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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他才小心翼翼地在一张凳子上坐下。
皮尔斯先生——在学校里人们都只知道他的化名勃哈拉瓦——客气地征得德雷登太太的同意之后,从自己的办公桌上拿起一支雪茄,点着火抽上,心中暗道:“学校的情况你自己比我还清楚。”
这倒是事实。
皮尔斯先生和布朗洛先生两个都是英国人,两人都干同一行。
他们所从事的宗教事业——社会体系的支柱之一——目前却出现了不祥的裂痕,开始对民众失去吸引力。所以得寻求某种支撑:或是形式差不多的,或是换汤不换药的“替代品”。必须稳住对神灵的信仰,保住它的神秘色彩。
于是五花八门的神智学、招魂术、通灵术等协会粉墨登场,大显神通。
它们出版了成千上万的小册子,往世界各国散发。这些协会的中心大都集中在伦敦。印度这个国家不能不利用,在欧美人的心目中,它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晕,通灵术士、瑜伽和法师比比皆是。更何况宗教在印度本土对巩固英国人在印度的统治还大有用处。
这里有一座非常壮观的圆顶寺庙。丹达拉特学校就在这里,离马德拉斯不远。这所学校的宗旨是扩大神学的信徒和人才的队伍,为亚洲培养类似耶稣…马特利和“昴宿六”…克里希纳穆尔蒂①之类像“克里希纳②和佛陀一样伟大的‘导师’”;为欧洲培训各种善于降神扶乩、打卦算命、催眠显圣和天眼透视的人才。
【①克里希纳穆尔蒂,印度宗教思想家,1910年被神智学派奉为世界新导师,1927年宣布与神智学派断绝关系。】
【②克里希纳,印度教的神,在印度教的神话中被描绘成两种形象:英明的军人国王和神仙牧童。】
丹达拉特是一所非公开的秘密学校。这不仅是因为它的校规独特、教育方法非同一般,而且还有某些更为微妙的原因。送到这所学校里来的学生,都是父母、亲戚或监护人由于种种原因想暂时或永久摆脱的孩子。其中也有一些孩子,干脆就是丹达拉特的爪牙从他们父母那里拐骗来的。
学校里只开两类课程:宗教史和外国语。学生们将来要被派往哪个国家,他就必须掌握那个国家的语言。
特别有才华的,也就是特别神经质的学生,毕业后就留在学校里当教师。
催眠术在整个的教育体系中起特别重要的作用。在它的作用下,一些领会能力极强的学生掌握了“读心术”:能看出别人所察觉不到的教师嘴唇的细小动作、眼神的微弱变化,听到勉强能听出来的声音,从而做出各式各样的“奇迹”。
为了达到同一目的,还得利用各式各样诸如光晕罩身和“圣者”身体溢香之类把戏,这些都设计得异常巧妙,做得天衣无缝。在这所学校的教师和“科学顾问”之中,不乏大有学问的天才。
丹达拉特就是这样一所学校。
皮尔斯先生喷云吐雾地进行着汇报。布朗洛和德雷登频频点头表示赞赏。
“毕业分配的事进行得怎么样?”布朗洛先生问。
皮尔斯说出了几个学生的名字,介绍了他们的专长和他们要去的地方的情况。
“只是我还决定不下来,该叫阿里埃尔走哪条路,”皮尔斯说。
“就是那个很难教育的孩子?”布朗洛问到,“他的真名叫什么?”
“奥勒留①·高尔顿。”
【①作者用晚期斯多噶学派的代表人物奥勒留的名字给他的主人公命名是别有深意的。晚期斯多噶学派主张智者应该顺应自然的冷漠,清新寡欲,珍惜自己的命运。】
“想起来了。是监护人把他送来的吧?”
“完全正确,”皮尔斯应声说道,“是从伦敦来的博登先生和赫兹朗先生送来的。前不久他们还向起过他的情况。我回复说,奥勒留的健康状况倒是好得不能指望更好了,可是……”
布朗洛不满地皱起眉头,用手指做了个不耐烦的动作,然后斜着眼,担心地朝德雷登太太瞥了一眼:不该什么都让她知道!就打断了皮尔斯道:“那您打算拿他怎么办?”
