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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灿烂的灵魂,消逝于湮没的时光;多么超凡的生灵,在最久远的记忆中隐灭……不会再有与之相类的灵气了。如今,在最后稍纵即逝的时刻,人性全然溃烂,如同腐坏的水果。我们的目标再也不是掌握和制服我们的世界,而是堕落成为用巫术来欺骗它。”
希尔说:“可是你,古亚尔——你不同。你不像这样……”
“我会学到的。”古亚尔加重语气宣称,“我的整个青春,这种痛楚都在驱赶我,我从斯费尔的老家长途跋涉,来向馆长学习……我不满足于法师们盲目无知的成就,他们的学识靠的只是死记硬背。”
希尔望着他的表情颇为惊异,而古亚尔的灵魂因爱意而悸动。她感到了他的颤抖,不顾一切地呢喃着:“斯费尔的古亚尔,我是你的,我为你而溶化……”
“在我们胜利之后,”古亚尔说,“我们的世界将重新充满欢乐……”
房间转过一个弯,变宽了。他们曾在外面大厅的黑暗中留意到的噼啪响声又回来了——更响亮,带着更浓的不祥意味。这声音看来是从对面一个拱门传进画廊的。
古亚尔无声无息地移到那道门边,希尔紧紧跟上,两人瞧进隔壁的房间。
一张巨脸从墙上望过来。一张比古亚尔还高大的脸,若古亚尔高举双手,或许与它一般高。那张脸的下巴搁在地面,头顶往后斜入墙板。
古亚尔瞧着瞧着,惊骇不已。在这场精美事物的盛宴中,墙上这副奇异的面容与之判若云泥,显得格格不入,仿佛是疯子的造物。那张脸丑陋粗劣,现出一副扭曲的愚鲁猥亵。外皮呈铜色,凹陷的青绿眼褶中,双眼呆滞无光。鼻子是一个小团块,嘴唇则是肥肿松软的一道开缝。
古亚尔突然一阵不安,转向希尔:“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么古怪的事物,哪里当得起保存在这个人类博物馆中的荣誉?”
希尔瞪大眼睛盯着那张脸看,现出痛苦的神色。
她的嘴巴张开,颤个不停,唾沫滑过她的下颌。她猛地挥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跌跌撞撞退回画廊。
“古亚尔,”她喊,“古亚尔,离开这儿!”声音尖利,“离开,离开这里!”
他惊诧地面对着她,“你说什么?”
“那里那个可怕的东西——”
“只不过是个艺术家年老发疯的作品。”
“它是活的。”
“怎么可能!”
“它就是活的!”她喋喋不休地说起来,“它看着我,然后转过去看你。它动了——然后我才把你拉走……”
古亚尔挣脱她的手。他根本不信,又从门口望进去。
“啊啊啊……”古亚尔倒抽一口气。
那张脸已经变了。迟钝的模样消散不见,呆滞的釉光也从眼中消失。嘴唇蠕动,喷出气流的嘶嘶声清晰可闻。嘴唇张开,一条巨大的灰色舌头懒懒探出。
舌头上钻出一条浑身黏液的卷蔓。卷蔓一端是一只四处抓握的手,摸索着想攫住古亚尔的脚踝。古亚尔跳到一旁,那只手扑了个空,蔓须蜷了起来。
古亚尔身处绝境,五脏六腑都被恐惧攫住,直泛恶心。他奔回画廊。那只手抓住了希尔,紧紧攫住她的脚踝。那双眼睛闪出光亮,松软的舌头膨出一个瘤,化为另一根卷蔓……希尔一跤绊倒,瘫软倒地,两眼大睁,口吐白沫。古亚尔大喊一声,但他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喊声,不知道这个声音是多么高亢疯狂。
他冲上前去,举刀就砍。他砍向那条灰色的手腕,可刀子弹开,仿佛匕首自己都被吓坏了。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把攥住蔓须,膝头狠命一压,竟把它折断了。
那张脸一皱,蔓须缩了回去。古亚尔跳上前,把希尔往后拖进画廊,逃离蔓须的抓攫。
退回来之后,古亚尔这才又恨又怕地怒视着门口。那张嘴已经闭上,不满又失落地冷笑起来。古亚尔看到了更古怪的东西:从一边阴冷潮湿的鼻孔渗出一条白色,它旋转翻腾,形成一个着白袍的高大东西——这东西的脸像是画出来的,眼睛像骷髅上的两个洞眼。它呜咽尖诉着对光亮的嫌恶,摇晃着飘进画廊。
