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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赤鬃马的凶悍抵不过观音奴的顽强,筋疲力尽地在她面前低头。她轻而易举地驱策它转向,群马跟着头马一起回转,后面的赶马人挥响长鞭,大声呵斥,马群回头的汹涌之势却无法逆转了,只得向两边闪开,唯有一人一马在逆流中安然不动。观音奴与那人交错而过,又愕然回头,只见淡青天地间,黑色风帽下,一双矢车菊似的蓝眼睛向她望过来,极清极深的蓝,漩涡般令人沉陷。
惊鸿一瞥后,观音奴已被马群裹挟而去。涅剌越兀部的牧马人见马群回来,大声欢呼,及至看清观音奴,全都怔在当地。谁也没料到,竟是如此纤细的少年带回了马群,犹带稚气的浅蜜色脸蛋,轮廓完美,汗珠晶莹,日光下漂亮得让人不敢逼视。她笑着:“师父,铁骊,我把涅剌越兀的马夺回来了。”
牧人们正忙着将马拢在一起,忽闻嗖嗖数声,七支羽箭向观音奴背心的要害钉来,第七支箭几乎与第一支同时到达,竟是最难练的“七连珠”。观音奴坐在赤鬃马上纹丝不动,微微仰起下巴。萧铁骊一跃而起,挥刀斩下,削落七支羽箭,凛冽刀风在草地上划出一道深九分、长八尺的直沟。这一刀刚劲利落,激起一片彩声,唯雷景行看着地上干净笔直的轨迹,默然不语,想:“这般饱满,这般精纯,师尊极盛之日,也不过如此。铁骊不肯学神刀九式,实在可惜。”
抢夺涅剌越兀马匹的一干人围上来,当先的胖子身着轻甲,背负强弓,便是方才放箭的射手。胖子气势汹汹地喝道:“大胆暴民,竟敢妨碍我们办差。这是东路军征用的马,抗拒不交的,就地格杀。”
辽国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子,皆隶兵籍。涅剌越兀的牧马人同时也是本部族之兵,闻言挥着手中短钺,骂道:“放屁,皇上的旨意是十匹里征用一匹,涅剌越兀的大小马群加起来,只合征五百匹,现在你取走两千五,也他娘的抗旨。”另一个年纪较长的牧马人,捻着胡须,不冷不热地道:“东路军一直与女真人耗着,需要补充军马,我们该当出力。只是涅剌越兀也有守土之责,你把马弄走一半,女真人要打过来,我们使什么?”
胖子呸了一声,拔出腰刀。双方各有数十之众,尽皆露刃张弦,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便在这时,一个黑衣蓝眸的男子插进两帮人中间,自马上俯身,凝神看着萧铁骊刀劈的痕迹。他气质清冷,俯仰间眼似寒泉,众人凡与他目光对上,尽都偏头避让,只觉一股子凉意直扎进骨头里去,那目光里竟似附着种莫可名状的冰冷魔力,消解了人心中的争斗之意。唯雷景行袖手而立,皓首蓝衫,干瘪瘦小,一双眸子却清光内蕴,与这黑衣男子坦然对视。
胖子垂下刀尖,示意手下退后两步,恭敬地道:“嘉树法师路过此间,不知有什么吩咐?”黑衣男子淡淡道:“没什么,路过涅剌越兀,想跟主人借宿,正好遇到有人矫旨行事。”他望向萧铁骊和观音奴,“两位好俊的功夫,实在是契丹年轻人中的翘楚。”观音奴见他不过二十来岁,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忍不住朝他扮了个鬼脸。那男子微微一怔,转过头去。
胖子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态度顿时大变,与牧民们好生商量,圈了五百匹马走。牧民们没料到事情如此顺利解决,拥上来向观音奴等人道谢,她笑嘻嘻地道:“谢什么,我们也是涅剌越兀部的。”
四人被牧民们簇拥着回到部族的营盘。不过半日,黑刀迭剌一双儿女的好本事便加油添醋地传遍了各家毡房。入夜后,营盘外的空地上燃起篝火,欢迎贵客光临及兄妹回归。萧铁骊不习惯这样的热闹,观音奴却玩得甚是开心,与部族中的少女一起大跳渤海踏锤舞。契丹人本就善舞,观音奴的身手尤为轻灵,又惯着男装,远望去宛然一名俊秀少年,踢踏回旋于一帮女孩子间,令雷景行大乐,一边饮酒,一边击节。那黑衣男子也在座中,熊熊燃烧的篝火映在他苍白的脸上,仿佛极北之地的冰雪塑成,连火焰的热力与牧民的热情都不能使之融化。
