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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特赛说,“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你蒙着脸?”
“我的名字?伊塔。”回答的语气稍有些粗鲁,“伊塔就够了。我蒙面是被阿斯科莱斯最邪恶的女人害的——全世界最邪恶的女人。她把我的脸弄得丑恶到极点,丑得我自己看了都受不了。”
他松了口气,现出疲惫的笑容,“没必要再为这个生气了。”
“她还活着吗?”
“对,她还活着,而且肯定还在危害所遇到的人。”他坐着,看进火焰深处,“以前我对此一无所知。她年轻漂亮,千娇百媚,芬芳宜人。我以前住在海边——住在白杨林中的一座雪白的别墅里。悲伤回忆海岬横过坦尼布罗萨海湾延伸入海,当落日染红天空,群山沉入黑暗,海岬仿佛是一个古老的地球神祗在海水中沉睡……我一辈子都在那里度过,在垂死的地球做最后几次旋转的时刻,一个人能有多心满意足,我就有多心满意足。
“有天早上,我从自己的星图上抬起头,看到雅梵妮正走进门来。她和你一样年轻,一样苗条。她的头发红得美艳,丝丝缕缕垂落在双肩。她非常漂亮,而且——因为穿着洁白的裙子——显得纯洁又天真。
“我爱她,她说她也爱我。她给了我一条黑色的金属腕带。我瞎了眼,竟把它扣上了自己的手腕,根本没认出那是个恶毒的符记。满心欢愉的几个星期就这么过去了。可是不久之后我发现,雅梵妮是个有阴暗需求的人,人类的爱根本不能满足她。一天午夜,我发现她在一个赤裸黑魔的怀抱里,那番景象让我痛苦不堪。
“我浑身冰冷地退开。他们没发现我,我慢慢走开了。早上,她跑来了,像孩子一样欢快地笑个不停。
‘走开,’我对她说,‘你的卑劣简直超乎想像。’她念出一个词,我胳膊上的符记就控制了我。
我的意识还是自己的,但身体却属于她,不得不遵从她的话。
“她要我说出看到的事,然后洋洋得意地大声奚落我。她让我遭受肮脏的沉沦,从卡鲁、从方缪、从杰莱德召来各种东西,来嘲笑和侮辱我的身体。她让我亲眼目睹她与这些东西寻欢作乐,又用魔法把我觉得最恶心的东西的嘴脸安到我身上,就是我现在的模样。”
“会有这种女人吗?”特赛不相信。
“真的有。”那双阴郁的碧眼仔细打量着她,“终于,某天夜里,恶魔们把我拖过山后的峭壁,一块尖石将符记从我手臂上扯脱。我自由了;我诵出一个法术让那些魅影尖号着在空中逃散,然后回到了河谷。接着,我在大厅里碰到红发的雅梵妮,她的眼神冷漠,毫无负罪感。我抽出刀想割断她的喉咙,可她说:‘住手!杀了我,你就得永远挂着这副恶魔的嘴脸,因为只有我知道怎么把它变回来。’就这样,她轻轻松松地逃出了别墅。我再也无法忍受看到那个地方,于是来到了沼泽地中。我一直都在找她,想换回自己的脸。”
“她现在在哪里?”特赛问,与蒙面人伊塔相比,她的不幸简直算不上什么了。
“明晚,我就知道在哪里能找到她。明晚是黑暗秘宴之夜——破晓之前献身于邪恶的夜晚。”
“你要参加节庆?”
“不是作为庆贺者——虽然在事实上,”伊塔的声音一沉,“不戴头巾时,我跟在场的那些东西是一路的,不会被发现。”
特赛打了个寒战,退后靠着墙壁。伊塔见她这样,叹了口气。
她冒出另一个念头。“经受过所有这些祸事之后,你仍然觉得这世上还有美吗?”
“当然还有,”伊塔说,“看看荒原如何延伸,险峻决绝,又有绝妙的精细色彩。看看峭崖如何平地拔起,仿佛世界的脊梁。而你,”他望着她的面容,“你是超越了一切的美人。”
“超过雅梵妮?”特赛问。当伊塔大声笑起来时,她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超过雅梵妮。”他向她保证。
特赛的思绪滑到另外的方向。
“说到雅梵妮,你想报复她吗?”
“不。”伊塔答道,目光越过荒原。“报复是什么?我不关心这个。很快,当阳光熄灭,人们将看到永恒的黑夜,一切都会死去。而地球还背负着它的历史,它的废墟,背负着群山——一切都会陷入永远的黑暗。为什么要报复?”