古亚尔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恐惧已经耗尽了它的力量,恐惧已经不再有任何意义,因为脑子能承受的恐惧是有限的。到这时,这个东西还能怎么伤害他?他会用双手打碎它,将它撕成叹息的迷雾。
“住手,住手,住手!”一个从没听过的声音传过来,“住手,住手,住手。我的咒语和咒符……不过,得了,滚,你这鬼魂,回你的洞里去,回去,滚,照我说的,滚开!走开,不然我就会放出光芒。
按照理瑟甘的命令,此处不得侵犯;对,索辛格的理瑟甘。滚开吧。”
鬼魂摇晃着,犹豫着,恼恨而无奈地盯着蹒跚走进画廊的一个老人。
鬼魂晃晃悠悠地回到那张不停哼哼的巨脸前,任由自己被吸回鼻孔。
’那张脸的嘴唇后方隆隆作响,然后张开灰色的巨缝,嗝出一条白色的火舌——但只是徒有火名,并无火焰。火舌拍向老人,后者一动不动。高悬在门楣上的一根棍子进出一片金光。它敲碎打散了那片白色的“火”舌,把它赶回巨脸的嘴里。那张嘴现在已经成了一道黑条。黑条切入金光,吸着那些光点。一瞬间死寂一片。
老人尖声笑起来:“啊,你这邪恶的东西;你想缩短我的任期吗?不行,你的要求不合法;在我聪明的棍棒下,你的妖法无法生效。你是白忙一场。为什么你不离开,撤回杰莱德去?”
巨嘴后的隆隆声继续着。那张嘴张得更大了,变成一个灰色的巨洞。眼睛闪烁着挑衅的神色。那张嘴一声大喝,一波咆哮的怒涛,一记怒号,挟着隆隆雷霆劈头盖脸扑来,像打进脑海的一颗钉子。
棍棒喷出银色迷雾。吼声顿时扭曲凝聚,沉积成一团金属雾霭。那声音被俘虏,被消解,无法传入人耳。银雾团聚作球,拉成箭形,激射向巨脸的鼻子,扎了进去。一声痛嚎,一记爆响。巨脸因痛楚而扭曲起来,鼻子变作一片四溅飞散的凌乱灰浆。飞溅的灰泥像海星的触角一样再次聚合到一起,重新长好的鼻子尖得像个锥子。
老人说:“你今天真是任性胡为,我的恶魔客人——真是本性邪恶。你要打扰可怜的老克林履行职责吗?一点不讲礼貌,也不规规矩矩。好吧,棍子,”他转身瞧着冒出来的棍子,“你听见刚才他的声音了?用适当的处罚回报他吧,回敬给那张讨厌的脸一点颜色看看!”一记单音,一具黑连枷挥舞着出现在空中,猛地砸向巨脸。一条炽热的鞭痕从那张脸上冒了出来。巨脸叹了一声,两眼一翻,陷入青绿的眼褶中。
克林馆长朗声大笑,音色单调锐利。他突然停住,笑声骤消,仿佛从不曾有过。他转向古亚尔和希尔,这两人正紧紧挨在一起,缩在门边。
“好了,好了。你们没听见锣声吗?开馆时间早就结束了,为什么还逗留不去?”他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我奉劝你们,博物馆可不是捣蛋的地方。现在走吧,回索辛格的家里去。下次当心点,你们打乱了定好的时间表……”他停住,烦躁地回头望了一眼,“白天早就过了,守夜人又来晚了……我肯定得再等上这个懒鬼一个小时。应该把这事告诉理瑟甘。
我想回家待在睡椅边,壁炉旁。可不能这么亏待老克林,粗心大意地害他困在这里等着守夜人……再说,还得应付冒出来的你们这两个落在后面没走的家伙。
现在走吧,出去吧,回到外面的黄昏暮色中去!”他往前走,挥手给他俩指点出去的方向。
古亚尔说:“馆长大人,我必须跟您说句话。”
老人站住脚,横了他一眼。“嗯?这回又是什么?这么漫长的一天之后,还有什么事?不,不,你们不讲秩序。规章必须遵守。明早在第四环区听我的讲座吧,那时我们再听你的事。现在走吧,出去。”
古亚尔大惑不解地退开。希尔跪到地上,“馆长大人,求您怜悯,我们无处可去。”
克林馆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无处可去!你说什么蠢话!去你的住处,去那些乱七八糟的酒馆,去神殿,去外面的客栈。一句话,索辛格随处可住,但博物馆不是临时旅馆。”“大人,”古亚尔绝望地大喊,“能否听我一言?事情紧急。”
“说吧。”
“某种邪恶的东西迷惑了你的头脑。你相信我的话吗?”
