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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她选定了一条红格子的连衣裙,穿上去人都年轻了几岁。这年头,大叔喜欢小萝莉,小萝莉喜欢大叔。她就佯装自己是小萝莉吧,反正她的心态也确实只停留在十六岁的阶段。
“我们家小薇穿哪件都好看。”她母亲说。奶奶附和着点头,说:“是是是,我孙女穿哪件都跟公主似的,不穿都好看,哈哈哈。”束河表面上做出懒得理的表情,白她们—眼,牵着裙摆,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照照,头发还未干,披在背后,衣服洇湿了一片,里面的胸衣若隐若现,要是哪个男人看了,肯定要急得跳脚,正所谓“看得到,摸不到,心如刀绞”,这样的穿着反而最诱人。母亲问:“你要去约会?”奶奶用手肘撞了她一下,说:“哎哟, 你管别人这样多干什么!”束河弯下腰,把头发拨到前面,用毛巾揩干,说:“对,和朋友出去看世界杯。”母亲乘胜追击,问:“是奥迪还是雪铁龙?”奶奶又用手肘撞了她一下,说:“哎哟, 坐哪个车不是一样地坐,只要是车,有四个轮子就行。” “对,”她母亲说,“可别走路,这么热的天,走到那儿,妆都花了。”束河说:“当然不能走路。是雪铁龙。”宋熙正就开的雪铁龙。
母亲和奶奶完全没料到她会剧透,仿佛又看见了以往的王若薇,挽着她们的胳膊,虚心地请她们讲讲别人家的绯闻,或是滔滔不绝地对她们讲某个朋友的丑闻。仨人时常笑做一团,或是啧啧称奇,或是恶毒抨击,是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回忆里都带着太阳橘红色的光晕,和淡水冲茶的幽香。却因为她同颜子乐的分手而一去不再有。她们以为是一去不再有,时常背着双手,仰天天喟然。“只怨世道不景气呀!”她母亲感叹道。她们曾被邻居喻为“锵锵三人行”,在八卦界所向披靡,好不风光,没想到末了却像港台的组合,一过气,说散就散。
母亲说:“这件不如宝蓝色那件,就是胸口有一枚胸针那件。”奶奶也说:“对,那件最好看,把你的皮肤衬得那个白呀,一白遮十丑。”
“本来就不丑,有何丑可遮?”她母亲又跟奶奶斗起嘴来。
束河装着没听见,走时,却真换上了宝蓝色那件。上联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下联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比赛要半夜两点半才开始。束河同宋熙正早早地去到酒吧。一进去,便看见公司的同事在朝他们招手,说:“这边这边。”原来有这么多的人,她还以为就他们俩。她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简直想当众扇他两巴掌,在心里把这戏给演了好几遍。宋熙正说:“同亊多才好玩。”她强颜欢笑,说:“是啊,我还担心就我们俩没什么话可以说。”
注意到同事们都在看她,大家都穿着白天上班时那套衣服,就她换了一件,闪缎的宝蓝色长裙,胸口还有—枚镶满水钻的小鹿样胸针,直蹦到她的心里去。她很窘地避开众人的目光,穿哪件不好,偏巧是这件,过于的隆重,华丽得连黑夜都藏不住。该死,她想,那两个臭皮匠干的好事!