“我只能说他不适合充当降神扶乩、天眼透视或打卦算命一类角色。阿里埃尔的头脑太坚强,神经组织太健全,根本不适合于这类事。”他有些沮丧,甚至现出负罪的样子加上一句:“一个很难教育的学生。尽管博登和赫兹朗……”
“我知道了。他们给我也写了信,”布朗洛又一次打断皮尔斯的话头,“查尔斯·海德有些有趣的新发明。您去跟他谈谈阿里埃尔的事。也许会对路。”
“这个查尔斯·海德是什么人?”德雷登太太问。
“您不知道吗?”皮尔斯转过脸,恭恭敬敬地对她说道,“这是鄙校的一位科研人员,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物。”
“好啦,您去同他谈吧!”布朗洛又说了一遍,就站起身来。
第三章 海德先生的实验
“您的意思是说,苍蝇人?哈—哈—哈!到眼下为止人还只会把苍蝇变成大象①,而您却想把苍蝇变成人……”
【①把苍蝇变(说)成大象,是一句讽刺吹牛的熟语。】
“不是把苍蝇变人……”
“那就是人变苍蝇!越说越轻巧了。哈—哈—哈!”
这段对话就发生在查尔斯·海德先生的实验室里,海德是一位伟大但又不为世界所承认的科学家,他在丹达拉特找到了栖身之处。这地方对他挺合适。他在科学界的对头们早就说过,海德的位置是在疯人院。而丹达拉特同疯人院的唯一区别就在于疯人院是替疯子治病,而丹达拉特则是把健康人搞成疯子。
在学校的教师和“科学顾问”当中,有一些人的心理不正常,但从另一个方面来看,他们又是些出类拔萃的人物。海德便是其中之一。
海德的实验室像条走廊,又狭又长,敞开的扇扇窗子上挂满了遮挡亮光和烈日暴晒的草席。室内一片昏暗,摆着几张桌子,上面放着各种几何形状的玄妙机器,有立方形的,有球形的和圆柱形的,还有用铜、玻璃和橡胶制作的盘子,这些东西上面都缠着藤蔓似的导线。这里简直就是一片科学仪器的热带莽林,外行人到了这儿连步子都迈不开。这里就是没有一本书。因为一个藏有各学科书籍的巨大“图书馆”就在海德的脑子里,从那红得像熟透了的百红柿一样的根毛不剩的大秃瓢底下,记忆绝佳的海德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取出任何参考资料。
海德在印度生活了几年,发了福,蓄起一大把火红的大胡子,人也变得懒了,养成了当地的习惯。
他经常只穿着一条白短裤,一连几个钟头地偎在草席上。身边总是放着装冰块和柠檬的罐子,还有两只洋铁皮做的盒子:一只里放着蔞叶,另一只里盛着烟丝。他的嘴唇就像血一样通红,这是被蔞叶染红了的口水弄的。他的一只手拿着扇子,不停地摇来摇去,另一只手拿着烟袋锅;他就这样嘴里嚼着蔞叶,一边抽烟,一边思索。时不时吩咐他的两个助手——一个是孟加拉人,另一个是英国人——记录他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或是做实验。如果他们出了什么差错,海德就会火冒三丈,连喊带叫,但绝不从草席上爬起来。而过不了一两分钟,他又会心无芥蒂地哈哈大笑起来。
在他大腿旁边的一张低矮藤椅上,坐着他在丹达拉特的同事奥斯卡·福克斯,这也是一位不被人承认的科学家。福克斯像个苦行僧一样骨瘦如柴,刮得溜光的脸因为刚害过一场疟疾,一片焦黄。在这两颊深陷,阴沉的脸上透出一股失意人的怨毒之气。他说起话来声调里总带着郁郁不得志的劲头,眼睛一直盯着手表,每隔15分钟就准时打开一只小洋铁匣,取出几粒药丸吞下去。
海德和福克斯对校方给他们提出来的课题已经研究一年多了:制造一个会飞的人——要找到一种办法,使人能像做梦时梦见的那样,不借助任何机器飞起来。只要能保住这种方法的秘密,神智学者和通灵术士们就可以得到一个强大的新武器来大肆宣传。用飞人可以造成不少神奇动人的场面,足以把正经科学赶进死胡同。
这样的课题对海德和福克斯这种科学家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他们胆大脸皮厚,既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又是富于幻想的真正天才。而丹达拉特恰好给他们提供了别处无法提供的东西:实现异想天开的点子所必需的物质材料。他们曾经为丹达拉特发明过许多“妖法和仙术的奇迹”。但所有的这一切无非是些构思奇巧的魔术罢了。而制造飞人这件事则要复杂得多。
