到有人在推着自己。
一双透着暖暖的温度的小手。
“姐姐,姐姐,你不能睡在这里哦,会生病的。”
稚嫩的声音,说话的小脸在风中吹得红通通的,眉正中一点朱痣,可爱的像是观音菩萨座旁的仙童,眼中竟闪着一抹与莲香相似的冰蓝。
灵魂深处的震撼。
“姐姐起来好不好?”孩子甜甜的笑着,“我的皮球掉了,姐姐帮我捡好不好?”
被孩子拉到亭子的一路上都是恍惚的,只是受着那一抹冰蓝的牵引。
亭子里还有一个略长的男孩等在那里,见到我只淡淡的瞟了一眼便别开了脸去。
“那里、那里,我的皮球!”孩子伸长了手指指着不远处,语音带着惹人怜爱的委屈,“我太小了,够不到。姐姐帮我捡好吧?”
皮球离得不远,只七八步,可惜那七八步是构筑在一池薄冰的水塘上。
他要我去捡的确实是那个球吧?我转头看了一下那孩子,他正笑得甜美,笑得纯真,眼中那抹冰蓝闪啊闪。
没等我辨清楚,背后突来的推力,身体便向池中栽了进去——遥远的地方似乎响起稚嫩的呼救声,断断续续,隐隐约约。
原来有人落水了。
原来我落水了。
感觉淡的很。
想要游回岸边时,心却猛的一抽——莲香。
突然放弃了挣扎,只是任着刺骨的池水如蛇般卷住自己的身体,拖下去,拖下去,拖到池底的那片冰冷的黑暗中去。
身体逐渐往下沉,冰冷的死亡的气息却涌了上来。
莲香娇柔的身体溺进荷塘时,这种无法呼吸的痛苦,灌入胸腔的污呛,无法攀附的绝望,以及坠入黑暗前的恐惧……都是一样的吧。
莲香,莲香,你经历的痛苦,我也一样经历着,你所去到的世界,我也一样会去到吗?你在那里等着我吗……
——不!
一阵剧烈的战栗,身体像是猛的被电击了一般蔓延到指尖的刺痛,恍惚的头脑却蓦地清晰了起来。
本能的开始挣扎,挣扎的浮起,挣扎的上升,挣扎的跃出水面……忘却了身体的疲乏和僵冷,甚至忘却了挣扎的理由,只是本能的要逃离水底的黑暗。
我是懦弱的,如此的畏惧着死亡,所以再苦再难再痛,我也会在这宫里挣扎的活下去,为着一种没有理由的执着。
可以因为伤心而死,可以因为绝望而死,可以因为道义而死……死的理由千千万万。
活着却不需要理由。
庆幸的是自己奔出来时来不及穿上寒衣,否则即使是识着水性,那吸足了水的棉袄也会像沉重的石块般将我拖进水底。
手指紧紧攀抓住池岸石阶的那一刹那,我仿佛看到水底深处隐藏着一双眼睛,是失望的,是寂寞的,是伤心的,盛满碎片的深蓝。
对不起,莲香,你的世界,我还去不到。
这样的我会让你鄙视吗,莲香?
一群宫女太监慌乱的围在池边,又是找竹竿,又是找绳子,见到我自己从池中爬出来,一时愣在原地。
孩子原本还闲闲的坐在一边,有一声没一声的高喊着“快点救人啊”,发现我拖着蹒跚的步子走向他,脸却沉了下去。
眉头深深的皱了一下,他眉间的朱痣却越发的醒目了。
终于,他跳起来用一种更高的声音抱怨道:“不好玩,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你怎么可以会水性?怎么可以自己游上来?怎么可以一点事也没有?刚刚大家还都像猴子一样慌来慌去好有趣,现在全被你……”一边喊一边还跺着脚。
这不是那个有着暖暖的小手的孩子,更不是那个会甜甜笑着的孩子。
他只是一个将别人的生死置之游戏和玩乐的孩子。
“啪——”
孩子的抱怨终结在一声脆响中,脸颊很快红肿了。
“你、你你!”他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我,眼睫上聚着泪水,却倔强的不肯落下来。
从响声迸裂开来的刹那,我其实也已经愣住。
孩子。能在宫里面这么肆无忌惮的孩子能有几人?
我只是不希望在一双与莲香相似的冰蓝眼眸中看到那么乖张阴狠的眼神罢了,却不是想这么快就冲动得再次将自己推向死亡的悬崖边。
不是才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苟延残喘的活下去么!
“你……是什么身份竟然敢打我?!在雪地里你不是本就要寻死的吗,我不过是让你换了个地方换了种方式还推了你一下。不说你当时就是半个死人了,只要我愿意,就是你想活也得给我变成死人!”孩子森冷的看向我,衬着眼底悚然的血色,竟是脱了胎一般的狠绝。
但是看到他愤怒的眼时,我却平静了下来。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