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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晟有些焦燥,忍了一会,缓缓道:“我知道,不过,哥哥才能远胜于我。这太子本该就是他作。”
李和凤双眉一扬:“是么?晋王!自古以来,争权失利的一方是什么下场,难道你真的不明白?”
聂晟的手指微微一紧,猛然捏碎了一粒玉扣,却还是静静不语。
其实他也明白,琰帝自己并不重用李和凤之辈,那是故意留给儿子用的。这样自微时结下的恩义才可持久。琰帝向来深谋远虑,给两个皇子都留有得意大臣。晋王府的李和凤,以及秦王府的杨铁铭,那都是有经天纬地之能的王霸之才。
要说天子之心全然偏向大皇子聂霁,那也未必。冲着李和凤这步棋子,看得出父皇对自己也留有深心。
或者,父皇的本意就是要两个皇子自己争权夺位,只有最强者才可以登上至尊宝座,也只有最强者才能安邦定国,不至于辜负祖宗基业。
聂晟甚至怀疑,一旦在权场争斗中居于下风,父皇是不是会处死落败者,给新君剪除隐患,又不伤新君的道德名声。
以琰帝刚硬无情的性格,未必做不出……
如果自己够聪明,就该尽量培养势力,以备一博,免有性命之忧。可想着聂霁,他的聂霁,总是紧紧抱着他,那么亲密那么爱怜那么依恋的人……
如果,这是父皇的考验,落败者难逃覆灭的命运。他也宁可输的人是自己,而不是聂霁。
不知道过了多久,沉默如石像的聂晟终于开口:“我都明白,不过……你还是回去罢。”
聂霁一路到了杨候府上,他的舅父列侯杨弩,重臣杨铁铭早就在等着了。
“霁儿,听说你回京之后先去了晋王府?”杨弩是个直爽的男人,虽然经过云诡波澜的官场洗练,面对外甥的时候还是保持了军人的豪爽性格。
聂霁并不意外,也不想瞒着舅父,点头承认了。
“晋王早晚是和你争夺帝位的人,霁儿,你……”
杨弩本不想责备外甥,毕竟十分担心,想了一阵还是说了:“他虽然韬光隐晦,看不出多少锋芒。这正是晋王的可怕之处。此人犹如卧虎,深沉机变,待时必有动作。一旦他跃起噬人,霁儿,你天性爽朗,只怕心计不是晋王的对手啊!”
聂霁沉默一会,面色变幻不定,忽然道:“其实我早就想过了。”
杨弩一惊,随即一喜,觉得这外甥还不是脸上做的那样爽朗得毫无心计,聂霁能装得让自己这个舅父也看不出,可见也是心事藏得很深、很善于策谋的人,未必没有作天子的山藏海纳之气。
惊喜又惊心的列侯将军看着外甥,忽然觉得眼前的聂霁有些陌生,半天才想起来接下去说:“所以我们必须有些动作。”
他毕竟是个军人,这等阴谋诡计的勾当有些说不出口,下意识地看了看在一边长身玉立的户部侍郎杨铁铭。
杨铁铭会意,马上接下去说:“李和凤最近暗中频频造访京官,我猜他一定想作甚么……不如我们以此为据,弹骇晋王府有意谋反……”
他是个挺拔刚硬的美男子,纵然站在以容止见称的聂霁和杨弩面前也毫不逊色。只是举止有些阴沉杀气,眉心更有浅浅刀痕,破坏了眉目间的俊美之感。据说那是他当年查办豪强,被人行刺的结果。
聂霁一震,沉默不语。琰帝当年才登基就遇到摄政王聂震的兵变,少年时候颇受屈辱,在牧云草原兵变中依靠杨弩和梅易鹤,才终于横扫摄政王的势力,做了真正的江山之主。可以说,琰帝是从小在血战和宫廷阴谋中生长的人,谋反作乱,无疑是他最痛恨最忌讳的事情。如果这个罪责坐正,聂晟不但不要指望翻身,只怕性命难保。
杨铁铭见他不做声,料他已经心动,又踏前一步,压低声音说:“秦王,此事不难。其实我早就在晋王府埋伏了细作……”
聂霁凛然,双目陡然抬起,盯着杨铁铭。杨铁铭只觉如同直视雷电,不寒而栗,一惊之下,缓缓跪倒:“秦王,我——”
聂霁缓缓道:“杨兄,我视你如兄,但此事万万不可。你若是一意孤行……我定然饶不了你。”口气虽平静,不知不觉已经带出沉沉霸气。
杨铁铭大急,扑通一个头磕了下去,沉声道:“秦王,你心中顾着晋王,他心中未必顾着你啊。”
“够了。”聂霁略一摇头,想了一阵,静静一笑:“若他抢先动作,我再作回应。无论如何,我聂霁,此生决不先负阿晟。”
杨铁铭左右已经冒犯了聂霁雷霆之威,一横心道:“如果他先负了你呢?”