不一会儿后,他们走出小屋,在荒原上漫步。伊塔努力向特赛展示美的事物——斯考姆河缓缓流经青葱灌木,云彩映着黯淡阳光滑过峭崖岗,一只鸟展开双翼盘旋在广袤的莫达那沼泽之上。特赛竭力想让自己看到其中的美,但总也不成功,倒是一度激起了过去那种狂怒。但她渴望杀戮的欲念已经削减,冲动过后,她的表情也平静下来。
于是他们继续信步走着,各自陷入沉思。他们观赏着日落的悲壮,看着白色的群星在苍天冉冉升起。
“难道群星不美吗?”伊塔自黑头巾下轻声说,“它们的名字比人类更古老。”特赛在日落中只看到悲凉,觉得星星不过是微小的闪光排成毫无意义的形状,她没法回答。
“肯定不会有比你我更不幸的人了。”她叹了口气。
伊塔什么话也没说。两人沉默地继续前行。突然,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阴影中伏下。三只巨大的身影拍翅飞过。“黑蝠怪!”
它们就在上空不远处飞动一一这种丑怪的东西翅膀扑动时“吱嘎”作响,像是生了锈的铰链。特赛瞥见了它们的硬皮身体,硕大弯钩的尖喙,枯槁的脸上毫无善意的双眼。她缩到伊塔身边。黑蝠怪飞过了森林。
伊塔刺耳地大声笑起来。“你看到黑蝠怪都会吓得躲起来,而我却长了一张连黑蝠怪也会吓跑的脸。”
第二天早上,他带她进了树林,她发现这些树与安贝隆的很相像。他们在下午早些时候回到了小屋,接着伊塔就埋头看书。
“我不是术士,”他遗憾地对她说,“我只会几个简单的法术。不过,我会的这一点魔法或许能帮上忙,让我免受今晚的危险伤害。”
“今晚?”特赛迷糊地问道,她已经忘记这件事了。
“今晚是黑暗秘宴,我得去找雅梵妮。”
“我跟你去,”特赛说,“我想看黑暗秘宴,还有雅梵妮。”
伊塔向她保证,那番景象和声响会吓坏她,让她饱受折磨。特赛还是坚持要去,于是伊塔最终允许她跟着来。日落两个小时后,他们出发前往峭崖岗。
越过石南丛,爬上层层叠叠的岩层,伊塔选了一条在黑暗中穿行的小路,特赛的窈窕身影追随于后。
一道绝壁拦在他俩面前。绝壁往下直没入黑洞洞的裂谷,再扬起一段石阶,插进古道,消失在悬崖的顶端,下面就是莫达那沼泽,像一片漆黑的海面。
伊塔示意特赛要特别当心。他们在两块高塔般的巨岩间隙溜过,隐没在暗影中,鸟瞰着下方的集会。
他们看着由两堆篝火照亮的一个圆形剧场。正中间立着一块一人高的石台。火堆旁,石台边,有两个怪异的身形披着灰色的僧袍,汗涔涔地围着石台绕行,面目不清。
特赛觉得不寒而栗。她疑惑地看了看伊塔。
“连这样都是美的,”他轻声说,“古怪奇异,但却是一种引诱心神的景象。”特赛又往下望去,好像模模糊糊地明白了一点。
出现了更多身着长袍的身形,在火堆前来回穿梭,特赛没注意到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庆祝显然已经开始了,前来庆祝的人们压抑着自己的兴奋。他们昂首阔步,穿进穿出,一会儿后,开始了某种喃喃的吟唱。
穿梭和手势越来越狂热,那些遮遮掩掩的身形在石台周围聚得越来越近。现在有一个跳上石台,抖去了她的外袍——这是一个中年女巫,长着一张宽脸,光溜溜的身体又矮又胖。她心醉神迷,眼睛不住眨巴着,脸上各个部分被这没完没了的白痴动作带得一抖一抖的。她的嘴巴张开,舌头伸出,粗硬的黑发像一丛荆豆,在她脸侧左右摇摆。她在火光中扭动着某种淫荡的舞姿,向聚来的人群投去挑逗的眼波。台下放浪的人形越来越多,原来的吟唱高扬成某种邪恶的合唱,上空出现了黝黑的影子,悬停在半空中,给人带来一种不祥的感觉。
众人一个个滑出长袍,现出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自钴山来的橙发女巫;阿斯科莱斯的丛林术士;遗忘之地的白胡子巫师,带着叽叽呱呱嚷个不停的小魅魔。披着华丽丝袍的是坎撒帕拉的王子达图尔·欧梅特,现已倒塌的默兰汀海湾航标灯塔就建在他的城市。另一个长着鳞片和大眼睛的家伙,是南方艾默里绵延山中的蜥蜴人。这边两个连体姑娘是萨坡尼德人,北方苔原民族的近亲。那边长着眯缝黑眼的,是从坍墙之地来的死灵法师。另一位蓝色头发、眼神迷蒙的女巫则住在悲伤回忆海岬,晚上在海滩捞取从海里出来的东西。