她突然发现张哲成也在,就坐在她的斜对面。她言笑晏晏地同他打招呼,说:“你也来啦。”张哲成回应她一个笑,目光扫过她右手边的宋熙正,略带残忍的眼神,是一把上了膛的枪,“突突突”要把他射死。宋熙正假装没看见,起开一啤酒,小声问束河:“喝得酒么?”束河大拇指压在小拇指上,说:“一点点就好。” 一位同事提议:“真心话大冒险玩不玩?”大家立即否决掉,说:“太老套了,想个新鲜的。”他又说:“那玩骰子,谁摇到‘九’谁喝酒。”大家立即就同意了。她想,这不更老套?她后来才想明白,他们是真不想知道别人的真心话,更别提大冒险了,谁都想离人三分近七分远,是办公室里的“同床异梦”。
她总是摇到“九”,两杯下去人就有点晕,上下眼皮打架,只怕撑不到十二点就得睡着。宋熙正在桌底下握握她的手,很贴心的小动作,温柔地低语道:“下—杯我帮你喝。”她眼神迷离地望向他,他的脸被桌上的烛光熏染成黄黄的蜡纸,可以透出背后幽深的影子来,是曲终人散后凑怆的影子,困在对良人的思念里千年万年长。她轻轻地道:“不用。”又到她喝时,他拿过她手中的杯子,说:“我帮她喝。”她以为大家要起哄,结果他们只是屏气凝神地看着他喝完,唯有张哲成不满,说:“你懂不懂游戏规则? ”宋熙正说:“规矩是人定的。”张哲成不语,眼底猝然烧起一把火,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势,迅速地蹿到她身上来,不过到她这儿,就有点色情的意味了。有人解围道:“喝不动了喝不动了,不玩了不玩了。”束河如释重负,磕磕碰碰地站起来,说:“我去下卫生间。”宋熙正也站起来,扶着她的胳膊,说:“我陪你去。”她回过头看他,带着仰视的卑微姿态,难以言喻的情感油然而生,借着酒劲,细细地要把他看个分明,竟有些醉生梦死之感。她问:“你对谁都这么好么?”明知他不是。他说:“要分人的。”她没往下问,他已经说得再湥С还
卫生间人多,在排队,宋 熙正陪她到门口等。她说:“要不你先过去? ”
“不用,我等你。”他的脸色柔柔的,是一池温和的水,手伸进去,有鱼儿会游过来啄手心,身体痒酥酥的,心是软绵绵的。 她问:“你有女朋友没?”他摇摇头,嘴角一笑。她说:“要不然,我给你介绍一个?”女人惯用的小把戏,“介绍法”,就是要逼对方说:“把你介绍给我就好。”
“我喜欢的类型不好找。”
“哪种类型?”也是女人惯用的小把戏,“类型法”,就是要逼对方说:“我喜欢你这种类型。”
“会脸红的。”
“只要会脸红?”
“嗯。”
她突然忆起第一次见他,她的脸不就是红扑扑的,是熟透了的富士苹果,带着迢迢路上颠簸出的伤。却又是歪打正着,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她说:“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啊。” 她话里藏话,以突显她的可贵性。
两人不再言语,都盯着自己的脚看,张哲成从他们中间大喇喇地穿过去,完全对他们熟视无睹,—只手插在裤包里,一只手推开男厕的门侧身而入。宋熙正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然后对束河说:“我也去上个厕所。”束河点点头,有些无能为力地看着他走。好像他走了再也回不来。是有点担心,真怕他们会打起来,不过她还没有美到可以让男人为她发起一场战争的地步, 她既不是电影《赤壁》里的小乔也不是希腊神话里最漂亮的女人海伦——她不过是一首传遍大江南北脍炙人口的歌,朗朗上口的唱词构成了她这样一个平常的人,“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叫做小薇。她有双温柔的眼睛,她悄悄偷走我的心。”但她迄今为止并未偷走过任何人的心,她自我安慰道她这是行得端,做得正。
她一直在卫生间门口等宋熙正,进去了半天也不见他出来。
有人拉门而出,她忽然瞥见宋熙正与张哲成面对面站着,谈判,她断不敢去想是为了她,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见那阵势 说不定皁已积怨,她只不过是一根导火线。但她又恨不得全是因为她,暴风骤雨来得越猛烈越好。
门复带上,她趴到门边,想听他们在说什么,哪怕只是提到她的名字也好。一女子从女厕所里出来,竟是她的同事,好奇怪地看束河。束河“哎呀”一声,说:“原来这边是女厕所呀。”说完,赶紧蹿了进去,又是踩脚,又是哑着嗓子做尖叫状,别人肯定把她当咸了女色魔,想她一世英名,竟毁于男厕!可叹、可惜、更加可恨!