聂霁淡淡道:“我知道,他不会。”
“霁儿,晋王或者不会,可他手下还有李和凤之流……”本来沉默着的杨弩忽然接口问:“如果他先下手为强,负了你呢?”
聂霁不说话了。空气凝滞得犹如灌了铅水。
良久,沉默得可怕的秦王平静地回答:“晋王会约束手下的。如果我看错了人,甘心付出代价。”
和舅父争执一场,聂霁的情绪也有些波澜。
这是他办事回京的第一天,务必先进宫拜见父皇。之前因为太思念聂晟,一回来就去了晋王府,之后又被舅父竭力催促商议拥立太子之事,眼看天色已快要下午,再不进宫,只怕琰帝会起疑。
他急匆匆赶到宫中,琰帝正在临华殿与晋王悠闲地下棋,看到秦王来了,微微一笑,下令赐座。
琰帝少年时候就是皇朝罕见的美男子,虽然经过岁月消磨,又常年卧病,容止仍然十分夺人眼目。他裹在厚厚的狐裘之中,落子悠闲,雪白的狐裘衬托着脸上略觉苍白的肤色,越发显得眉目如画。当真是风神飘举,望之犹如神人。
就是这样一个悠闲淡定的人,甚至有些病弱之态,只要他一句话,就蕴藏着雷霆和风暴般可怕的力量。就算父皇神情最淡然的时候,聂霁也不敢有丝毫大意。
聂晟见到兄长,正要起身侍立一侧,琰帝似乎棋兴正浓,要他依然下棋,却要聂霁接下自己的黑子和聂晟对弈,自己坐在一边观战。聂霁明知道琰帝做事多半另有深意,一时想不透也不敢想透,只好当作甚么也不明白,老老实实和弟弟对弈。
两人默默对战,一时之间,除了棋子落下的微响,只有琰帝时而的咳嗽声,轻微而忍耐地闷响着。
琰帝向来体弱多病,只是这样穿着厚厚的狐裘竟然还咳得厉害,只怕身子又不如之前了。他对择立太子之事,想必也格外上心。
难道,琰帝是效仿当年李世民与虬髯客故事,打算以棋盘为天下,考较两个皇子的人君之质吗?
不知道是不是聂霁心神微分的缘故,冷不防被聂晟觎个正着,黑子被吃去一块实空,顿时局势有些不妙。琰帝本来静静在一边观看,这时忽然笑了一笑。聂霁不禁心下一寒,不知道父皇是不是在说:交过来是一个好局,结果坏在秦王手上?
这意味着甚么,他再明白不过了。聂霁缓缓垂下双目,收敛心神,想了一阵,再出一子。连续几子都是平和中正,堪称虽败不乱,颇为挽回了颓势。琰帝看了,默默点头,似乎也十分称许他的后着。
只是,毕竟之前一子损失实空太大,虽然竭力挽回了,聂晟毕竟居于下风。如果不出意外,此局还是会以微弱之差告负。琰帝倒是一直不开口,但双目牢牢盯着棋盘,分明十分关心。
到底,这是兄弟对弈……还是……江山之争?竟然让圣天子如此瞩目。
聂晟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这古怪的气氛,眉头皱起,似乎反倒不知道怎么下棋了。就这么凝思良久,他终于断然落下一子。
此子一出,竟然是个十足的大漏勺,白子之前的优势顿时化为乌有,一条大龙竟然硬生生被歼。琰帝霍然看了小儿子一眼,连聂霁忍不住微微皱起眉头,聂晟更是赦然推秤而起:“父皇,哥哥,毕竟是我棋力不济。这一局,我输了。”
琰帝看看棋盘,又看看面带愧色的小皇子,忽然微微一笑:“你是输了,阿晟。你可知道输在哪里?”
聂晟自然装作不懂,含愧道:“儿子棋艺不如皇兄。”
琰帝笑容更加深沉,却又带上一丝罕见的温柔慈爱之意,和颜悦色让两个皇子都坐在自己身边,看看聂霁,又笑了笑:“阿霁,你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十分满意。不过,你们两兄弟,固然是情意深厚,不忍损伤……这么让来让去,当真欺为父不明么?”
聂霁心下大惊,也装作不明白,含含糊糊低头。聂晟听得心下一震,忍不住看了聂霁一眼,心下大起波澜。
琰帝笑道:“只不过,阿霁让得更聪明,落败之状做得合情合理。阿晟却有些操之过急,败状突兀了一些。呵呵,阿晟,你大概也没看出来你皇兄在暗中让你罢?这就是阿霁更聪明的地方,不但骗过你,差点也骗了我。呵呵,帝王之位,你们就这么弃如敝履吗?”