台上长了满头粗硬黑发的矮胖女巫跳起摇荡胸部的淫荡舞蹈,周围的人越来越兴奋,纷纷扬起双手,扭动身体,做出种种淫邪的手势。
只除了一个人之外——只有一个安静的人形仍裹在她的袍子里,她身姿曼妙地缓缓穿过狂欢喧闹的人群,一步步踏上台阶,外袍从身上滑落,雅梵妮就此现身。她薄雾般的贴身白袍紧束腰间,明净纯洁如撒落的盐末。闪亮的红发自她双肩垂落,宛如一道溪流,弯卷的丝丝缕缕地垂吊在胸前。她灰色的大眼睛盈盈漾动眼波,草莓般鲜润的嘴唇微微张开,她的目光扫过人群。他们叫喊,欢呼。雅梵妮带着不加掩饰的挑逗,开始扭动身体。
雅梵妮跳起舞。她高扬双臂,摇摆挥落,纤细的雪白双腿带着身体回转不休……雅梵妮舞蹈着,脸上亮起无所顾忌的激情。从空中降下一个朦胧的形影,一个美丽的混血生物,他以某种怪异的拥抱姿势将自己的身体融入雅梵妮体内。台下的人群欢呼雀跃,投入彼此的怀抱滚作一堆,以同样古怪的姿势迅速结为一体。
特赛在巨岩间观望着一切,心智经受着普通人无法忍受的强烈刺激。可是,因为某种奇怪的矛盾,这番景象和喧嚷也迷住了她,探入她扭曲的心灵,触动人性深处阴暗的情愫。伊塔垂首看向她,眼中燃烧着蓝色的火苗,而她回应他的是一个矛盾混乱的眼神。
他退缩了,转过身去。最后,她望着下方放纵的欢宴——一场迷药带来的迷梦,火光中一群血肉狂野地堆叠起伏。一道刺眼的辉光朝上射出,空中不断变换的各种妖魅回应了一个信号。恶魔像欢快的鸟儿掠过空中,加入到这场狂乱中。特赛看到了一张又一张丑陋的面孔,每张脸都在烧灼她的神经,直到她觉得自己肯定会尖叫着死去——色迷迷的眼睛,鼓胀的面颊,扭曲的身形,尖鼻子的黑脸,凶暴的神情,扭曲着,跳跃着,蠕动着,全是邪魔之地吐出的污秽。其中一个的鼻子像一条折了三折的白色蠕虫,一张嘴根本是腐烂流脓的疮口,斑驳的面颊,漆黑的畸形前额,整个就是令人作呕望而生厌的东西。伊塔把它指给特赛看。她看到了,全身僵硬。“那张脸,”伊塔的话音低沉含混,“那张脸与我兜帽下的脸一模一样。”特赛看着他漆黑的蒙脸布,向后缩去。
他无力地笑了,带着些苦涩……过了一会儿,特赛伸手碰了碰他的胳膊。“伊塔。”
他转身面对她,“嗯?”
“我的心智有瑕疵。我憎恨所看到的一切。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恐惧。可是除了心智以外的我——我的鲜血、身体和灵魂——那是爱着你的我,爱着在这张面具下的你。”
伊塔凝视着这张雪白的脸庞,“你怎么能在恨的时候爱?”
“我对你的恨是对整个世界的恨;我对你的爱是从未对其他任何事物产生过的感情。”
伊塔转过身。“我们真是奇怪的一对……”
这场滥交,这场人与半人怪物的交合平静了下来。石台上出现了一个戴着尖锥黑帽的高个男子。他仰起头,朝天空大声喊出咒语,手臂在空中划出秘符。在他吟唱的时候,半空中一团摆动不定的巨影开始成形,那身形很高,比最高的树还高,比天空还高。它慢慢地凝出形状,绿色的雾气散了又聚,不久后,它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是个女子模糊的外形,美丽,肃穆,端庄。形影渐渐定型,闪动着某种不属于尘世的绿光。她有一头金发,白色的帽子箍在头上,样式来自已记不起是何时的往昔,连她的衣服式样也属于遥远的过去。
唤出她的法师尖声大叫,雀跃不已,奚落辱骂响彻山间。
“她是活的!”特赛惊恐地低声道,“她动了!
她是谁?”
“那是埃瑟迪亚,慈悲女神,来自某个太阳还是黄色的时代。”伊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