“啊,真的吗?”馆长沉思起来。
“没有索辛格城。除了漆黑的荒地,外面一无所有。你的城市一万年前就消失了。”
馆长亲切地笑了。“啊,真糟糕……真糟糕啊。
这么说,现在轮到这些更年轻的头脑了。生存的狂热动力,这是最能让人丧失理智的力量。”他摇摇头,“我的职责很明白。这把老骨头,你得等着自己应得的休息。疲惫一滚蛋吧。职责和人道要求我有所行动,这里有必须应对与清除的疯狂。再说,反正守夜人不会来解脱我的沉闷。”他朝他俩招手,“过来。”
古亚尔和希尔犹豫地跟上他。老人打开自己的一个房间,边走边咕哝着,要他们当心警惕。古亚尔和希尔跟着他进去。
房间是四方形的,地面是某种暗淡的黑色东西,四壁是成千上万个把手。一张带有头罩的椅子摆在房间正中,旁边是张齐胸高的台子,上面排开一大堆纠缠联结的机件和齿轮。
“这是馆长自己的学识坐椅,”克林解释说,“只要正确调节就行,已经导入了‘希诺曼神经明晰化程式’。所以——我得做些调整——”他摆弄着各个部件,“——好了,只要你们坐好,我就能修复你们的幻觉了。这超出了我正常的职责范围,不过我是个好心人,不会不情不愿地说什么小气话。”
古亚尔不安地问:“馆长大人,这张明晰椅子,会对我产生什么作用?”
克林馆长大度地向他解释:“在扭动、缠结、磨损之后,你的脑纤维的联结方式已经不对头了。拜我们现代脑神经学者奇迹般的医术所赐,这个头罩可以重新排列你的神经键——也就是说,按一般正常的顺序——从此修复神经错乱,让你再次成为一个完好的人。”
“一旦我坐上这把椅子,”古亚尔继续问,“你会怎么做?”
“只需合上这个接触器,接上这个把手,再推下这个拉杆——然后你就昏过去了。三十秒以后,这个灯泡会亮起来,表示治疗成功,顺利完成。然后我再把刚才的动作反过来再做一次,你站起来时就是一个重生的心智健全的人了。”
古亚尔看向希尔:“你听到了吗?明白了吗?”
“是的,古亚尔。”她小声回答。
“记住馆长的话。”然后他转向馆长说,“太神奇了。可我该怎么坐上去呢?”
“只管在椅子上放松就行。然后我会把头罩轻轻推上前去,遮住你的眼睛,免得你分神。”
古亚尔倾身向前,小心地往头罩里瞧了瞧。“恐怕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馆长不耐烦地跳过去。“再简单不过了。就这样。”说着,他坐到了椅子上。
“头罩会怎么动呢?”
“像这样。”克林抓住一个摇柄,把头罩推下,遮住了自己的脸。
“快!”古亚尔朝希尔喊道。她跳上操作台,克林馆长挥了挥手,想弄开头罩,古亚尔一把扣住那个细长的眼罩框。希尔照记下的动作拉下一个个开关。
馆长全身瘫软,叹出一口气。
希尔瞧着古亚尔,黑色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像是南方艾默里的水波潋滟。“他——死了吗?”
“但愿没有。”他俩犹疑地注视着那具瘫软的躯体。一秒又一秒钟过去了。
铿锵的吵闹声从远处传来——碾碎了什么,拧开了什么,欢呼咆哮,胜利的狂吼。
古亚尔冲向门口。一大群鬼魂腾跃着,摇摆着,冲进画廊。越过后面那道打开的门,古亚尔能看到里面的巨脸。它撑开墙壁,挤进屋里。巨大的耳朵冒了出来,还现出一部分粗硕的脖颈,上面盘绕着紫色的筋脉。墙壁破裂下陷,碎成瓦砾。一只巨手伸出,跟着是一条胳膊的前半截……
希尔失声大叫。古亚尔面色发白,浑身哆嗦,抢在最先冲上前来的鬼魂之前猛地甩上门。那个鬼从门边四角往里渗,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往屋里渗。
古亚尔跳上操作台。灯泡仍然黯淡无光。古亚尔的手在各种操作开关上抽搐不休,
“只有克林的意识能操作那根棍子的魔法,”他喘着粗气,“这太明白了。”他焦灼地盯着那个灯泡。“亮啊,灯泡,亮起来啊……”
门边,鬼怪渗入,腾腾翻涌。
“亮啊,灯泡,亮啊……”
灯泡亮了。古亚尔一声尖叫,忙把开关恢复