两兄弟听到这里,再也坐不住,一起起身谢罪,又是窘迫又是心惊,忍不住看了对方一眼,心中却又有种奇怪的甜蜜感觉。
琰帝倒是没有生气,只是看着两个儿子,摇了摇头:“之前,我总以为你深沉忍耐,性情最是像我,对你颇有期许。反倒是你哥哥秦王,显得太爽朗武勇,心计不够,作名将足耶,作人君未免不妥。想不到我错了。”
聂晟一惊,这才知道父皇虽然不说,心里原来如此偏爱自己,他想着之前对父亲的戒备疏远,一时间不能成言。
琰帝一笑,拍了拍聂晟的肩头,转而看着聂霁,柔声道:“阿霁,你有如此城府,却肯为了弟弟一再隐晦退让,日后理当不是不能容人之君。对你们兄弟二人,我也放心了。我不想……再看到帝王家血肉相残。你们明白么?”
平静地说了这些话,琰帝有些疲倦,闷闷咳了几声,靠在椅子上。他平时虽然威仪卓然,这时候看上去也只是个憔悴多病的男子,眉目微垂,似乎带着一些难以说出的心事。
聂晟一震,忽然想起之前父皇和北国聂震的那些隐约传说。难道,对于父皇而言,和聂震的相残,其实是他的毕生恨事?向来刚硬冷酷的父皇,在他威严的光焰之下,到底藏着怎样的心情呢?
就在这时,有太监来报,相国叶飞求见,顿时冲淡了沉凝的气氛。
随着叶飞来的,还有一个大皮箱,做工看上去倒像是北燕之物。琰帝看着皮箱,目光陡然变得锐利,缓缓道:“是燕国送来的?”
叶相国忙道:“是,北燕皇帝说,听说陛下体弱不禁风寒,特意派人在极北之野猎取天狐,制成狐裘献给陛下——”说着忙让人打开皮箱,里面现出一袭白狐裘来,当真是丰厚轻盈,望之如有宝光流转。
这天狐是北燕特产的神物,皮毛可以固住元气,对体虚之人过冬最是有用,正对得上琰帝的虚弱之体。只是天狐行走如风,生长悬崖绝壁,十分难得。北燕皇室也未必用得到这样的狐裘,而聂震向来虎视中原,对琰帝从来视为平生劲敌,怎么会有这样的好心送来狐裘?
琰帝眉峰微皱,沉吟不语。聂晟看着,总觉得父皇的神情似喜也似悲,十分古怪,甚至明显到连自己也能看出来,他正在被某种心绪煎熬着。
聂晟不忍看到父皇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连忙过去捧起白狐裘,陪笑着献给琰帝:“果然是宝物。父皇穿上试试看罢,听说此物十分有用呢。”
拿起狐裘,他忽然一怔。
虽然狐裘做工精巧,狐狸头部皮毛上可以看到三处明显的箭痕,密集地排列在一起。这分明是聂家独有的夺命三连环箭法。放眼北燕……能射出这样凌厉的箭法,只有一个人——北国皇帝、聂震!
难道,这狐裘——竟然是聂震亲自冒生死之险,奔赴极北之野的雪壁猎取而得?
聂晟心下大震,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甚么好了,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出自己的发现。也许……父皇也看得出来罢,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琰帝惨白的脸忽然泛过微微的红色,似乎处于某种激动的情绪之中,越发显得恹恹欲绝,微微闭上眼睛。过一会,神情恢复平静,静静一笑:“叶相国,想必聂震还有别的话罢。他送来狐裘,想要回去甚么?”
“这……微臣正是为此,特来请陛下意旨。”
叶相有些为难地说:“聂震遣使来送白狐裘,点名了要回礼的,此人分明是狮子大开口。他说要一百车谷栗,一百车生绢,还有十车精铁,十车茶叶……这天狐纵然再珍贵,聂震索要的代价也太离谱了!只是毕竟是北燕送了礼物来,如何回复倒有些难。”
聂晟听得有些吃惊,也觉得聂震要的代价实在离谱。他心念一转,忽然有个古怪的念头。不管代价再高,聂震贵为北国皇帝,也犯不着主动为此冒性命之险,再几近无赖勒索地换取中原的回礼罢?
他忽然想起之前那些关于聂震和琰帝的传言,心里泛出个古怪的念头。难道,其实聂震就是想为琰帝送来天狐的狐裘,这份接近无理勒索的回礼清单,反倒是掩盖真心的故作烟雾?
只是,聂震又怎么知道琰帝体虚咳嗽得厉害呢,大概还是凑巧罢……这个藏着深情的猜测,到底是真是假,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