她独自一人回到座位上,听人说宋熙正同张哲成已经先走了,她惊得说不出话来,头“轰”的一声被炸开,说:“你们怎么不拦住他们?”说完又觉自己失言,补充道,“比赛都还没有开始呀。”他们都耸耸肩,互相看看,说:“要走我们有什么办法。”她气得胸口剧烈地起伏,像是憋着好大的委屈,随时都可能大哭起来。她确实是一个动不动就会哭的人,她唯记得年幼时的事,就是母亲厉色喝斥她,她咬着筷子不停地往饭里落泪。每每回忆起来都是这一幕,这一幕定是发生过好多回。一女同事说:“你没事吧?” 她说:“没事,喝得有点醉了,先走一步了。”说着就站了起来,弯腰去拿座位上的包,有人却先一步替她拿了起来,一抬眼,竟是宋熙正,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你不是走了么?”
“回来找你啊。”
“找我做什么?”语气里还有方才来平息下去的气,听起来酸楚楚的。
“你要走?”
她欲挽回局面,同事却抢了她的白,替她求情似的说:“她喝得太多了,让人家先回去休息吧。”她感激似的看那人—眼,笑笑,想,关你屁事!
宋熙正说:“那我送你回家。”
“你不看球了?”同事问。
“等下送了她就回来,这不还早么。”
他说,“张哲成喝多了,刚叫了辆出租,送他回去了。”她一边系安全带,一边看他,这—刻,他们俩的关系同以往是有些两样。她说:“他的酒量这么不好,还不及我喝得多。”
“女人的酒量从来都比男人好。”
“你呢?你的酒量好不好?”
“不好,比张哲成还差。”他朝她笑,她仿佛看见面前开出一朵圣洁的莲花,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带着透彻的缟素的白,那眼,是玉一般滑腻腻的瓣,半透着光,如一盏灯笼。那嘴,是最嫩最软的花心。
她说:“那我岂不很危险?”
“哪方面?怕我酒后乱来?”
“当然不是,”她根本没往那方面想,说:“想到哪里去了,我是说坐你的车。”
“你会不会开车?”
“不会,你别指望我帮你开。”
“现在好多女孩子都会开车,你为什么不去学?”
她想说,学来也没用,她父母又不会给她买车。但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这样说未免显得太寒酸,她是衣服买成三十也会说一百的人,活在自己为自己制造的奢华世界里,倒也知足。她脑子拐了一个弯说:“我毛躁,不适合开车。”
“那你是天生坐车的命,”宋熙正笑道,是富贵命哦。”
“是啊,人家都说我的面相生得好。”束河不无得意地说。
宋熙正转过头来看她,好生地打量,从上到下,从眉宇看到她的裙裾,那意味有些深长,是“发乎情,止乎礼”。他看完亦不语,她怕他是没看明白,补充道:“算命的说我,旺夫相呢,金形面组合。”
“这些我不懂。”
“那当然,你们男人,就只懂漂亮不漂亮。李敖不是说过,‘女人选男人的标准有很多,比如看他有没有才华,看他有没有权利,看他有没有钱,看他有没有幽默感。但男人选女人的标准却只有一个,那就是要——漂亮! ’光是漂亮有什么用,漂亮的女人往往都是红颜祸水,克夫呀!”她说着说着有些生气,是因为想到了苏九久。苏九久那么不吉利的一张脸,是面相学里最最忌讳的长相,下三白眼,鼻削如刀,需佩戴蓝绒晶、橘子石来化解对颜子乐的阻碍。颜子乐却是不知道的,一点也不知道,总有一天要倒大霉。
“别生气,”宋熙正说,“我是真的不懂。也不在乎这些。漂不漂亮我根本不在乎,人都是会老的,再漂亮的也会老。我妈妈年轻时就很漂亮,但现在已经老得不成样,简直看不出来曾经还是个美人。反倒是她的一些朋友,年轻时不怎么样,老了,还越发有气质起来,你说怪不怪?男的好像不这样,丑的一老,就更丑了。”他说得像在给她加油打气,好像她是真的不漂亮。她说:“那我不是该庆幸自己不漂亮?”
宋熙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把话题岔开,说:“你倒是对面相很有研究,你替我看看,我生得好不好?”束河特别好这一口,替人看相算命,她顶有一手。他的话,成功地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侧坐,正面着他,头歪下去,有些勾到他的脸底下,他一偏头,与她的眼神碰个对着,两个都有须臾的手足无措, 她轻轻地说:“你生得很好,—点错都没有。你一定像你妈妈。”
“嗯。”
“男的像妈妈有福气。”
她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