海德和福克斯走的是完全不同的途径。福克斯是个工程师、物理学家,而海德是个生物物理学家。福克斯属于那种干起来孜孜不倦,但心里却总对成功持怀疑态度的科学家。他没有胆量从正面攻克科研难题,总是没完没了地做试验进行“侦察”,不是隔靴搔痒,就是半途而废。他缺乏自信心,所以经常来找海德商量。只要海德表示出一点儿怀疑或是嘲讽,他就会放弃自己的想法,另想新招儿。
海德则恰恰相反,他对自己信心十足,干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他没把自己制造飞人的设想告诉福克斯,只是露了点儿口风:“这个问题得以物理学、生物学和生物物理学为基础来解决。”
这一次谈话是从福克斯开始的:
“我觉得,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可望成功的设想。制造飞人的难题应该从苍蝇的飞行问题中去寻找答案。”
海德嘲笑了他一番,就住了口。福克斯感到很委屈,就开始解释,竭力要证明自己的想法并不像可敬的同事海德认为的那样荒唐可笑。
他喋喋不休地讲了科学家对苍蝇的飞行所进行的观察,说这种飞行貌似简单,实际上却非常复杂。他提到“苍蝇的胸部有几块特别的肌肉,既可以‘纵向’起作用,也可以‘非纵向’起作用”。苍蝇一飞起来,翅膀就呈“8”字形。由于这一特点,苍蝇可以只耗用相对来说较小的力量,利用面积不大的翅膀,使相对较重的身体升空。如果能够造出一种类似的机器的话,人就可以安装上面积不大的翅膀,也用不着什么马达,完全可以凭借自己肌肉的力量飞起来。
“太好了!……妙极了!……了不起!……棒极了!……真绝了!……”海德说一句,笑几声,还不停手地朝脸上扇着扇子。
福克斯气得脸色焦黄:“这一切究竟有什么好笑的?!不是您根本就没听懂我的意思,要不就……”
“要不就是您什么也不懂,”海德截住他的话头说道,“很明显,您对任务的实质根本就没有理解。您在设计什么?是一种新的飞行器。如此而已。飞行器!这种机器可以安装在任何一个笨蛋的肩膀上……”
“干吗非得安装在笨蛋的身上?”
“机器可以成批生产。就能造出几百个、几千个苍蝇人来。这样的方案不该提交丹达拉特,而应该提交军事当局。会飞的士兵、侦察员和掷弹兵,这当然不坏啦。总的来说真是个不坏的主意。让那些楼梯、电梯、自动升降梯通通见鬼去吧!苍蝇人就像从蜂箱里飞出的蜜蜂一样从摩天大楼的窗户里飞出来,成群结队地满街飞来飞去。太妙了!这为登山家们开辟了多么广阔的前景啊!他们鼓起自己的苍蝇翅膀,粘满了珠穆朗玛峰和勃朗峰,就像真正的苍蝇密密麻麻叮在糖块上一样!……您瞧,我本人对您的方案极为赞赏。不过,我亲爱的同事,我们要做的完全是另外一码事呀!我们要制造的是一个独一无二的飞人,他用不着借助什么机器,就这么,啊,一使劲,就飞起来啦……”
“既然能制造出一个,那不也就能制造出成百个、成千个来?”福克斯反问道。
“当然可以。”
“那还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您的苍蝇人只要被人家逮住一个,任何一位工程师只消研究一下您的机器,就能仿造出来。而我的飞人呢,即使被人抓住,谁也休想解开这个谜。这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飞人举世无双!要造第二个,第十个嘛,只有我才能办到,还得专门到丹达拉特来定做。懂了吧?”
福克斯完全被挫败了。他吞下一粒药丸,觉得这一粒的药丸味道特别苦。沉默了片刻,他又说道:“不过,您说的我认为根本就行不通。这使我想起江湖术士关于‘飞天’的胡编乱造来了。关于‘飞天’,人们说的和写的都不算少。但我们是科学家,总不至于相信这些天方夜谭吧。我在印度住了9年,从来也没见过一次‘飞天’。就算是我完全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