观音奴跳得发热,停下休息时,忽然觉得身后异样,转过头,见暗影里一个鬓发斑白的妇人手挽木桶,呆呆地望着自己,水洒出来也不知道。观音奴向她走去,那妇人慌忙后退,木桶倾侧,余水尽泼在她裙子上,益显狼狈。观音奴托住她,笑道:“大妈,我帮你。”
妇人直起腰:“不用啦。”踌躇片刻,低声问:“你叫观音奴?”她容颜老去,依稀可辨出昔日风采,仿佛一束旧年的丝,光泽已暗,颜色已褪,却还有轻柔的美感,是草原女子中罕见的。观音奴对她颇有好感,笑道:“是啊,我叫观音奴,我哥哥叫铁骊。”
妇人半张着嘴,眼底的欢喜和悲伤扭绞在一起,令五官有些微变形。被这样盯着,观音奴尴尬起来,正想拔脚溜走,见铁骊大步走来,却不说话,石头般杵在她和妇人中间。观音奴拉拉铁骊的袖子,他仿佛从梦中醒来,向妇人单腿跪下,唤了一声阿妈。耶律歌奴知道萧铁骊执拗,从不敢想他会回来认自己,听到这声阿妈,胸口一紧,然而流过太多眼泪的眼窝,已经干涩得流不出泪。
观音奴听得真切,不由一阵茫然。她由萧铁骊抚养长大,在旁人看来有缺失的家,在她则是天经地义。懂得人世伦常后,她也问过萧铁骊,咱们的爹妈在哪儿?萧铁骊一语带过,说阿爹死了,阿妈嫁给旁人了。他不愿多谈,她也就此撂开手,再没想过这事。父母于观音奴,不过是称呼或符号,乍然见到活生生的人在面前,竟不知如何是好。
萧铁骊慢慢站起来。这些年的游历开阔了他的心胸,不管当年如何愤恨和决绝,在遇到乌发覆霜、形容枯槁的母亲时,曾经的恨意便似阳光下的冰雪一般消融了。留意到她补丁摞补丁的衣服,肌肤皴裂、青筋毕现的手,萧铁骊的脸沉下来,道:“他对你不好。“
耶律歌奴挺直脊背,道:“移剌很好……不过你走后三年,他就因为箭疮过世了。”绝口不提移剌的正妻在他亡后,对她百般挑衅和欺侮。
至此一家团圆。萧铁骊还好,观音奴缓过神来,却是快活得很。她自幼与萧铁骊为伴,稍长后有了师父也是男子,得耶律歌奴温柔呵护,只觉心头暖乎乎的,似在云端。
第八折 动息如有情
黑山西麓密林中,涅剌越兀部营盘旁有一处奇妙泉水,六个泉眼中会喷出酸、甜、苦、辣、咸、涩六种味道的水。据部族里的老人说,用这六味泉洗澡,可治百病。观音奴陪母亲来过一次便上了瘾,有时耶律歌奴懒怠动弹,她自己也会忍不住跑来。
观音奴踩着厚厚的松针,轻快地走向松林深处。这座古老的森林,数百年来从未被人砍伐,四人合抱的树干支撑着巨大的树冠,苔藓苍翠,藤蔓纠结,予人阴暗神秘之感。然穿行其间的少女,却似浓密枝叶间漏下的阳光,清新而明亮。
走到林中最大的那棵松树旁,观音奴在横斜的枝条上系了根黑色布带。契丹人分娩后代,有“红男黑女”之俗,若生男孩,父亲便用胭脂涂脸;若生女孩,父亲则用黑炭涂脸,如此才能保证孩子平安长大。而来六味泉沐浴的人络绎不绝,为免男女混杂,也用红黑两色区分,若有男子来此,见到黑布,自然就会止步,这是多年来约定俗成的。岂料观音奴走到泉水旁,四丈见方的泉池中已有一个男子在沐浴,不由恼道:“喂,你这人怎么不守规矩啊,害我白跑一趟。”
池中男子抬起头,原来是在涅剌越兀借宿的那位法师。他气质冰冷,唯此刻长长的黑发散在水面,蓝色眼睛倦怠地半闭着,阴郁表情与幽暗森林说不出的契合,倒少了两分寒意,多了三分清韶。观音奴想师父说这人身份蹊跷,武功难测,宜敬而远之,悻悻道:“涅剌越兀的规矩,男人在六味泉洗澡时会在最大的松树上系一块红布,下次要做好记号。”
观音奴拔脚便走,却听身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道:“站住。”顿了顿,复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她转身,扬眉:“那你又叫什么?”
男子眼底浮起一丝玩味之意:“耶律嘉树。”观音奴诧异:“好木头?”
耶律嘉树叹了口气,改用汉话道:“是嘉树。”他并不指望她能懂,然而那少女立即回以汉话:“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是这个嘉树?”嘉树胸口一痛,想着辞中深意,悲凉愤恨的情绪自心底蔓延开来,面上却淡淡的:“正是。你会说汉话?你读过《楚辞》?”
观音奴欢呼一声:“刚好知道这四句而已,居然蒙对了。我的汉话是师父教的,汉人这些词啦赋啦,像唱歌一样好听,可惜我会的也不多。”
“崔氏一贯以血统自矜,我鄙薄他家不与时世推移的傲慢作风,今日看来,也不是没有道理。她在荒野中长大,却有这样的气质和谈吐,或许真是崔氏苗裔。”嘉树想着,徐徐道:“我要出来更衣了。”
观音奴眨眨眼睛,哦了一声,见他动也不动,方才反应过来,避到一棵松树后,停了片刻,又笑微微地探出头来:“我啊,叫萧观音奴。”
嘉树赤足站在泉池边,长衫敞着,露出“渭北春天树”一般秀削挺拔的身材。观音奴心中还没有男女之别,乍然见到这青年男子的裸体,并不扭捏害羞,弯指打了一声响亮的呼哨,赞道:“你长得真好看。”
嘉树掩上衣襟,瞪着一脸无辜的观音奴,一股热意从脸上直窜到耳根,想要发作而无可措词,重重哼了一声,背过身去。观音奴看他的反应,也知道自己过分,迅即展开轻功逃走,然而勉强克制的笑声,还是顺着风飘到嘉树耳中。嘉树抿紧嘴唇,披外袍,束腰带,着靴子,不过短短片刻,脸上的表情已经冷却。他收拾停当,冷声道:“千丹,你可以出来了。”
一个黄衣老妇从密林深处慢吞吞地走出来,弯腰行了一礼:“主人。”她眯着眼睛,却掩不住算计的光,“我看这就是当年郁里和以敌烈带走的小孩,眉眼跟崔逸道长得一般无二,年龄也合得上。我猜是那两个逃奴嫌孩子累赘,半路抛弃,却被涅剌越兀部的人捡来抚养。”
耶律嘉树淡淡道:“不论是不是,既然生成这副模样,就要让她派上用场,省得我费心改造那些人傀儡的相貌,却没一个满意的。嗯,松醪会的事情筹备得如何了?”
“一切顺利。”
“漏点消息到宋国吧,这样的热闹,怎么少得了崔沈两家的人。”
千丹迟疑道:“主人不是打算邀这女孩儿参加松醪会么?那岂不是让两头碰上了?”
“正是要他们在松醪会上重逢。以雷景行的身份和观音奴的模样,崔氏不能不信;在我的操纵下碰面,崔氏又不能不疑。人若是存了怀疑猜忌之心,只要添一把柴,就能燎起一场大火。”嘉树盯着水波微漾的泉池,眼神肃杀,“如果观音奴不是崔氏长女,至少她能帮我达到目的;如果她确实是崔氏长女,那么千丹,你不觉得加倍的痛快么?”
这日,族中石匠送了观音奴一块鸡血石,她爱不释手,兴冲冲地拿回来给耶律歌奴看。未近自家毡房,已听到絮絮的说话声。观音奴修习碧海心法后,目力和耳力均比常人敏锐数倍,听母亲道:“这孩子的骨头细细一把,像南边的汉人,定是小时侯吃了太多苦,我要给她补回来。”
萧铁骊道:“说不定观音奴真是汉人哪,平日里尽磨着先生教她说汉话念汉诗。”耶律歌奴大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铁骊自知失言,讷讷道:“其实把她从狼窝抱回来后,我就发现这个观音奴不是咱家丢了的那个观音奴,这个观音奴是黑山大神赐给我的。我一直当她是亲妹子,不,比亲妹子还亲。”
观音奴脑中轰地一响,下面还说了些什么就没听到。她也不是悲伤,只是陡然感到一颗心失了依凭,恍恍惚惚地转身往营地外行去,一个人在草原上踯躅许久,倦了便躺下来,望着天空发呆,反反复复地想:“铁骊把我从狼窝里抱回来,可我不是铁骊的亲妹妹,那我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呢?别人都有明明白白的身世,唯独我这样糊涂。我到底是谁,我从何处来,将到何处去?”她想到深处,竟隐隐约约地怕起来,不知这渺渺天地,自己何以长成这般模样,何以思想,何以恐惧。
萧铁骊的话仿佛一把钥匙,为观音奴打开了一道新的门,令她开始关注自我,思索自己与亲近之人的关系,然而这问题并不是想一想就能了悟。迷糊中,观音奴听到有人在耳畔唤自己的名字,睁眼一瞧,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